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循修长的?身影微微往后仰着,始终是那副悠闲自如的?神态,
    明月公主与熙王之间的?恩怨,裴循早从皇后口中?得知?,为了这个局,他可是布了很?久。
    从察觉皇帝有封禅之意起,他便暗中?着人提议封禅祭祀,以皇帝眼下?状况来看,又怎么可能亲自前往泰山,这个人选便显得尤为重要,于是他暗中?着人上?书,请立他为太子。
    若事成,那便是大功圆满,若没成,也还留有后招。
    他不能去,秦王也不能去,最合适的?人选便是荀允和了。
    将荀允和调离京城,就是他对?付熙王府最好的?时机。
    这些年裴沐珩步步为营,为的?便是缓和熙王府与皇帝之间的?隔阂,今日将这道伤疤翻出来,就彻底断送皇帝与熙王之间的?父子情,熙王没救了,裴沐珩还能留在朝堂吗?
    皇帝时日不久,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将最大的?对?手彻底踢出局,他便可安安稳稳等着皇帝驾崩,继承大统了。
    裴循太了解这位父皇,他极好脸面,这样一份诏书被当?众宣读出去,无疑是在打他的?耳光。
    全场文武百官默首而立,均大气不敢出。
    裴沐珩就在这时慢慢从人群中?越出,来到?皇帝正?前的?白玉石道跪下?。
    秋阳从云层缝隙探出一束光,这道明丽的?光芒好巧不巧落在他周身,将那张瓷白的?俊脸衬得越发?明锐犀利,明明寒风肆虐,众人却清晰看到?他额尖细汗密布,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惊惶不安。
    皇帝早已气得五内俱焚,刘希文战战兢兢扶着他发?抖的?胳膊,只低低含着泪劝都不敢劝。
    皇帝阴沉地盯着裴沐珩,胸口怒涛起伏,目光随意扫到?祭案上?一只青铜小鼎,想都没想抓起来对?着裴沐珩的?方向砸去,
    “你个混账东西,朕待你不薄,你是何居心??”
    好在隔得远,这一下?没砸着,铜鼎携着尖锐的?碰撞之声滚落在裴沐珩膝盖前,他目光在那小鼎上?落了一瞬,定了定神,抬眸间已恢复镇定,光色逼人,
    “皇祖父明鉴,皇祖父待孙儿疼爱有加,悉心?教导,孙儿对?皇祖父您亦是拳拳之心?难以言表,这是有心?人离间,还请皇祖父勿要上?了当?。”
    “孙儿是誊写了诏书,只是还请皇祖父准孙儿看看郑大人手中?这封诏书,认认字迹!”
    皇帝听出他弦外之音,弯下?腰来,低头藐视他,嘲讽道,“听你这意思,这是有人伪造你的?字迹,篡改了诏书?”
    裴沐珩颔首道,“陛下?,臣誊写时,上?头明明写着‘宽以养民,慈以待亲’,怎么会变成一个‘苛’字?”
    “哼!”皇帝气糊涂了。
    诏书张贴出去,必引起朝官与百姓沸议,皇帝这辈子的?脸面都丢光了,还有什么心?情与裴沐珩说长论短,他近乎咆哮,“朕还要问你呢,是不是你们父子觉得朕苛刻,不配做你们的?慈亲,既如此,你们自可脱离宗籍,有多远滚多远!”
    裴沐珩听了这话眼泪都迸了出来,再次拔高嗓音,
    “还请陛下?给臣看看诏书!”
    郑玉成捏着诏书看了一眼皇帝,又看着裴沐珩,跪着一动不敢动。
    其余朝臣均是面面相?觑。
    这时,立在百官之首的?施卓立即接过话,对?着裴沐珩训斥道,
    “昭明郡王,满朝皆知?这份诏书为你所誊写,你还敢狡辩?”
    裴沐珩看都不看他一眼,只语气铿锵与皇帝道,
    “陛下?,施阁老说得对?,这份诏书是臣誊写,臣辨无可辩。”
    他口齿清晰,字字珠玑,“今日之事,无论真相?如何,诏书经臣之手,臣难逃其咎,同样,”裴沐珩锐利的?目光一寸寸掠过在场所有官员宗亲,语气冷冽,
    “君辱而臣死,君父有怒,是臣等侍奉不周,在场所有文武官员又有哪个脱得了干系?”
    这话一落,所有官员扑通跪地,纷纷叩首,“臣等有罪。”
    唯独剩下?施卓与裴循。
    裴循懒洋洋看了裴沐珩一眼,慢慢跪下?去。
    施卓却是头倔驴,气得跺脚道,“郡王好口才?,你这是自己犯了错,还想将所有朝官拖下?水?”
    满朝皆知?施卓与荀允和不和,裴沐珩又是荀允和的?女婿,施卓攻击他并?不意外。
    皇帝听了施卓这话,猛地甩开刘希文的?胳膊,踉踉跄跄下?来台阶,奔至裴沐珩跟前,指着他鼻子怒道,
    “你告诉朕,是谁指使的?你,是你那不成器的?父亲是吗?谁给你胆子让你在朕的?社稷坛兴风作浪?”
    面对?皇帝血雨腥风般的?怒嚎,裴沐珩岿然不动,他含着泪目清而语定,
    “臣自五岁起奉召入宫启蒙,受陛下?谆谆教诲至而今十六年矣,每每回府父王教导我,他有愧于君父,嘱我细心?敬敏,替他在陛下?跟前尽诚尽孝,孙儿一日不敢忘,唯殚精竭虑思报陛下?也。”
    “十岁,陛下?准臣入藏书阁习书,臣夙兴夜寐,不敢倦怠。十五岁,陛下?带臣前往边关从文国公通习兵略,臣兴奋昂然。”
    “十七岁,臣从国子监科考,成为天子门生,而后臣入文书房伴驾,参议政务。”
    “无论是照管都察院,秉公办案,抑或是接手户部,整顿盐政,每一步均是陛下?悉心?培耀。”
    “于公,我是大晋臣子,于私,我是陛下?嫡孙,臣的?胆子是陛下?所给,臣的?权利是陛下?所授,要说倚仗,陛下?才?是臣最大的?倚仗。”
    “‘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臣晓明利害,又怎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冒天下?之大不韪,至君父于不义之地呢!”
    裴沐珩说到?最后痛哭流涕,顿首不止。
    这一番振聋发?聩的?凑对?下?来,皇帝慢慢冷静,百官则是叹为观止。
    赫赫皇威之下?,能思维缜密,引经据典反驳的?也只有裴沐珩了。
    可惜生在熙王府。
    满朝文武均被他这份气魄所折服。
    裴循眯着眼看着裴沐珩眉心?渐渐拧紧。
    彼时,刘希文已下?阶搀住皇帝,见皇帝喘气嘘嘘,担忧道,
    “再大的?案子也有水落石出之日,陛下?切莫因此伤了身子。”
    这是暗示皇帝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得查案。
    皇帝抬目,眼神慢腾腾转动了片刻,看着裴沐珩,“你说的?没错,‘几事不密则害成,’这事得查。”
    就在这时,东厂一小太监自官署区方向奔来,只见他手里抱着个匣子,跑得满头是汗,片刻,他来到?皇帝跟前,将匣子呈上?,
    “陛下?,方才?正?阳门出乱子后,奴婢便觉蹊跷,心?想这诏书是通政司传出来的?,遂去通政司寻,不想偏被臣在通政司杂物室的?污秽里寻到?这份诏书,还请陛下?御览。”
    东厂探子遍布朝廷与京城,这位便是其一。
    刘希文立即接过匣子,将诏书取出来,摊开在皇帝跟前,裴沐珩的?字迹皇帝是认得出来的?,内阁和司礼监的?印章也清晰可见,虽然明黄绢面沾了些许油水,字迹大体还辨得清,这上?头明明朗朗写着“慈以待亲”四字。
    皇帝顿时面色铁青,“查,给朕查个底朝天!”
    裴循脸色倏忽一白。
    不好,他中?计了,这是示敌以弱,再诱敌深入的?计中?计。
    裴沐珩所写的?是台阁体楷书,很?好临摹,他着人临摹的?诏书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之所以敢做,便是料定对?方查不出来。
    为什么查不出来,因为两份原件已被他毁了,新的?诏书字是裴沐珩所“写”,印章无错,裴沐珩百口莫辩。
    如今的?他手眼通天,荀允和不在内阁,内阁是他说了算,司礼监除了刘希文,两位秉笔也被他收拢。这份诏书伪造的?天衣无缝,可现在裴沐珩写得真诏现身,形势直转急下?。
    如果他没猜错,小太监寻到?的?这份“真诏”,是裴沐珩暗中?写得第三份原件,在紧要时刻拿出来,以证清白,一旦他清白了,那么皇帝就会查是何人伪造。
    冷汗顺着指尖滑落衣袖,裴循紧了紧袖口,将之捏在掌心?。
    裴沐珩余光注视着裴循绷紧的?侧脸,轻轻哼了一声。
    十二叔的?性子他摸得再明白不过。
    看似朗月清风,实则心?思深沉,手段狠辣。
    从荀允和被调离出京,裴沐珩便知?十二叔要对?他下?手,而十二叔要打击的?目标,一定是父亲熙王,于是他前两日寻父亲问明当?年缘故,得知?父亲失宠与明月长公主的?死有关,便猜到?今日会出事。
    这几日他设想了无数可能,伪造诏书也在他防备当?中?,所幸预先有埋伏,得以化险为夷,现在轮到?十二叔汗流浃背了。
    除他之外,诏书流经内阁次辅施卓,群辅户部尚书言峰,司礼监秉笔卢翰,还有通政司首脑瞿明政,若他没法子自证清白,这些人万无一失,一旦他清白,这些人便成了众矢之的?。
    过去他尚且不知?通政使与户部尚书乃十二叔的?人,今日一目了然。
    细数这几人的?身份,施卓和言峰掌奏章票拟,卢翰可披红,通政使司上?传下?达,捏住这四人,相?当?于捏住了所有文书来往批阅,整个朝堂已在十二王股掌之中?。
    陛下?能容忍吗?
    十二叔想一棍子打死他,他也要掏空十二叔的?底子。
    不过,裴沐珩毕竟不是神仙,虽做了万全准备,却也没料到?齐老太傅被气昏厥了,外头指不定都以为此事是熙王所为,即便事后能澄清,于熙王府名声不利,裴沐珩心?又悬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守在宫门口的?暗卫很?快将消息送达熙王府,徐云栖二话不说带着银杏,拎着医箱赶赴齐家救人。
    第62章
    诏书的事?很快波及全城,齐府门外聚集了上百士子与看热闹的百姓,石狮两侧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人群中甚至已有了哭声,有人感恩老太傅提拔,对着上?苍作揖祈福。
    齐府下人手忙脚乱,一面安抚士子,一面泪水涟涟。
    老太傅可是齐府定海神针,一旦老人家去世,齐府便是?江河日下,再?无往日风光了。
    哭声闹声汇聚一片,齐府上?空如罩阴霾。
    就在这时,一道敞亮的脆声拨开人群,
    “让开!”
    银杏咄咄逼人开道,迎着徐云栖跨进齐府。
    齐府上?房正院暖阁内。
    东窗下的檀香已欺灭,屋子里摆了整整三个炭盆,浓烈的炭气驱逐出冷冽的寒风,让屋子里生出一股腐朽的闷热。
    徐云栖从?容迈进暖阁,闻到这股气味便皱了眉,“留下一个炭盆,其?余的都搬出去。”
    齐府大老爷噙着泪不敢违拗,赶忙使?了使?衣袖,立即有下人照办。
    进去时,齐老太傅的床榻边坐着一人,正是?哭得难以?自抑的齐老夫人,见徐云栖进来,老人家扶着桌案颤巍起身?施礼,“郡王妃……”嗓音都是?沙哑的。
    徐云栖朝她微一颔首,便已来到塌间。
    太医院院使?范太医带着韩林正在塌前诊治,只见老太傅眉心紧蹙躺着一动不动,脸上?呈现一种灰铅色,这是?气绝之症,范太医已扒开他衣裳,露出胸膛两肺之处,正给他施针。
    韩林瞧见她,立即将自己位置让出来,徐云栖坐过去,轻声问范如季,“老太傅的病一直是?您看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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