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面,他还抹了抹眼泪。
    张斐突然朗声道:“在那场水患中,谢华村不是唯一一个丢了田地的农户,据我所知,就还有三户,他们也是一样,由于水患只能出外乞生,可是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自家的田地都被官府视为荒地,收为官田或者变成牧场。显然,这种安排是不合法的,因为根据我朝律法规定,至少须三年无人认领,才能视作荒地,被官府没收。
    但是从官府的账目来看,在一年半前,那片土地可还都有交税记录,但是一年半后,那片土地便成了荒地,然后又变成了官府的牧场。
    可见他们才是田地的主人,因为他们拥有合法地契。”
    苏辙听罢,赶紧向齐济道:“赶紧找找看,那些土地到底是否是当时被算成荒地的。”
    齐济尴尬道:“那是在另外的账目上,我们没有带。”
    苏辙顿时是懊悔不已。
    齐济又道:“其实这么多土地,可也不是那么好查。”
    苏辙叹道:“但是他查到了。”
    张斐看向许芷倩,“丙一。”
    许芷倩将一个小木盒递给张斐。
    张斐接过来,又向曾巩道:“曾知府,这就是谢华村家和其他三户的地契,但由于那三户害怕惹麻烦,故而不敢来此作证,也请曾知府能够为此保密。”
    曾巩点点头道:“本知府自会为其保密。”
    此时,门口又响起阵阵私语声。
    “沙河乡这事,俺也知道,何止三户,可能三十户都不止啊!”
    “这大水一冲,谁家的田地看上去都成荒地。”
    “这官府也真好意思,说人家侵占官田,那官府侵占民田又该咋算。”
    ……
    这门外热闹,门内可是异常安静。
    皇帝可就坐在边上的,那些观审的官员们得有多尴尬。
    也可见他们心里是有数的,虽然他们并没有调查,但他们心里都不认为张斐是在说谎。
    虽然目前的大趋势是官田转化为私田,但私田转官田的也是有不少的,这里也有着诸多猫腻。
    如谢华村这种情况,其实是非常常见的,不是什么稀罕事。
    曾巩也是能臣,看完张斐提供的证据后,不免神情显得很是复杂和一丝丝茫然,这该怎么判?
    李开倒是已经习惯了,还偷偷瞄了曾巩一眼,你现在知道错了么?
    吕公著从曾巩脸上那表情,也仿佛看见了曾今的自己,心里多多少少好受许多,非我无能,而是这小子太狡猾。
    苏辙突然站起身来,“在官府的田簿上,这些土地可都是记录在案的,我以为还是得以官府所计为准。”
    官员们纷纷点头,但门外顿时响起一阵嘘声。
    要知道一刻钟前,他们还是站在检察院这边的。
    但如今一想,赵文政到底也只是侵占官田,可官府却侵占民田。
    苏辙被嘘得耳朵都红了。
    张斐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官员只需在田簿上写上所有的土地,那么民间的地契将统统失效,这显然是不妥的,也是不行的。我私以为地契应该比官府的田簿更具有法律效力。
    即便退一步说,我们是各执一词,但是这些地契至少也能证明这里面存在着争议,但是将一份有争议的账目拿出来当做铁证去控告他人,这显然是不合法规的。”
    苏辙眉头紧锁,也不知如何反驳。
    曾巩突然道:“你说的虽有道理,但这几户加起来也不过两百多亩地,相比起检察院所提供的侵占土地数目,这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当然不止这么一点。”
    张斐笑道:“检察院起诉赵知事侵占官田七十余顷,但根据我们所查,其中二十余顷存在着很大问题,接近三分之一,从法律意义上,这些田地都不应属于官田,至少都存在着争议。
    如果官府认定那些田地就是属于官田,那么官府又凭什么去认定,赵知事就侵占了官田,要知道他们所用的手段是如出一辙。王洪进也是将那所谓的‘官府牧场’给视作荒地,然后派佃农去开垦两年,最终合法据为己有。”
    这一番话下来,全场都沉浸在尴尬中,唯独赵文政一个在笑。
    这真是一分钱一分货啊!
    这两万贯不亏。
    张斐偏头看向许芷倩,“甲2。”
    许芷倩立刻找出一沓厚厚的文案来,然后递给张斐。
    张斐接过来,直接扬起,道:“这就是我们所查到的具体证据,其中有一户最为离谱,他家儿子陪着妻子回扬州的娘家,刚刚待了半年,突然传来父亲病逝的消息,夫妻立刻赶回来,结果官府却告诉他们,他父亲是绝户,当时妻子手中还抱着他家的孙子。”
    门口的嘘声更甚,显然没有人怀疑张斐的话。
    就连坐在一旁的赵顼,脸都红了。
    离谱!
    太他妈离谱了!
    黄贵又走了过来,低声说了一句,“真不愧是张大珥笔。”
    张斐笑道:“过奖!过奖!”
    黄贵便将那些证据统统给拿了上去。
    曾巩一个人还看不过来,索性将这些证据全部分给下面的司法官员。又向张斐问道:“本知府先假设你所指的这些土地都存有争议,但是还有五十顷官田,这你又作何解释?”
    张斐笑道:“回知府的话,我认为这些证据是属于一个整体,不应该在公堂之上,分成有效和无效的两部分,就好比往一盆清水里面扔入一小坨泥巴,你无法去告诉别人,还有这里面还有一瓢水是清的。
    关键也不能这么分,要是这样的话,那检察院每回起诉,都可以收集一大堆账目,被告能找到多少问题,那就减多少,这跟无法无天又有什么区别,而且,可不是每个被告都有赵知事的财力去证明这些证据存有问题。
    检察院作为起诉一方,他们提供有问题的证据,理应要为此负上全部责任,而这份证据作为控诉赵知事侵占官田的唯一铁证,既然失效了,那么赵知事当然是无罪的。”
    曾巩皱眉思索片刻,道:“你们上前来。”
    张斐与苏辙立刻上到曾巩身前来。
    曾巩小声道:“张三,虽然你说得有道理,但是检察院可以回去之后,重新整理证据,重新起诉,你何不拿出更有力的证据去辩诉?”
    张斐笑道:“曾知府,你今日判赵知事无罪,过两日再判赵知事有罪,这可能会影响到开封府的权威”
    曾巩登时无言以对。
    张斐又道:“检察院作为起诉方,提供非法证据,我不知道他们是粗心大意,还是有意为之,但如果还给他们机会再告,那检察院永远都可以这般胡来,他们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我认为既然是他们出错,那么利益就应该归于赵知事。到底此番起诉,也给赵知事造成极大的困扰,还请曾知府给予公正的判决。”
    曾巩不禁看向苏辙。
    苏辙充满愧疚地点点头:“抱歉!这是我们检察院的疏忽。”
    第四百四十六章 税战(二十)
    张斐好几回打官司,都是依靠细节取胜。
    许遵也曾多番叮嘱他们,细节细节还是细节。
    而苏辙他们也以为自己已经做到足够细致,再怎么这证据也不可能出问题,但但到底还是没有人家张斐细。
    这份看似铁证的证据却存有巨大的争议。
    更有趣的是,这二者用的手段都是如出一辙,官府将民田视为荒地,根据律法没收官府,而赵文政将官府的牧场视为荒地,然后根据律法规定,派人去“开垦”,最后据为己有。
    根据张斐所提供的证据,目前这片土地到底是荒地,是官田,还是民田,都无法确定,那检察院凭什么去告人家侵占官田。
    再加上检察院本就是国家机构,且又代表着官府,而他们手中的账目又是官府提供的,如果明知官府提供的账目是有问题,还要判的话,这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到时完全没有法律可言。
    当张斐和苏辙回到座位上时,在坐的人从苏辙的脸上已经得到答案。
    这罪名估计是很难判得下来。
    但苏辙也没有气馁,因为还有一条罪名,那就是贩卖私盐。
    这个罪名一旦判下来,是可以判得非常重,甚至可以处以死刑,虽然死刑不适用于宗师,但只要成功,有无前两条罪名都不重要。
    逃不过这条罪名,那之前你辩驳的再漂亮,也是无济于事的。
    都是死路一条。
    反观张斐这边,那许芷倩整理着文案,但神情不但没有变的轻松,反而变得更加凝重,仿佛他们处于下风一般。
    将整理好的文案放到张斐面前时,许芷倩还是忍不住问道:“你那招真的能行吗?”
    张斐笑道:“如果我有十分把握拿下这条罪名的话,那我就得收赵知事三万贯,而不是两万贯。”
    稍作修整后,苏辙便要求传王洪进上堂。
    等到王洪进坐在被告席上,苏辙问道:“王洪进,根据我们所查,你在去年曾贩卖三千余斗私盐到许州,不知你可认罪?”
    “我反对!”
    张斐立刻站起身来,道:“我认为苏检控的问法,是带有误导性的。”
    曾巩好奇道:“误导性?”
    张斐点点头道:“王洪进去年只是运送三千斗良药去许州,而不是私盐。”
    “良药?”
    曾巩惊愕道。
    将药认成盐,检察院不应该犯这种错误吧?
    张斐点点头道:“不错,是救命的良药。”
    曾巩不禁看向苏辙。
    一时间院内院外也是议论声大噪。
    难道又是赤裸裸地诬告?
    王安石、司马光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关于侵占土地,官员们心里都很清楚,但是贩卖私盐,他们并不知道这具体内情,这不会搞错了吧。
    也不应该啊!
    赵文政贩卖私盐,也是有些官员知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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