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那股幻梦般的?浮想中?如梦初醒,朝手上的?漆黑戒指看了一眼。
    “前?辈?”他不知是怎么想的?,下意识地看了几?步之?遥的?曲砚浓一眼,并没有谨慎地等到离开镇冥关后再行动,反而有点冒失地直接用神识沟通了戒指,问道,“您又回来了?”
    第26章 镇冥关(十三)
    申少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深知?怀璧其罪, 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灵识戒的秘密,也谨慎地没让任何人察觉到灵识戒的不凡,谁能想迄今第一次冲动, 居然?就玩得?这么大——以曲砚浓和他之间的实力差距,若是曲砚浓想要夺走灵识戒, 申少扬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或许他所期待的本就是曲仙君能发现灵识戒的秘密,他总觉得?前辈和曲仙君有着?时光也抹不去的渊源, 让前辈念念不释、执迷不返。
    既然?如此,为什么前辈不去找曲仙君呢?
    无论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过往,都有一千年过去了, 为什么不能放下矛盾, 好好地重聚呢?
    申少扬的过去非常简单,他不懂也不打算懂那些复杂的爱恨苦衷,以他朴素的心愿,只愿彼此在意的人能美满和睦、一直在一起。
    曲砚浓微微一凝。
    她轻轻地挑起眉头?,偏过头?, 朝申少扬望去。
    方才?那一瞬,她能清楚地感知?到申少扬调动了神识,凝聚在他指间的那枚漆黑戒指上。
    ——他这是想做什么?
    卫朝荣花了很大精力平复暴动的魔元,烈焰焚身的剧痛慢慢退去,只剩下肌肤表面如烟熏火燎般的淡淡灼痛。
    那种如影随形的疼痛, 他在很多年前便已学会了习以为常,也许他该庆幸曾经在魔门蛰伏的那段经历, 如果一个人有过太多次命悬一线、皮开?肉绽, 那么单纯的痛楚对他来说自然?就成了无所谓的忍耐。
    只不过, 这种忍耐永无止境,一年又一年, 春来和秋去,既不会有变化,也看不到尽头?。
    他重新凝聚起灵识,追溯到灵识戒的位置,重燃起他留在灵识戒中的灵识之触,借着?灵识戒和申少扬的视角,再次窥视青天下的人世。
    灵识之触才?刚重燃,申少扬的探问就已递了过来,这小子虽然?性格有些跳脱,但一向做事谨慎,卫朝荣没太留意周遭,很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他说。
    申少扬的疑问立刻像是疾风骤雨般落了下来,“前辈,你刚才?为什么会切断灵识?为什么我一睁眼就发现曲仙君站在我面前,还揭开?了我的面具?我闭守神识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卫朝荣被这层出不穷的问题淹没。
    他微微地皱眉,只是简略地说,“带你回镇冥关的时候,正好遇见她。”
    这回答无可挑剔,申少扬相信每个字都是实话,可是这实话和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他根本?没法从前辈简短的回答里拼凑出事情的经过——前辈回到镇冥关遇见了曲仙君,然?后呢?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曲仙君摘下他的面具啊?
    前辈是不想和他细说,还是觉得?这些经过不值得?细说?
    申少扬猜不透,只能在心里苦哈哈地想:前辈当年和曲仙君相处的时候,不会也是这样沉默寡言、一句话说了和没说一样吧?
    ——难怪前辈和曲仙君有矛盾,以前辈这种性格,实在是很难没有一点矛盾啊。
    申少扬在心里重重叹了口气?,感觉为前辈和曲仙君操碎了心,他还要再问下去,面前忽然?伸来一只手。
    曲砚浓站在他面前,神色淡淡的,姿态如此理?所当然?,“什么好东西?给我看看?”
    申少扬心里猛地一跳。
    这分明是他早就有所猜测的一幕,很难说他是不是一直期待着?这一刻,但当曲砚浓真的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的时候,他还是有那么一瞬的惊惶。
    倒也不是担心小命不保,而是有种在学堂走神开?小差,忽然?被师长抓住的感觉。
    “什、什么好东西?”他磕磕绊绊地重复了一遍。
    曲砚浓瞥了他一眼。
    这个小魔修也是很离奇,说胆大吧,见了她也十分紧张局促,说胆小吧,他偏又三番五次在她面前装傻。
    胡天蓼真的看错她了——她在心里想,她根本?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的坏脾气?,这一千年修身养性下来,她的脾气?怎么能说不好呢?
    真要是脾气?不好的时候,她早就一巴掌把这个胆大包天的小魔修从镇冥关打落进冥渊去了。
    曲砚浓伸出手,没怎么见她动作,轻飘飘就抓住了申少扬的左手。
    “什么好东西?我问你,你还要问我?”她似笑非笑地将申少扬的左手抬起来,在他面前晃了晃,“怎么?怕我抢走你的宝贝?”
    这还是申少扬长这么大,第一次被除了母亲之外的异性握住手。
    申少扬差点从原地蹦起来。
    “给给,给您!”他结结巴巴地说着?,火烧屁股一样跳着?脚,自个儿?把左手上的漆黑戒指一把捋了下来,塞到曲砚浓面前,“您随便看!”
    话还没说完,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全靠面具遮着?,可眼神乱飞,从中宫的浩荡天门飞到戚枫、祝灵犀的鞋尖,唯独就是不敢看曲砚浓。
    曲砚浓微怔。
    她古怪地望着?申少扬通红的耳垂。
    申少扬这副模样,倒似乎有点像是当年仙魔对立时,仙门修士的姿态——总是那么信守清规戒律,灭绝人欲,别说像魔修那样追逐欲望、露水欢愉了,就连和异性牵个手都要惊慌失措。
    卫朝荣是她见过最大的例外。
    他是她见过最奇怪,也最特?别的仙修。
    曲砚浓微微蹙眉,有些迷惑:方才?在艮宫裂口边,她伸手拉申少扬上来的时候,后者好像并没有这样激烈的反应,反倒把她握得?很紧。
    刚才?不害羞,现在又害羞起来了?
    她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却理?不出头?绪,瞥了申少扬一眼,把他递过来的灵识戒握在了手中。
    卫朝荣怎么也没想到,申少扬居然?就当着?曲砚浓的面沟通了灵识戒,又在被曲砚浓发现后,想也没想就把灵识戒递到了曲砚浓的手里。
    ——这小子倒戈也太快了吧?
    可申少扬只怕是不知?道,就算把灵识戒给了她,也是没有用的。
    她听不到的。
    卫朝荣在昏暗的荒冢中涩然?一笑。
    况且,世事无常,到如今,还有什么必要呢?
    借着?灵识戒的视角,他望见她光艳绝伦的脸。
    他把剩下的一切都忘记了。
    如影随形的灼痛、漫长不减的孤独,他都不再去想,只是全神贯注地凝望她的面颊,贪得?无厌地用目光描摹她瑰丽细腻的眉眼,仿佛便也能跨越千山万水一遍又一遍深吻无尽。
    假如有一天,他能离开?冥渊……
    这念头?才?划过脑海,便像是惊雷般在他心头?落下,磅礴的魔元刹那震荡,强烈的灼痛从脊骨遍布全身,妄诞不灭的魔剧烈震颤着?,却不顾痛楚侵蚀,茫茫中惶遽:
    原来欲望无穷,他竟已生妄念。
    曲砚浓拈着?那枚漆黑如墨的戒指,随意地旋了一旋,她没见过这样材质的戒指,非金非木非石,不是五域已知?的任何?一种灵材,唯一能通过经验判断出来的是特?性。
    这种材质应当很适合容纳、传递神识,或许可以拿来制作传音的法器。
    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漆黑戒指,明明没怎么上心,却又莫名?不放手,总觉得?握住的好似不是一只平平无奇的戒指,而是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奇怪,对她而言,又能有什么宝物?算得?上重要?
    曲砚浓微微蹙起眉,神识分出一缕,探入那漆黑的戒指。
    细腻强大的神识涌入灵识戒。
    在空寂浩荡的疆界中,她倏忽触碰到一缕幽寂的魔气?。
    神识边角与?灵识之触轻轻触碰。
    千万里外的荒冢中,卫朝荣微不可察地一颤。
    “曲砚浓,”他克制不住地追问,“你能……听见我吗?”
    是否存在一些渺小的可能,即使渺小如尘埃,能否也给予他一点微弱的希望?
    曲砚浓眉头?蹙得?更紧。
    她能察觉到那股幽寂的魔气?微微波动着?,好似在对她作出什么呼应,可是那波动太无序,她解不出规律,也猜不到因由。
    魔修的修为越高深,炼化的魔气?就越纯正。
    漆黑戒指中的这股魔气?阴冷冰玄,纯正到极致,当初曲砚浓还是魔修的时候,也没有炼出这样幽邃的魔气?,她可以轻易地判断出魔气?的主人一定?是个非常强大的魔修,比她当初毁去魔骨时的修为更高。
    可是这一缕魔气?实在太微弱了,她很难判断出对方究竟是不是化神魔君,又或者只是一个元婴巅峰的魔修。
    这世上魔门已断绝,也不可能再出现化神魔修,最多也只是半死不活地苟延残喘着?,难以重见天日,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还没有见到她的面,只是觑见她出面的可能,便龟缩蛰伏,再也不敢露头?。
    漆黑戒指里的这缕魔气?,大约也只是某位上古魔修所留下的传承,遗留者本?人早已陨落,又恰巧被申少扬捡到了。
    曲砚浓这么推断着?,明明什么都合情合理?,好似已经尘埃落定?,可不知?怎么的,在意兴阑珊之中,她仍冥冥间不甘心似的,攥着?那枚戒指,怎么也没松手。
    申少扬紧张地盯着?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希望曲仙君能发现戒指里的玄机,还是害怕曲仙君发现,只是一个劲地滚动着?喉结,喉咙发干。
    卫朝荣越过灵识戒的束缚凝望着?她,沉默了下来。
    她听不见。
    当然?是听不见的,他早就知?道。
    仙修的神识和魔修的灵识本?质上是两种力量,就如灵气?和魔气?水火不容。灵识戒容纳了他的灵识之触,以一缕魔元包裹,只有身具魔气?的人才?能听见灵识之触的余音。
    申少扬以为只要把灵识戒递给问鼎天下的曲仙君,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没什么是深不可测的化神修士所不能实现的,可他却从来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听见灵识戒里的声?音,只是因为当初卫朝荣救下他一命,给他塑造了一副魔骨。
    这个心怀美好憧憬的筑基小剑修所见过的悲欢离合还太少,难以想象这世上有些人和事,总是注定?了徒劳无功和无能为力。
    卫朝荣早就明白了这一点。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从一开?始就明白,他有时觉得?曲砚浓也许同?等地明白着?他,因为他们的人生从命运的起点就重合,那么相似。
    他宁愿用一次粉身碎骨,去换取她人生中拥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去体验一次事在人为,因为他自己已很明白那种名?叫徒劳的遗憾有多么砭人肌骨。
    可就在这一刻,已经习以为常的时刻,不甘如山崩地裂,将他淹没。
    “曲砚浓。”
    他叫她,“曲砚浓。”
    一遍又一遍,“曲砚浓。”
    他像是失了控的飞舟,撼地摇天、飞蛾扑火地灌注灵识,不知?疲倦也不懂适可而止,用尽全力,无序地喧啸着?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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