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珍大惊,继续放下目镜说道:“世间竟然有此神物!竟然能看见蛊虫!”
    中医说的蛊虫,是一种无形无相之物,并不是具体的虫子。
    但是李时珍竟然真的从显微镜中看到了活的尾蚴,这一切都让他大为震撼。
    苏泽说道:“此物就是从钉螺中找到的,人在水中劳作的时候,尾蚴就会从皮肤钻入人体,然后在人体内繁殖,吸取人的养分。”
    李时珍这下子是真的信了,他也相信苏泽是神医了,不是神医,谁能发现这小小的钉螺,竟然是蛊虫寄宿之所呢?
    李时珍长长一拜说道:“泰州能有苏神医,当活人万千,这是天大的功德啊!”
    李时珍又对显微镜爱不释手的说道:“苏神医师从何家?竟然有如此神物传承?”
    苏泽说道:“此物名为显微镜,可见肉眼不见的细微之物。”
    “还有,此物不是传承而来,而是苏某自己造的。”
    李时珍惊讶的看着苏泽,这等神器,竟然不是古代传承的,而是苏泽自己造的?
    第245章 实证医学
    苏泽看向李时珍,这位年少从文,后来弃文从医的名医,竟然也有厚古薄今的想法。
    不过这也不意外,古今中外这种想法也都是正常的,君不见金庸中就是越老的武功越厉害的设定。
    苏泽坦然说道:“古人也是人,古书中讹误也很多,李神医难不成认为古书中的都是对的?”
    李时珍一想,倒是也觉得苏泽说的在理。
    他为了编写药典,也看不过不少古书,自然知道很多古代名医所写的也有讹误,而他要编写新的药典,自然也是为了勘正这些。
    李时珍不自觉的点头。
    苏泽又说道:“而且古人理论草创,往往也有不足的地方,今人能集合古代之所成,当然是今人的学问要优于古人。”
    李时珍看向苏泽,其实这番理论在医家中倒是不新鲜,只是罕见有人提起来,原因是在儒家的文化氛围下,“崇古”本身就是一件政治正确的事情。
    就算是王安石变法,也要先修《三经正义》,先用圣贤书来给自己背书,再进行改革。
    苏泽自然明白李时珍不是抱残守缺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放弃医官的铁饭碗,去编纂《本草纲目》。
    苏泽说道:“其实无论是古今,都没有优劣之分,为医者最重要的还是求实。”
    “求实?”
    李时珍已经认识到苏泽确实有水平,对于他的理论也有了几分兴趣。
    明代的中医,已经发展出“寒热”“伤寒”“五行”等多个派系,由尊崇《黄帝内经》的内经古法派,也有更推崇张仲景等更近代医家的新派。
    李时珍算是博采众家之长,对于医家的各派都有所涉猎,可是他从没听说过“求实”派。
    苏泽说道:“我这‘求实’一派,没有其他的理论,就是只有一条,实事求是。”
    李时珍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苏泽继续说道:
    “就说一味药物,能不能治病,看的不是五行寒热,看的也不是古书今文,只要能治好病,那这位药物就是对症。”
    “若是这一味药物服之无用,无论这药材多么名贵,无论这药材在古书中吹的天花乱坠,这药对此病症无效,那就不能再入药了。”
    李时珍倒是不惊讶,仔细想想苏泽说的也有道理,如果一味药确实对于缓解症状无效,那确实没有必要再放在药方中。
    但是李时珍很快又说道:“不对啊,若是如此,医者不是和匠人一般,给人看病就如同对图做匠,这世间已经有的病症能解,若是新症要如何用药?若是疑难杂症如何用药?”
    苏泽微微一笑,他说道:“这个自然,这实事求是说起来简单,实际上要做到是最难的。”
    “要求实,那就要正本清源,要知道药为何能治病,要知道病从何来,病理如何,才能对症下药,而不是用所谓的寒热、五行、阴阳来配药。”
    李时珍愣住了,苏泽这番话可以说是推翻了古中医的全部理论,这“求实派”真的是好大的口气!
    苏泽继续说道:“就说这蛊病,就是由寄宿在钉螺中的尾蚴造成的,如果要治病,就要调养身体以药汤驱虫,如果要防治就要除钉杀虫,远离浑浊的脏水,饮用干净的开水。”
    “这一切都是有形的实物,只要不被蛊虫入体,自然无病无灾了。”
    李时珍连连点头,他又问道:“可是苏神医又是怎么发现这蛊虫的呢?”
    李时珍问出了自己最大的问题。
    他看向苏泽,如果这个问题苏泽只是说从书上看来的,又或者说师长所授,那他所谓的求实之学也不过是和其他学问一样,只是标新立异罢了。
    这个问题没有难倒苏泽,他说道:
    “我到了泰州之后,先发现大部分村里被这蛊虫感染的,基本上都是家中的壮劳力,也就是要下田劳动的人。”
    李时珍点头,这和他一路上所见的都是一样的,一村中往往都是那些先下水田劳动的人先感染。
    苏泽继续说道:“可是我统计了泰州城内的病例,往往一户中先感染的往往是家中妇人,城内妇人要比男人感染的多一倍。”
    李时珍顿时来了兴趣问道:“这又是为何?”
    苏泽拿起一颗钉螺的壳说道:“后来我走访了发现,原来城内的妇人,往往会聚集在河边的石板桥附近浆洗衣服。”
    “这有什么关系?”
    “这些石板的夹缝中,以及石板的附近泥洼中,很容易吸附钉螺,这些地方往往是钉螺繁殖最多的地方,这些妇人是在浆洗衣服的时候,被钉螺中的蛊虫感染的。”
    “后来我又发现,这些被蛊虫感染的病人,皮肤上都会有斑点,而且这些斑点往往集中在腿部,于是我从钉螺中,用显微镜找到了蛊虫,确定了这蛊虫的传播途径。”
    这下子李时珍是彻底佩服了,他拱手说道:“求实之学果然博大精深!”
    苏泽摇头说道:“这还不算是求实之学。”
    李时珍疑惑的看着苏泽。
    苏泽又说道:“我找来了钉螺,又抓来一些小动物,让这些动物和钉螺放在水里,果然很多动物也出现了同样的症状,这才确定了钉螺、蛊虫和病症之间的联系。”
    李时珍这下子彻底被这门学问吸引住了!
    比起虚无的五行、阴阳、寒热,显然苏泽的说法更加实际,而且将整个医学都从医理变成了更加可以研究的东西。
    这简直就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苏泽继续说道:“这蛊病其实也能分成很多种。”
    “比如我还在泰州发现一种蛊病,是生食荸荠所导致的,我在荸荠和菱角上发现了这种虫子。”
    苏泽再次从书架上找到了一个瓶子,将一块玻片放在了显微镜下,李时珍看到了一种如同生姜片一样的虫子在蠕动。
    苏泽又说道:“再者,我在扬州附近发现,那边又渔民喜欢吃鱼生,经常有的渔民和蛊病一样,腹部肿大,但是往往会食欲减退,持续数年才会死亡,我在活鱼上也发现了这种虫子。”
    苏泽再次换上了另外一个玻片,果然李时珍又看到一种长条形的虫子在动。
    苏泽说道:“这三种病,虽然都是通过微小的蛊虫传播,但是虫子不一样,祛除的方法也不一样,发病的症状也不一样,所以应该被分为三种病。”
    “我分别命名为‘血吸虫病’,‘姜片虫病’和‘肝吸虫病’。”
    李时珍惊讶的问道:“前两个还算是形象,最后一种为何叫做肝吸虫?”
    苏泽说道:“因为鱼生中的虫子,进入身体之后会进入肝中,扬州府衙有一次判书,一名染病的男子妻子被人告发,认为她下蛊谋害亲夫,仵作打开了这个人的尸体,在肝脏处发现肝肿大如石,显然是蛊虫侵染肝部了。”
    这下子李时珍再也没有任何疑问,他对着苏泽一拜说道:“苏相公大才!此求实派乃再再造医学门楣,可称之为圣道也!”
    李时珍彻底被这“求实”的医学理论吸引,从实症出发,以实效入手,难道不是应该医家应该秉承的精神吗?
    关键是苏泽给出了研究方法,制作出了研究的工具,将这几种病的发病原理都阐释清楚了。
    李时珍从没有想过,那些玄妙的医学理论,竟然是可以一步步研究,一步步观察,一步步研究针对方法的!
    他立刻迷上了“求实”之学!
    李时珍整理衣衫,对苏泽说道:“在下李时珍,愿意拜苏神医为师,学习求实之学。”
    李时珍对着苏泽重重一拜,苏泽连忙将他扶起来说道:
    “我这求实之学不授徒。”
    李时珍有些失望,不过想想如此学问,自然不可能轻易传授。
    苏泽下一句却说道:
    “求实,求实,求的实证,所求之道就在那里,没有什么需要师徒之间传授的东西!”
    李时珍惊讶的抬起头。
    苏泽说道:“只要踏上求实之道,所有人都是同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实事求是,别人都可以为我师,所以我不授徒,但是若李神医有所问,苏某知无不言也!”
    李时珍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多岁的男子,一下子觉得他挺拔伟岸无比。
    这才是“大医”!
    李时珍感动的说道:“古之医圣所著之医书,恐怕也是苏神医这个想法,要将学问传于天下,此乃救济天下之志向啊!”
    苏泽心中有些不以为然,后世圣贤有言:“学医救不了中国人”,要让大明朝彻底离开这泥潭,需要的不是医圣苏泽,而是反贼头子苏泽。
    李时珍说道:“李某辞官,有志向二,一是编纂一本药草纲要,刊订天下药典的讹误。”
    “二是要写一本脉决,明天下之脉象。”
    “不过现在觉得,这些都不如求实之学!苏神医既然不收徒,我李某愿为同道,为君前驱!”
    苏泽连忙握住了李时珍的手,这下子可是赚到了!
    李时珍能用几十年时间编写《本草纲目》,光是这份坚持就足以名垂千古!更不要说他本身是一名杰出的医生了。
    苏泽已经明白,自己的时间有些精力有限,想要办成更多的事情,就必须要有更多同道。
    能有李时珍作为同道,那肯定能将“求实”之学发扬光大,真正的建立一门更科学更现代的医学体系。
    李时珍不愧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医生,他拉着苏泽畅论医学,很快就在求实这门道路上突飞猛进。
    李时珍根据古籍说道:“三国陈登,就是腹鼓而亡,当年华佗给他诊断过,说他‘胃中有虫,欲成内疽,腥物所为也’,是不是就是喜欢吃鱼生而得的肝吸虫病?”
    苏泽点头说道:“正是如此,华佗给陈登开药,吐出虫二升,肝吸虫倒是不会长这么大,我还是觉得更有可能是生蛔。”
    “有道理,不过陈登已经死千年了,这不过是猜测罢了,但是自从宋后食鱼生者越发少了,倒是这种病也少了很多。”
    两人一直谈论到了傍晚,苏泽又展示了自己的几种收藏。
    只可惜他的显微镜放大度数不够高,无法看到病菌这个数量级,无法和李时珍讨论病菌感染的话题。
    不过关于寄生虫病的研究,也启发了李时珍,他也猜测每次水灾之后都会发生的痢疾,是不是也如同虫病一样,都是通过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传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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