“史先生这般学识,在家人眼里却是个十足迂腐之人。之前史轸回去说破口舌,他家都没有一人能听进去,却是军侯你这办法管用。我拉王宪过去,谎说史先生在云州就已经投敌,这次回汴梁实是被赤扈人放过来刺探消息,却不知怎么,在兵部时露了马脚,被捉入大狱之中待审——我们再一说这个是夷三族的大罪,他家便一个个吓得屁滚尿流,哭哭啼啼、收拾细软之物要跟我们逃亡。之前我与周景过去,他们恨不得将鼻子端到城墙上去,叫我们一吓,郑爷、周爷的叫唤个不停,现在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挤在三辆马车里,都不敢露头!我想着将他们送到淮源,还要再吓他们一吓,替史先生立立家威!”
    徐怀苦笑一二。
    史轸在京中半生为吏,熬到五十岁才混得一个九品出身,在满城皆是皇亲国戚、朱紫大员的汴梁城里,跟“显赫”二字完全不搭边。
    而兵部在大越军政体系里地位最低,既无领兵权,也无法统兵权,还管不到武将军吏的考功迁转;兵部的吏员,也远不及其他监司来得手眼通天。
    其兄弟家、姐妹所嫁的夫家倘若善于攀附,或善于经营,在商贾地位较高的当世,还真有可能瞧史轸不起。
    然而这一切众生相,都将被数百年最为暴虐的兵灾碾为粉碎。
    当然了,眼下所有能筹措到手的资源,都会最大限度的倾斜到军中,他们现在将史轸家小护送去淮源,再厚待都有可能远不及他们在汴梁所悠然享受的市井生活;而再吓唬,他们也不可能亏待史轸家小。
    徐怀只能苦笑,任郑屠去安排。
    “既然你都觉得汴梁城这个冬天不会失守,我现在能不能还留在汴梁照顾祖父,为何现在就要这么急着去淮源?”王萱刚才被徐怀催着回宅子跟她爹王番辞行,当时那么多人在,她乖乖照做,但她内心并不愿意这时候离开汴梁,还是想留在相依为命的王禀身边。
    徐怀示意郑屠他们先忙去,看着院墙上的积雪,跟王萱说道:
    “联兵伐燕溃灭,竟成引狼入室之恶局,这令蔡铤下狱治罪,主战派烟消云散,一切也印证了王禀相公一直以来的预言。这也注定在大厦将倾之际,王禀相公成为诸宰执中唯一能挑大梁的人物,但官家对王禀相公的信任是有限度的。一定要进行比喻的话,王禀相公之于官家,就相当于溺水者眼前漂过的那根稻草。守御失利,王禀相公自然要背上所有的罪责,倘若形势稍有改善,又或者朝中议和派占据上风,官家就有可能像根稻草一样,将王禀相公弃之一旁……”
    “……”王萱谔然,没想到对她们来说,真正的凶险还将来自身边?
    这些年颠沛流离,经历太多的波折与艰难,但王萱过了年节才十六,此时还是及笄之年,她又怎能识尽人心险恶,识得庙堂之中的错综诡谲?
    她同时又是聪慧之极的女孩,徐怀捅破这层窗户纸,她也不难想到曾在桐柏山所经历的那些险恶波澜。
    王萱抿嘴站在那里,精致如画的脸蛋,有些发白。
    看王萱难受的样子,徐怀伸手在她柔嫩的肩膀上摁了摁,说道:“你随我们去桐柏山,王禀相公与你父亲能少一层牵挂。而只要我们在桐柏山扎下脚跟,形势稍缓,官家就算听信馋言,再不信任王禀相公,最多打发王禀相公去哪个地方养老……”
    徐怀献上备虏策,内心是希望王禀作为执政大臣离开汴梁,执领一路都防御使,这是对他们最为有利的局面。
    很可惜,徐怀知道他说服不了王禀,所以也没有张这个口。
    暮色渐暗,很快就要闭城门了——这个节骨眼上,市巷之间或还没有感受到紧迫的气氛,但京畿守军却严格起来,城门一旦闭上,夜里想出城就困难了。
    王禀与景王再次进宫面圣,一时半会不可能什么消息传回,徐怀也想在汴梁城里走走,看看当世最为繁华的城池在被摧毁前最后宛如盛世般的一幕,他亲自送王萱前往史轸家小藏身处,然后送他们出南惠门。
    看着周景、郑屠等二十余骑,簇拥四辆马车驶入漫漫雪地的深处,徐怀又信马由缰的在城中策马缓行。
    汴梁城虽说远不能跟梦境中曾浮现出的情景相提并论,但与当世其他城池相比,却比徐怀想象中要繁华得多。
    南惠门高大宏伟,这时候也有商旅骑着骡马进来,走不久便是香油作坊、客栈、绸缎庄、药房——与前朝不同,大越允许民众打通坊墙经营铺楼,商业活动不再局限于东西两市,这使得汴梁城的街市商贸要比前朝繁荣得多。
    在大越,商贾地位也高;宗室子女嫁娶大商贾子女,在当世也是寻常事。
    沿街每隔二三百步便会有一座四角砖楼高过近邻的铺院,这是汴梁城里特有的望火楼,在最初规划建造汴梁城时,城中厢院都建有望火楼,顶部是一座小亭,人立其中可以眺望左右火情,楼下驻守厢军,专司治安及防火。
    而此时天色将晚,沿街已有铺院将灯笼挑出,行人未见减少,但望火楼顶的小亭里空无一人,而临近南惠门的几座望火楼底下驻兵房也都改成食肆茶馆……
    南惠门城楼附近的驻兵现在是密集起来了,那也是受形势所迫,但徐怀从城内朝城楼看过去,应有的防御措拖几乎都废弃掉了。
    虽说大越与契丹、党项人的边衅没有间断过,但这是一座承平一百五十余年没有经历过战火的城池,怎么叫居住生活其中的人们相信短短十天半个月,战火就会烧及这座城池?
    天很快就彻底暗了下来,徐怀在城里晃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朱府——这时候王孔已经在这里等候。
    “官家刚刚下诏使相公兼领京畿都防御使,全权负责京畿备虏防御事,都堂设于侍卫步军司。相公脱不开身,特邀军侯、王举将军与朱沆郎君过去议事。”王孔说道。
    殿前都指挥使司(殿前司)、待卫亲军马军都指挥司(侍卫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司(侍卫步军司)并称三衙,总辖全国禁军,特别是驻守汴梁城及京畿诸县的禁军。
    京畿禁军管军将领都隶属于三衙,其中侍卫步军司掌握的禁军最众。
    王禀接掌京畿防御事,因陋就简的将都堂临时设于侍卫步军司之中,是最为便捷的,这时候已经没有一丁点的时间去讲究其他有的没的。
    徐怀与朱沆、王举,在已经逛过汴梁城返回朱府的徐心庵、朱世聪、燕小乙及朱芝等人簇拥下,打马往侍卫步军司驰去。
    赶到侍卫步军司,临时设立的帅堂院子里,将吏进进出出。
    卢雄走过来告诉徐怀他们,王禀这时候正与三衙官军议事,要他过来先陪徐怀他们在偏厅暂歇。
    三衙共有九名管军,虽然也叫都指挥使、厢都虞候,但他们是大越数十万禁厢军名义上的最高将帅,又同时以节度使或防御使衔兼领将职,因此地位不知道要比徐怀他们高出多少。
    然而大越自立朝以来,硬是要压制武将出头,三衙管军,哪怕是地位最高的殿前都指挥使也仅有正五品的衔阶。
    也就是说,军中九大元帅的官职品阶,仅仅与士臣之中的知州、知府相当。
    徐怀作为天雄军都虞侯,所掌握的兵力,基本可以覆盖一州之地的驻防,但论及官职品阶,仅于县尉、县丞相当而已。
    也就是说,不管徐怀在边州立下多大的功绩,此时在岌岌的大越王朝里,依旧是芝麻大的存在。
    不管怎么说,王禀与三衙管军商议防务,徐怀、朱沆确实是不便中途插进去,只得先在偏厅等候……
    第十章 韩时良
    大越立朝之初,禁军皆驻于京畿,按需轮戍地方,两到三年为一个周期,三衙当时是真正的管军衙门。
    仁宗朝,为加强地方治安、镇压地方暴动、起义,一部分禁军开始常驻地方,并准许家属随营,三衙对这部分禁军仅剩下名义上的统制权。
    到此时,三衙实际上已经演变为拱卫汴梁及京畿地区的三支屯驻大军。
    三衙除了正副都指挥使、都虞侯等九名管军将领外,实际与地方禁军都指挥使、都虞侯相当的正副将总计有九十余人。
    这时候这些将领要么已经应召赶到侍卫步军司的帅堂大院里等候接见,要么正在赶来的路上,徐怀他们坐偏厅里,不时能看到行色匆匆的将领走进院子。
    好些人甚至铠甲都不整,看得出他们在接到令旨时,其人要么不在营中,要么就压根没有进入备战状态。
    这些将领与徐怀一样,此时都没有资格直接进入帅堂打扰王禀与九位管军的议事,两边的偏厅又坐不下这么多的人,都三五成群的站在廊下、院中小声说着话。
    看这些将领的神态、神色,不要说拿徐怀的眼光,朱沆看了也禁不住直摇头。
    与当初在岚州衙院里济济一堂的天雄军诸将相比,中央禁军诸将脸上除了多出些惶惶不安,实在看不出整体上能强到哪里去,甚至还要差一些。
    徐怀他们坐在偏厅靠门槛的座椅上,能听到门外廊下也有人小声议论议和之事,甚至有人还拿一百多年前与契丹订立城下之盟后两国百余年大体相安无事安慰自己或安慰别人。
    徐怀不再看院中,抱手胸前,心想赤扈骑兵第一次越过黄河南下,诸多准备不足,只要没有人献城,靠这些人守住汴梁城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他从来都没有指望这些人能带着禁军兵卒,与赤扈人野战的。
    “你们这是什么话?‘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而火不灭’,如此简单的道理,你们到这时候竟然还不懂,还想着与虎谋皮,你们对得住身上所穿的这身甲胄吗?”
    徐怀正要努力静心养神将门外的杂音摒闭掉,陡然听到有人在廊前厉声训斥这些妄想议和的人。
    徐怀诧异拧头朝门外看过去,却见一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将领,站在院中,手按住腰间的佩刀,又气又恨的盯住廊下的小声谈论和议之人,怒目而视的样子,似要拔刀将这些议和将领剁碎掉。
    徐怀看向朱沆,朱沆摇摇头,表示这个将领他也不认识。
    “时良,你莫动气,我们也就随意一说。真论说起来,对赤扈人是和是战,自有官家与相公们决之,哪里有我们这些武夫置喙的余地啊!”有人站出来打圆场,劝那中年将领息怒。
    “此际国家兴亡,匹夫亦有其责,我们又怎么能以一句‘自有官家与相公决之’而胡乱议论?你们就不怕动摇军心?”那中年将领犹是怒气冲冲的训斥道。
    廊下诸将似乎都知道这中年将领是什么脾气,虽然有人心里不服气,却也没有人站出来去怼他,都是讪着脸避开。
    朱沆想起这个中年将领是谁来,侧耳跟徐怀介绍道:“我记得这人了——韩时良曾为鄜延路副总管、延州知州王豫部将,出身贫寒,与党项人作战勇猛善斗,屡立战功,以承信郎调入京中,此时在侍卫马军司任副将……”
    徐怀这时候回想起桐柏山匪乱期间,他与徐武坤、韩奇前往磨盘岭侦察敌情时,脑海里突然冒出那段记忆:
    “建和元年,帝避虏欲往南阳,其时淮上大寇陈子箫兴兵聚众,堵塞桐柏山道,大将韩时良灭之……”
    徐怀禁不住又探头朝韩时良打量了两眼,削瘦略显疲惫的脸庞确是有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枭勇气度,不由暗暗忖度起来:
    韩时良此时才是侍卫马军司的副将,相当于地方禁军的厢都虞侯。
    而照既定的历史轨迹,陈子箫应该是趁赤扈人南侵之际,纠集诸匪占据桐柏山,很快就崛起成为堵塞义州、蔡州与唐、邓(南阳盆地)之间的大寇。
    新帝前往南阳避祸,韩时良能成为独挡一面的大将,并率部很快消灭陈子箫部,说明他在汴梁防御战期间必然是屡立战功,才得到如此快速的升迁。
    而徐怀与陈子箫打了几年的交道,对陈子箫极为熟悉。
    即便陈子箫趁乱世纠集群寇盘据桐柏山,根基十分不稳,寇军的战斗力也相当有限,但至少占据绝对的地利。
    而韩时良随新帝南逃,上下必然人心惶惶不安,武备难整。
    在那么恶劣的局势下,徐怀又敢言他率部能比韩时良更快速歼灭陈子箫所部?
    此时徐怀再观他激越的言辞,也是跟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的那段记忆是吻合的。
    徐怀待要走出偏厅,与韩时良结识,这一刻史轸从帅堂出来,从廊庑朝他们这边快速走来。
    王禀此时要应付各方人马,还要尽快掌握京畿驻军的情况,快速调整京畿地区的防御部署,注定他接下来十天半个月都可能昼夜难休——徐怀不敢耽搁王禀的时间,便忍住与韩时良结识的冲动,朝史轸走过去,问道:“王相有事相召?”
    “不忙,我们先说一会儿话——枢密副使汪伯潜赶在你们前一脚过来,王相正跟他商议事情,”史轸将徐怀他们拉到角落里,说道,“王相说待汪伯潜离开,再着你们过去相见。”
    蔡铤因罪入狱,汪伯潜则成为枢密院的主官。
    徐怀想起王孔赶到朱府找他,说王禀临危受命兼领京畿都防御使,执掌汴梁防御诸事,却没有兼领兵部尚书或枢密使这样的职衔,使他的领兵权看上去更名正言顺,看来所谓的“全权掌握”也是有限度的。
    想到这里,徐怀低声问道:“汪伯潜是副帅,王相调兵遣将,需要他的副议才能生效?”
    史轸点点头,又压低声音说道:“在宫中王相曾建议急调桐柏山卒入京,协同京畿防御,却是左相王戚庸、汪伯潜等人极度劝阻,这事才做罢。”
    “……”听史轸如此说,徐怀除了苦笑,还能有什么表情?
    王禀知道他不愿意率桐柏山卒入京,所以之前闭口不言这事,也不问他的意见,想着直接奏请天宣帝应允,将生米煮成熟饭,令他无法拒绝。
    王禀却是没有想到王戚庸、汪伯潜等人会坚决反对这点。
    徐怀对此并无半点意外。
    他屡立战功,此时他身为王孝成之子也是大白于世,景王赵湍见面就说矫诏事——事情都捅破到这地步,最终景王、王禀还是拽着史轸进宫面圣,上上下下不就防范着他还心存怨恨吗,怎么可能同意他带兵进入汴梁城?
    大厦将倾,王禀想抛开一切顾忌,挽狂澜于既倒,却不想别人心里算计未停。
    “你能如愿回桐柏山去,我却没法脱身了——我这次就不应该回汴梁。”史轸叫苦道。
    “你就应该留在王相身边,我已经着人护送你家人出城了,你不需要有什么牵挂。”徐怀说道。
    史轸除了对敌我形势有着远超世人的卓越见识外,他作为《武经总要》的实际修纂者,对治军统兵及防御事的实务操作,也烂熟于心,只是还没有多少机会付之实践。
    王番也好、朱沆也好,以及卢雄、郑寿、吕文虎、王孔等人,在王禀身边所能发挥的作用,可能都不及史轸一人。
    徐怀不指望能说服王禀离京,原本就打算将史轸留给王禀,所以这时候也不会理会他的卖惨,又问他:“景王殿下他呢?”
    “景王殿下还在宫中——官家及诸相对我们所献的备虏策争议很大,景王极力支持,王戚庸等人则以为既无必要,时间上也来不及。目前这事还没有定论,但依我所见,很可能会进行折中……”
    “史先生以为会是怎样一个折中法?”徐怀问道。
    史轸说道:“官家很可能会调派得力士臣前往郑州、宋州、魏州、蔡州坐镇,将勤王兵马聚于四地,以限制虏兵肆虐。在四镇节帅的人选上,王相在宫中则建议朱沆郎君出知蔡州兼领南面勤王军都总管,任命你为南面勤王招讨军的前军统制,受朱沆郎君节制——然而这件事还没有定论,王相就不得不急着赶到侍卫步军司来与诸将商议防御事,我也不可能单独留在宫里替你打听消息。汪伯潜刚从宫里过来,对你们如何安置,或许他带来了什么消息,你等会儿见王相,王相便会告诉你……”
    第十一章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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