浒关钞关署也是大明官署的制式建筑,前后三进的建筑物,前两排房子是办公的官署,署吏住在两侧,后方是方望海这个钞关使的住所。
    因为妻子和孩子还在泉州,所以在官署内只有方望海一个人,加上方府原来的仆役,比之前知府衙门冷清不少。
    方管事的顾不得通传,直接引着苏泽进了官署后衙,听闻消息的方望海直接披着睡衣就从卧室走了出来。
    “汝霖!”
    时刻半年没见,方望海竟然苍老了不少,看来钞关使这个位置还真的不好坐啊。
    “拜见方世叔!”
    苏泽和方若兰还没成亲,自然不能称呼岳丈,方望海不在意苏泽的称呼,留下方管事和方爱竹在门口看守,拉着苏泽进了书房。
    苏泽刚坐下,方望海就抱怨道:“苏州这帮奸商,在这种国难时刻都不思为国交税,而苏州官府竟然袒护这些商人,这些商人绕行浒关,连以往的钞关税都收不足了,如此下去可如何是好!”
    钞关法是方望海上奏疏首倡的,若是收不上税,以那位帝君的性格,恐怕方望海能革职都是运气好的了。
    对于这一切苏泽早就已经有了预料。
    自己这未来老丈人虽然是个好官,但毕竟还是大明科举几十年培养的老一套思路。
    在延平府的时候,方望海职位最高,自然能翻手为云。
    但是在苏州府,且不说当地这些豪门有多少子弟出仕为官,就连南京六部比方望海职位高的也不知道多少,有这些人掣肘自然难办成事情。
    苏泽拿出已经准备好的答案:“世叔,自古收税这件事,光靠嘴都是不行的,要我说,得练兵!”
    第227章 长寿内阁
    方望海迟疑了一下说道:“朝廷组建钞关厅,可是没有下拨兵丁,也没有给员额啊。”
    员额就是一个部门吏员和衙役的总额,大明朝廷对于各级衙门能够使用的吏员和衙役数额都有详细的规定,若是超过这个数额还会要求解雇冗员。
    方望海如今是整个江南的众矢之的,如果他贸然招募太多人,肯定会被苏州官场弹劾。
    苏泽微微一笑说道:“当然不是以钞关厅的名义招募,而是以团练的名义招募。”
    “团练?”
    苏泽点头说道:“世叔,你忘记了吗?朝廷下旨让南直隶、浙江、福建和广州招募团练抗倭。”
    经过苏泽这么一提醒,方望海终于想起来,朝廷确实有这么一道命令。
    团练,就是让地方乡绅自募士兵抗倭,朝廷不仅仅鼓励团练,还给各县下达了组织团练的任务,将各地自募团练的人数纳入到了对知县知府的考核中。
    不过这个时候的大明团练还是和后世不同的,团练的为期是一年,一年后就必须要解散。
    团练的粮草和武器都是自筹的,可以低价购买军卫淘汰的武器,朝廷对团练士兵也不发军饷,但只要能杀真倭,就能领到赏钱。
    “可是我们真的能在苏州募到兵吗?”
    方望海四处碰壁,他已经知道了要收税必须要掌握武装力量的重要性了。
    可自己是空降的外乡人,而逃税的士绅则都是盘踞在苏州的大家族,他就算是在苏州募兵,也很难驱使得动这些人,更别说让他们刺刀向外去稽查这些苏州本地大家族的逃税案。
    苏泽笑了笑说道:“那就要看募的是什么兵了,世叔,您将这件事交给我,我肯定给您办好!”
    方望海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他当场说道:“那我这就委任你为团练官,为保护钞关厅募集乡勇。”
    “这募兵的钱?”
    方望海愁容满面的说道:“汝霖,你不知道钞关厅的难处,原本钞关厅的这些胥吏就知道盘剥来往的船只,民怨极大,我一到任就将这些人遣散,募了一帮能读书识字的吏员。”
    “可这些日子连正常行船都少了,经费也都花的七七八八了,钞关厅也揭不开锅了。”
    苏泽也没想到方望海竟然惨到了这个地步,由此看来他真的是被整个江南官场打压,就连钞关厅的经费都拨付不足。
    想想也正常,江南商业发达,钞关税的本质上就是将原本朝廷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的商税,通过抵税等一系列的操作,成为可以查证的数额。
    只要商税可以查,那除了暴力抗税之外,江南的商人也就只能乖乖将税交上来。
    而苏泽钞关法的最大前提,就是建立覆盖所有航运要道的钞关,通过这些钞关牢牢的抓住运输中的所有节点,才能逼迫商人交税。
    而现在的结果是,方望海连一个浒关都没能弄好,苏州商人宁可多花运费绕行浒关,让方望海根本收不到税。
    看到方望海竟然这么惨,苏泽只能说道:“世叔,募集团练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您放心。”
    方望海拉着苏泽的手,果然还是自家人可靠啊!
    方望海安顿苏泽在钞关厅的偏厅住下来,但是苏泽并没有立刻开始募兵,而是带着方爱竹和林德阳,又请了一名苏州本地的年轻吏员,一头扎进了苏州府各县中。
    苏州府城中,吴县是苏州府的首县,也是苏州府的倚郭县。
    苏州知府衙门修的十分的气派,门口两个汉白玉的大石狮子,整个府衙齐整方正,每日进出府衙办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在正门旁边还开了两个侧门。
    因为苏州府富庶甲天下,苏州知府也被叫做天下第一知府,刚刚从前衙结束了一天的公事,苏州知府徐尚珍拖着疲倦的身体返回后宅。
    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徐尚珍想着还是衙门的公事。
    一个年轻人推门进来,书房是大明官员最重要的领地,能够自由进出这里的,必然是书房主人最亲近信任的人。
    “爹。”
    青年人一开口,徐尚珍脸上就露出笑容,这是他的小儿子徐时行,也是他最骄傲的儿子。
    苏州府要参加南直隶的乡试,也就是在应天府举行的乡试,这堪称是大明王朝最卷的乡试。
    南直隶包含江苏、安徽和松江府,面积和北直隶相当,而这些地方全都是大明卷王汇聚的地方。
    江南自然不必说了,安徽也是文脉绵长的地方,汪道昆所在的徽州府,进士的牌坊就有几十个。
    而这样残酷的环境下,徐时行还能高中南直隶乡试第三名,足以可见徐时行读书的实力了。
    徐时行今年才21岁,年少高中却没有让徐时行变得轻浮狂妄,反而让他性格更加的内敛,做事更加的周全。
    徐尚珍最喜欢这个小儿子,他将徐时行带在身边,亲自监督他读书,也经常会将一些府衙的事情交给他,锻炼徐时行的办事能力。
    大明朝这种上阵父子兵的事情并不罕见,如今内阁严阁老和工部侍郎严世蕃也是父子,严世蕃就住在严阁老府上帮助严阁老处理政务,京师的人都称呼“小阁老”。
    当然徐时行为人低调,也不仗着知府公子的身份横行霸道,在苏州府的名声还是很好的。
    站在徐尚珍的书桌前,徐时行说道:“儿子跑了几家商会,他们都表示这次要和朝廷的钞关法对抗到底,宁可绕道松江府,也不肯在浒关交税。”
    徐尚珍叹了一口气站起来,他吩咐儿子坐下说道:
    “这帮商人实在是太跋扈了,他们也不想想,朝廷现在是让文官来做钞关使,这方望海怎么说也是进士出身,是读过圣贤书的,只要他们能交上一点税,那方望海绝对不会逼迫太狠。”
    “若是方望海倒了,朝廷下次派下来的就不是文官了。”
    徐时行对于朝廷的运作还不了解,他问道:“爹,不派文官还能派税担任钞关使?”
    徐尚珍说道:“文官收不上税,那只能派太监了。”
    徐时行一惊,但是也觉得父亲说的有道理,以那位皇帝的性格,若是方望海办不成这件事,那就要会用更激烈的手段,委派太监来收税了。
    徐尚珍扼腕叹息说道:“等那个时候,苏州府才是真的永无宁日啊!”
    徐时行问道:“所以父亲才让我去拜访那些商会的领袖,劝他们或多或少交一点,让方大人的面子不要太难看,让朝廷继续留任他做钞关使?”
    徐尚珍点头说道:“为父就是这个意思,可叹这些家伙鼠目寸光,叫嚷着认识这个阁老认识那个大臣,这些话也只能吓一吓方望海这样的文臣,若是真的来了太监,他们说认识谁都没用了。”
    徐时行也忧虑起来,徐尚珍乘机教育儿子说道:
    “时行,为父我做官多年,总结出来的为官之道就是一个‘水’字。”
    “上善若水,主政一方就是调理阴阳,要将各方面的关系调和好。大家合舟共济才能将事情办好。”
    徐尚珍叹息一声说道:“如今方望海就要在角力中落败,这帮商人还在忙着庆祝,却不知道祸之将近也?”
    徐时行感觉自己又收获了一些为官心得,他对着徐尚珍说道:“爹,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徐尚珍说道:“没办法,方望海想出的这钞关法着实精妙,若是真的被他弄成了,苏松两府一府的商税就能抵得上整个南直隶的田税。”
    徐时行倒吸一口气凉气说道:“这么多?”
    徐尚珍说道:“你看城内那些丝制工坊,数百台织机日夜不停,一年能制出多少匹丝绸?”
    “你在看看松江府的那些棉花商人,你可知如今一批松江布,在北方能卖到什么价格?”
    苏州府和松江府经常相提并论,但是两座城市的主要产业是不同的。
    苏州是大明的丝绸基地,松江府是大明的棉布基地。
    相同的是在苏州府和松江府,都已经出现了高达百人同时做工的纺织工坊,也出现了丝绸行会、棉布行会这种行会组织,这些行会甚至已经出现了垄断行会的性质。
    徐时行听到苏松两府能够收到这么的商税,忍不住问道:“这些商人赚了这么多,难道不应该交税吗?”
    徐尚珍说道:“交,当然应该交,但是也要能收的上来啊,你不知道松江府那些棉花商人的后台是谁吗?”
    徐时行立刻跟着叹气,松江府华亭县最有名的人,就是内阁次辅徐阶了。
    徐阶虽然在京师当官,但是他的家族却还在松江府。
    从徐阶开始官运亨通以来,徐家在华亭县的土地就越来越多,如今徐家已经有了徐半城的说法,意思就是整个华亭县有一半的土地都是徐家的。
    这些土地都是棉田,徐家又开设纺织工坊,在松江府做棉花生意的,自然都知道徐阁老家的赫赫威名。
    徐家父子都认定了这次对于方望海是死局,苏泽已经在吴县城内闲逛起来。
    吴县是水乡,城内也都是水道蜿蜒,整个城市是舟车并行,桥上是熙熙攘攘的车队,桥下是撑着长杆的乌篷船。
    这副热闹的水乡景象,什么东方威尼斯,明明威尼斯是西方小苏州。
    苏泽一路上遇到丝绸铺子就进,进去就和老板坐下来攀谈,他一开始还有些福建口音,等路过十几家铺子之后,苏泽说的苏州话已经和本地差异不大了。
    林德阳和方爱竹面面相觑,自家公子的语言天赋堪称恐怖,苏泽和这些掌柜的用吴语交谈,方爱竹和林德阳感觉和外语一样,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个上午苏泽就走了十八家铺子,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苏泽指着不远处的酒楼说道:
    “走吧,先去弄点吃的。”
    走进一看,酒楼高高挂着“松鹤楼”的字幡,门框上竟然挂着“百年老店”的牌子,热情的伙计将苏泽等人迎接上楼。
    松鹤楼上,伙计一边带着苏泽等人登楼,一边介绍道:
    “我家三楼能够眺看阊门河,是这一带风景最好的酒楼,客官可算是来对地方了。”
    伙计一边介绍自家的美食美酒,一边引着众人登上三楼。
    此时楼上已经有一桌客人了,三个身穿儒衫的读书人坐在凭栏边,为首的是个器宇不凡的瘦高年轻人。
    “客官请在这边坐下,小店会拿来屏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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