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听问,却是颇为自谦的推了推手,并是回道:
    “呵呵,不知子产大夫可还记得邓析?”
    子产听得这个名字,不由得苦笑一声道:
    “哦?此人啊……此人虽是有才,却不用于正途。侨此前初立刑鼎,便是为了安定各方的庶人。而此人却非要在背地里与侨的新规作对!彼时,郑邑上下也直是被搅得鸡飞狗跳,一时诡诈之术成风。侨实不得已,只得是将其逐出郑邑!这才算是安稳住了局势!”
    李然闻言,便是附和道:
    “邓析此人确有大才,他被逐出郑邑之后,便去到了叶邑,大夫刚才所言的,叶邑之所以能在乱局之中能快速稳固局面,这其实并非是然的功劳。实则是仰仗了邓析,然将其委为司寇。而此人其实也极好公义之理,更设‘引义决狱’之制。所以,叶邑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是安顿了下来。”
    “其实说来惭愧,然在叶邑几乎没有做过什么!”
    子产闻言,不由是愣了许久。
    “邓析此人……侨当时差点便要问罪于他。只恐世人说侨不能容人,故而仅仅是将他驱离郑国。却不曾想,他竟然之后能在叶邑大显身手。看来,此人之才,唯有德者可用啊!侨的德行不够,不能识人,险些酿成大祸啊!”
    “哎……世人皆说侨乃当世贤相,能择人而使,但如此看来,岂非大谬?……想我国侨,秉持国政十余载,授命于危难之际。然侨亦自知,我郑国如今正处天下季世(末世),若是后继之人不能运筹帷幄,恐怕我郑国将危在旦夕啊!”
    李然闻言,心中亦是不禁暗叹,并口中说道:
    “大夫放心,然自当是竭尽所能,协助后继之人,替大夫巩固住郑国这来之不易的局面!”
    “哎……能有子明的这句话,侨也就安心了……只是可惜,侨所秉政这些年,却始终深陷于世事纷乱,不能替我们郑国谋得一条永泰之法来!侨虽励精图治,但奈何始终不能遂愿,此皆侨之无能啊!”
    “大夫此言过谦啦!大夫为政,不毁乡校,人人皆可畅其言;封沟洫,作丘赋,为郑国庶民谋生;铸刑鼎,严明纲常;对外又能审时度势,周旋应对,于晋楚皆可不失其节;此间种种,大夫都可谓是有义、有节、有理、有利!”
    “大夫秉政,放眼古今也完全不逊于任何人,堪称治世之典范!大夫实是不必如此自谦。”
    子产哑然失笑,并是不由得一阵摇头:
    “子明啊,郑国眼下虽是国富民立,但如今郑国上下,奢靡之风盛行。只因侨此前想方设法的让利于民,藏富于民,更是为上下团结各穆族而许了诸多利益,如此一来,民众也好,穆族也罢,均是愈发的奢汰起来。”
    “而丰段,他之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如此的翻江倒海,本质上也正是利用了彼时国人们对于我郑国富而不均的现状所表现出不满。要不然,也断然不会如此就轻易让他成事!……侨本想,这后继人若能有雷霆手段,当可避免郑国就此倾覆,但思来想去,实无人可选啊!”
    李然闻言也是陷入了沉默。
    的确,游吉、印段等人性格平和,也没有乱世重典,大刀阔斧的决心。而驷家的驷颛审视夺度,虽有一定令行禁止的勇气,但毕竟此人是驷带之子,其内心深处到底是如何想的也不得而知。何况此人年纪尚浅,论资历也是不够的。
    至于郑国国君郑伯宁,则本就是一个没有什么主见之人。郑国若想要往后举直错枉,历经改革,也只能是靠执政卿。
    其实,这个时候很多诸侯国也大体都是如此。公卿权利早已架在了君权之上。而君权和卿权之间的拉锯僵持,也已经成为了这一时代的主旋律。
    丰段为何能得势?子产此前又为什么会失势?论其第二个核心,恐怕亦是逃不过这所谓的“君卿之争”的。
    子产当然也不希望日后的郑国会再出现这样的局面。
    所以,究竟谁能担此重任,既能让郑伯宁安心,又能在这纷乱的世事中,继续带领着郑国前行。
    如此算来,子产之后,确实有点后继无人之感。
    “子明啊,侨决定将这执政卿之职,交由子太叔,你看如何?”
    “此事之前说过,除他之外,恐不得作第二人想啊!”
    游吉无论是从理念还是威望,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了。
    子产闭上眼睛。
    “哎……也确实如此。”
    而就在这时,又听得下人来报,说是子太叔来了。
    子产当即召见,不多时,游吉便是只身进来。而当他看到子产竟是如此萧索,很明显也是不由吃了一惊。
    “大夫可得保重身体啊!郑国上下,少了谁都不能少了大夫您啊!”
    子产示意游吉和李然一样坐下,李然也是起身朝游吉行了一礼。
    “见过大夫。”
    游吉还礼,随后便也坐了下来。
    “吉啊,老夫这身子,只怕是撑不过这几日了……”
    子产语气中也流露出一些不甘和无奈。
    第四百三十五章 子产交代后事
    游吉见此情形,不由涌上几分黯然之色。
    他其实又如何会不知道子产的状况?那几日,子产遇刺之后,为免再遭丰段一党的迫害,于是便来到他府上安然住过些时日的。
    彼时,游吉就已是看出了些许端倪。而如今,子产在重新秉政之后,又是千头万绪,日理万机,累垮那是在所难免的。
    所以,如今更是显得形销骨立了。
    子产却坦然笑道:
    “吉啊,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过于介怀。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又有何人可避?侨能在世时替我们郑国筑下这一番基业,也已算是无憾矣!”
    游吉叹息道:
    “大夫只管安心静养,万不可胡思乱想,托此不吉之言啊……”
    子产却是又朝游吉招了招手,请游吉是来到他的身边,随后,又甚是无力的握住游吉的手道:
    “吉,我走了之后,这执政卿之职,非你莫属,望你能肩负起此等大任!若是换做旁人,我还是不放心呐!”
    是的,正如之前所言的,若是旁人,或是会怠慢于国君,又或是会再将他如今的这一套新定下的立国路线给悉数推翻,甚至是重新回归到“附庸他国”的线路上去。
    对郑伯不忠,则势必会使得郑国陷入内乱;而废除新政路线,则不但子产的心血便等于白费。郑国百姓则更是会重回往昔,必将苦不堪言;
    事实也证明,唯有坚定走独立自主的开放道路,才是郑国的立国之本。既要能为自己继续谋求自主独立的权利,又不可固步自封,与强邻交恶。
    所以,究竟这下一任的执政卿之位该传于谁?这可谓是关键中的关键!
    游吉闻言,则是沉默了片刻,并甚是坚定的说道:
    “大夫放心,游吉明白,游吉定将竭尽所能,不负大夫所托!”
    只听子产此时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哎……吉啊,我现在所担心的倒也无他,只是你为人太过宽和,恐难慑服一种宵小之辈!所以,我希望你能有所改变,哪怕是待人严苛一点,也是可以的!”
    游吉闻言,却是对此大为不解:
    “啊?大夫何出此言?大夫为政一向是以宽恕待人,为何反劝吉要以严苛秉政?吉以为,为政者若是过于严苛,于国于民,恐都无有好处啊。”
    “哎,吉啊。你终究是看不透这其中的关窍哇!如今这世道,只有那些有德行的人,才能够用宽大的为政手段来使百姓服从,而你我均难有此能,所以唯有退而求其次才行啊!”
    “比如这大火,百姓们看见了就害怕,所以,就很少有人会死于火中;而水看起来温柔无骨,所以百姓们会轻视并玩弄它,以至于很多人都会死在水中。所以想要既做到宽恕,而又能通于教化,这其实并不容易啊。你若待民不言严,说不定反倒是会伤害了百姓!”
    游吉闻言,却还是不以为然:
    “大夫所言,吉虽一直都是信服的。但是,对于此事恐不敢苟同。吉实不知,大夫既是如此亲民的,又怎会作如此想法?”
    “吉,你切记,务必要听我今日之言,否则日后只会徒增烦恼!侨之秉政,确实亲利小民,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导致了我郑国上下如今会这般的糜费无度!那丰段之所以能成事,便是如此啊!”
    李然听得此言,也不由得是对子产感到钦佩。因为他作为未来人,对于子产如今所说的这种情况,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
    只不过,毕竟这是子产在给游吉交代后事,他不便于直接向前解释。所以,他也就一直待在一旁,不作他言。
    而游吉显然还是不能苟同,毕竟,他所看见的,都是郑国上下在子产的带领下走向了安定繁荣。
    既如此,那他日后只管萧规曹随,又怎么会有错呢?
    子产看出他始终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但是也无可奈何,游吉本就是老好人,让他严以待人,也确实是为难他了。
    但就他的威望和对自己改革的支持来说,游吉又是子产如今唯一能托付的人。
    “吉,待你当上执政卿之后,要多听子明的意见,你们也是旧相识了,侨便是不多说,想必你也是清楚的。”
    “大夫,在下和子明虽未深交,但他的才情那是天下人都有目共睹的,这一点还请大夫宽心。”
    “子产大夫放心,然亦必将竭尽所能,不负大人重托!”
    子产看着,微微点了点头,随后便闭上了眼睛,他今日说的话已经太多,也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
    但此时,李然却又不得不继续说道:
    “另外,然还有一个想法,那邓析虽然之前跟大夫交恶,但此人毕竟是有治理国家的才干,若能让其回郑,如此一来,郑国日后当可无恙!”
    子产闻言,不由又微微睁开了眼睛:
    “哦?那……他还愿意回来吗?”
    “他是如何想的,然不得而知。但然也知他乃是饱学之士,定不会只甘愿屈居于叶邑这区区方寸一隅,也唯有来到郑邑,才能施展其才能!”
    子产微微点了一下头。
    “他若是愿意回来,自是最好不过,子太叔,这个邓析要是回来了,你务必要重用他,此人怀有大才,或可助你一臂之力!”
    游吉闻声,便立刻应道:
    “诺!游吉明白。”
    眼看子产需要休息,已有精疲力竭之感,李然和游吉本想告退。可正在这时,却又得报晋国中军范鞅前来探望。
    范鞅是随代表晋国前来的,却在朝堂之上不见子产,故特来探望一番。
    其实,晋国现在也是乱成一团,六卿的争斗不停,执政卿魏舒本也是一个极为有能力的人,但奈何他这一支的势力毕竟是力有不逮。所以,晋国其他的世袭卿族对他也大都不怎么感冒,尤其是现在来的这位范鞅。
    而范鞅此番来到郑国,显然也是假借吊丧为名,实则是为了试探郑国眼下的局势。
    毕竟,现在晋国局势混乱,而范鞅作为中军,自是想要从中有所作为。
    而这最有希望的,那无疑便是掠地战争。
    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他们范氏若能从最近郑国的这一番乱局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那届时他便可师出有名。
    若得大胜,不但能得些土地。而且,晋国朝堂之上的话语权,说不定亦可凭此是直接压过魏舒一头。
    不过,范鞅也并没有想好找哪个国家的舛错。而作为其比邻的郑国,又是在历史上出了名的“反复之邦”,当然就成了他的不二之选!
    所以范鞅此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而子产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故而并没有让李然和游吉回避,而是让范鞅直接进来。
    很快,范鞅便是进到了屋内,看到病榻上的子产,也是急忙行礼道:
    “晋国中军佐鞅,见过子产大夫!”
    范鞅正值不惑之年,看起来身强体壮,眉目间有一股强悍之气,不过很明显有所掩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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