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朝荣默然?。
    自人类修士有传承以来, 无论是?魔门还是?道门,都对这方天地有?所探索,从天地的来处, 到万物的生灭,可总有?许多是?求索不得?的, 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个谜。
    千年以前,他还在上清宗的时候, 曾抛费大量的时间在藏书阁中,一本又一本地翻阅那些已无人问津的典籍,读过数不尽的轶闻传说, 反正他无所事事, 终日清闲,少有?人来打搅。
    记忆中,经义典籍中确实很少载录有关冥渊的事迹,哪怕他读过大量的书册,也只找到一些语焉不详的传说, 其中常常出现的一条就是“冥渊是?万物的起始和终结”。
    当时他并没有?把这条当真,因为关于天地的起源有很多种说法,冥渊说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直到他真正坠入冥渊又以另一种形式重生,才知道这一说法或许才是?最真实的。
    孤寂伶仃的一千年里,他不知多少次思索过这个传说, 因此当申少扬在镇冥关前问起冥渊,他便随口把传闻和“乾坤冢”的名字一起说了出来。
    他没想到, 当日的随口一提, 竟在今日成就了她灵光一现的追索。
    ——她说她翻遍了和冥渊有?关的典籍。
    卫朝荣在冥渊下一言不发。
    他其实早就明白, 再怎么极致的冷寂和幽晦,也是?压不住心腔里沸涌的热潮的, 就算冥渊是?这世?上最十?死?无生的绝地,也夺不走野草疯长的爱欲,可他这一生总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妄想用理?智去对抗命运的车轮。
    就像是?这一刻,即使他已告诫过自己一千遍,强求来的重逢和相守只会给彼此带来更大的痛苦,即使他已约束过自己一万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可当她不经意?地提起她曾翻遍典籍找寻和冥渊有?关的载录,他还是?心潮再起。
    曲砚浓是?魔门弟子,即使她不爱以魔修自居,却终究是?天然?学成了魔修的习惯,对于那些能让她实力变强、修为加深的功法典籍,她总是?来者不拒,甚至比寻常人更求知若渴;但?对于那些没什?么大用的异闻传说,她就懒懒倦倦,很难提起兴趣了。
    卫朝荣熟知她这一特点。
    从前他们相熟的时候,他总爱没话找话,说些藏在大部头里的轶闻故事,博来她好奇的注目。
    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轶闻的时候,他还在伪装魔修,聊起轶闻时什?么也没想,只是?触景生情,下意?识地说起从前在牧山宗听师长讲过的传说,没想到竟叫她听得?眸光如星辰,灼灼地望着他。
    “你从哪听说这个说法的?”她问他。
    卫朝荣那一刻不知所措。
    倘若他说,他是?听师门长辈授课时随口提及的,她难免要?追问他,金鹏殿外门弟子也能听前辈讲道吗?答案当然?是?不可能,枭岳魔君把金鹏殿当作聚揽势力的工具,对内门弟子也不见得?上心,更遑论一抓一大把的外门弟子?
    他若是?敷衍了事地推脱给金鹏殿,曲砚浓很快就能发现真相,以她那种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骄傲,只怕立刻就要?付诸一声冷笑?,以后?再想得?她一个笑?容就难了。
    “我也忘了。”他沉默了片刻,淡淡地说,“大概是?在我成为魔修以前吧。”
    曲砚浓听他这么说,神容一怔,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很快又挪开。
    她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久到他也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忽然?听见她于寂静中开口,“我成为魔修的时候,还来不及学些什?么。”
    卫朝荣于是?也愣神。
    其实她在仙魔之中都挺有?名,在卫朝荣伪装魔修潜入魔域之前,当他还在牧山宗夜以继日地练刀,他便听说过曲砚浓的名字。
    他还记得?,当他在牧山宗的时候,师父将他从一对凡人夫妇那里抱回抚养,对他寄予厚望,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教他刀法,不许他贪玩躲懒,也不让他和其他同门一起玩耍,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练刀。
    他和同门交集很少,没什?么交情,路上遇见了,也只是?淡淡地点头,擦肩而过。
    有?一天他练完刀,踏着夜色,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回屋舍,路过练功台,望见晦暗的夜空下,高台上燃起一簇明媚的篝火,十?来个面熟的同门坐在篝火边,欢声笑?语,谈天说地。
    卫朝荣一向是?个很专注的人,师父让他练刀他就一门心思练刀,师父让他努力振兴牧山宗,他就无怨无悔在魔门蛰伏了数十?年,再后?来,他心甘情愿地坠入情网,也就一厢情愿地为她生、为她死?。
    看到同门们在篝火边谈笑?,而他孤身一人练刀,他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记住了远远传来的失真的一句:他们说起了七年前覆灭的医道世?家曲家,还有?曲家那个被碧峡魔修带走的可怜孤女。
    十?年之后?,传闻里的角色就站在他面前,亭亭玉立,眉眼凌然?又动人,一点也不可怜,却让他仓皇失措。
    “世?间的道法,大多也是?万变不离其宗,就算是?仙魔对立,道法终归如一。”卫朝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对她这样骄傲的修士来说,安慰和同情大约是?一种羞辱,他定定地说,“想了解,什?么时候都来得?及。”
    他原以为曲砚浓要?嗤笑?这话语里的天真,毕竟她才是?真的命途多舛的那个人,旁人怎么能理?解她的苦厄?
    可她没有?。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去,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好像根本没打算提这件事,下一句就跳回了原来的话题,“是?书里写的吗?你记得?是?哪本书吗?”
    卫朝荣有?时候搞不懂她的心思。
    他搞不明白她刚才还在感?叹身世?飘零,等?到他拐弯抹角地安慰了她,她为什?么又不提了?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在心里琢磨了半天也想不通,去回忆那个传闻出自哪本典籍,却也记不得?了,自觉窘迫极了,强装着神色冷淡从容,说:记不得?了。
    可等?到他们分?别后?,他遍寻典籍,花了好几年功夫把那个传闻从典籍里找到。
    告诉她的时候,她已忘了这事,被他勾起兴趣,说她会去看,然?而卫朝荣等?了又等?,再没等?到下文。
    他那时才终于明白过来,曲砚浓感?兴趣的是?有?趣和有?用的东西?,那本典籍诘屈聱牙,大多是?对修行无用的诠释,她不爱看。
    后?来他回到上清宗,被闲置冷待,常常待在藏书阁里,流连于那些枯燥的大部头,不是?因为喜欢,而是?每每路过藏书阁的时候,总想起她。
    她不喜欢浪费时间在诘屈聱牙的典籍上,只想看典籍里零星记载的有?趣传闻,他看完了说给她听也是?一样的。
    卫朝荣为她花费了数不尽的巧思和精力,他这样不爱百转千回的修士,在她面前也柔肠百结。他无怨无悔,却常常感?到惶惑,他不怕艰难险阻,只怕她到最后?也对他可有?可无。
    这惶惑从千年前绵延,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有?数不尽的时光抛费消磨,把往事在心上千回百转地思量,灵光霍然?,红炉点雪:
    原来那时她提起自己的身世?,并不是?想要?诉说苦楚,而是?因为他语焉不详地说到了成为魔修以前的过往,让她以为他在伤怀,于是?她也提起她自己。
    她不太会安慰人,以她的骄傲,也不明白怎么安慰旁人,只是?明明白白地把自己的苦厄也摊开来,以为比一比谁更惨,就能给他慰藉,没想到他后?来神色如常,是?她自己误会了,于是?她也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其实她只是?想安慰他。
    冥渊下,虚妄的魔元重又汹涌,如那道幽邃天河奔流不止,幽深的魔元也随心潮沸涌不息。
    她想安慰他。
    她说她翻遍了诘屈聱牙的典籍去找冥渊的载录。
    她说她生了道心劫,他是?她追索了千年的执念……
    要?多少次钝学累功,才学得?会放下妄想?
    银脊舰船上,曲砚浓目光灼灼地望着那枚漆黑的戒指,等?了好一会儿,俶尔望见纤细的黑色触手伸了出来。
    她不知不觉便像个少年人,竟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紧张得?心口砰砰地跳。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已伸出了手,接住了那只玄黑的触手,任金铁般冰冷的触手攀过她掌心。
    “你是?他吗?”她放下了那些咄咄逼人的质问,也不再高高在上,只是?很专注地望着那只触手,满怀期待,像是?重新回到了十?七八岁怦然?心动的年岁,可以全心全神地向往和追逐一件事、一个人、一种可能性。
    她轻轻地问,“你是?谁?”
    先前申少扬把戒指塞到曲砚浓的手里,祝灵犀和戚枫都没看见漆黑触手从灵识戒里伸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发现灵识戒里的隐秘,哪怕他们都算是?见过世?面,也不由瞪大了眼睛,愕然?地打量着触手,不敢去看曲砚浓的脸色,只好拿余光一点一点地盯着申少扬。
    这人手上戴着的戒指怎么还能变出触手的?
    怪不得?当初曲仙君眼看着没有?耐心了,他第?一反应是?把手里的戒指塞到曲仙君的手里——曲仙君是?不是?早就知道申少扬戒指里的奥秘了?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申少扬自觉闯了祸,垂头丧气还来不及,沮丧地耷拉着眉眼,根本没留意?到同伴们的眼神,只有?耳朵竖起来,明知前辈不会说话,却还是?本能好奇前辈究竟会怎么回答。
    前辈这回应该还是?会隐瞒自己的身份吧?
    漆黑坚冷的触手一笔一画地划过她柔软白皙的手心。
    我。
    是?。
    ㄗ……
    第57章 子规渡(七)
    漆黑的触手坚冷如?金铁, 不轻不重地划过她柔软的掌心,曲砚浓全?神贯注地望着触手的尖端一笔一划,连呼吸也忘了。
    他一开始写得很急, 每一笔都仓促,像是山崩地裂的汹涌爱恨, 推着触手的尖端书写字句,而她心潮也随这潦草笔画焦切得如悬河泻水。
    “我、是……”
    不知不觉间, 落笔慢了下来,像是这?寥寥几笔就已让人精疲力尽一般,漆黑的触手滞涩地划过她掌心, 剧烈地颤抖着, 几乎要立不住,勉强地前行,像是推不动的砚,磨不开的墨,每一笔都难成勾画。
    曲砚浓的耐心一点点地被熬干。
    她五指微微收拢, 克制着没有?攥紧那只漆黑的触手,定定地望着它艰涩地写下一横一折,若有?似无,笔锋断续,不知道究竟辗转过了几次踟蹰彷徨。
    “卫”就是这?么落笔的。
    她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已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而她浑然不觉, 只是神色凝定而沉冷, 盯着触手剧烈颤抖到几乎挪不动笔画, 一步一踟蹰地将歪歪斜斜的一竖写到半途……
    “铮——”
    一声金铁崩碎般的轻鸣。
    像是幻梦成空、水月摇碎,那一只纤细坚冷的漆黑触手倏然化为烟气, 变为一团幽深晦冥的黑雾,在静寂缥缈的风里转瞬烟消云散,仿佛从?没存在过。
    曲砚浓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她出手那样急,独步天下的修为能让她轻而易举地抓住任何一个想要抓住的人,却在五指收拢的那一刻握了一把空。
    五指紧紧握拢了,指尖只触摸到她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一拳空握,连一缕烟气也没能留下。
    她能握住的,只是一场空。
    曲砚浓再也克制不住。
    他就是他,他就是卫朝荣。
    她不可能认错,她心里就是有?预感,她就是知道他是他。
    明明他已经打算和?她相认了!
    明明只要他坦然地承认,他们?就能跨越千年?生死再次重逢了!
    她已经是独步天下的五域第一了,她的修为早已远远胜过当?初让他们?亡命逃生的枭岳了,这?世上再不会有?什?么是她用尽全?力追逐也触不到一点的事了,她能无罣无碍地抛却那些命运赋予的枷锁,毫不犹豫地握住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可为什?么,他又退却了?
    申少扬愕然地望着漆黑触手倏然化为烟气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不需要太多经验,任何一个有?点判断力的修士见?到这?一幕都会感到一丝古怪:前辈方才到底和?仙君说了什?么?怎么说到一半就消散了?
    他指间的灵识戒很快发烫起来,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骤冷骤热,一会儿如?冰雪,一会儿如?烈焰,刺得申少扬也没忍住,差点就“嘶”一声痛呼出来。
    可比他更快的是曲仙君的手。
    曲砚浓一息也等?不得,劈手从?申少扬的手上夺下了灵识戒,她近乎愤懑,满怀不甘,从?前的数百年?里也加起来也不曾有?过这?一刻的爱恨渊深。
    “为什?么?”她冷声问,字字如?刀,“卫朝荣,是你吧?”
    到尾音,一片滚烫也化作极致的冰凉。
    她就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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