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炼、纺织、农牧业技术,也有了显著的提高,即便温饱依旧长久困扰大汉百姓的一个大问题,但活下去的可能确实是提高了的,底层老百信获得的机会,也相对更多,再不济,还有出海闯南洋这条路。
    然而,社会大发展的同时,占据主要统治地位的权贵们的堕落速度,也是超乎想象,几乎与社会发展进步速度同步。
    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是为了统治需要,延长国祚,改革也势在必行。有些事情,底下人可以妥协,可以得过且过,但皇帝不能。
    沉思良久,赵普忽然对京中甚嚣尘上的刘皇帝改制举措,又有了一些认识与体悟。刘皇帝老了,为何还要顶着那些勋贵、官僚的压力,冒着得罪天下地主豪强的风险,一定要进行财税改革,说到底,还是不想再放任地方胡来,对于大汉现行制度中明显的缺陷,必需要完善。
    过去不动,是因为没严重到那个程度,还能勉强过着走,如今要大动干戈,也是不得不变。时至如今,即便不放任自流,哪怕维持现状,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弊端、祸害、矛盾,也只会逐渐加深加重,直到无法压制,彻底动摇朝廷的统治。
    另一方面,这些事情,也只有刘皇帝有这个能力,有这个威望去推动改革,若是把问题留给后人,要想改变,实在太困难了。
    太远的不说,即便是眼下那三十年之太子,也是难有作为的。在赵普眼中,太子堪为一守成之主,能够萧规曹随,遵从现行政策制度,沿着既有轨道前进,但要他做大的变革,也是很难的。
    刘皇帝的改革初衷,为江山社稷,为子孙后代着想,其中有多少是真正体谅黎民,顾念百姓,这是需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思索间,赵普脑中也逐渐形成了一些想法脉络,虽然有太多都属他个人判断,但心中已然有了初步打算。剩下的,还得回京之后,与刘皇帝交谈之后,再作区处。
    过去,刘皇帝都那般难以捉摸,如今时隔两年未见,刘皇帝与朝廷又有什么大的变化,可不是待在江阴接收的一些消息就能完全搞清楚的,还得慎重。
    当然,自始至终,赵普都认为,刘皇帝召他回京是要重任相托的,否则吃饱了撑的,千里相召来折腾他这把老骨头。
    “你这楚州,每年可支配的财税,大概是多少?”良久,赵普回过神,再度问道。
    闻问,稍显犹豫,赵承宗还是实话实说:“约三十万贯……”
    “呵呵!”一听这话,赵普便不禁感慨着笑了:“朝廷道司给你们定的税额,可只有三十一万贯啊!这税制,不改行吗?”
    闻言,赵承宗默然。地方上的收入,来源实则很广泛,除了两税正税之外,日益繁荣的商税也是大头,再加上职田产出,官府经营的一些产业如盐铁、茶叶、棉花、糖等,即便被财政司划去一大块,剩下的也足够吃饱喝足了。
    在地方财税上,不透明的地方太多了,蝇营狗苟、腌臜腐败的情况也太多了。而楚州这边,至少没有像有些地方,巧立名目,想方设法搞钱、搞粮,即便是额外摊派,也有一个限度。
    不过,即便如此,这样的情况,对于曾长期担任首相的赵普而言,也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他的立场,是天然站在中枢的,要维护朝廷的权威,过去在行政监管上或许有些保守的妥协,但这也是有限度,一旦突破了底线,那也是不能容忍的。
    抬手在空中点了点,赵普很想斥责一番,然而话到喉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了。并不因为赵承宗是他儿子,换个其他州官也一样。
    想了想,赵普有些严肃地道:“两件事情,你要做好准备,其一,把楚州过往的财税账目理顺,那些不依规合法的事务即行取缔;其二,楚州所拥土地要搞清楚,不论是耕地、棉田、果林,都要详细记录在册!”
    一听赵普这番叮嘱,赵承宗表情立刻郑重起来,望着赵普,欲言又止,终于道:“父亲,有一事儿一直想问!”
    看了他一眼,赵普道:“你是想问,我被召回京的原因吧!”
    赵承宗点点头:“正是!难道……”
    “你猜得不错!”赵普干脆地点点头:“如不出意外,陛下应该是会重新启用我了!”
    赵承宗面色微变,有些忧虑道:“京中之事,儿也有所耳闻,倘若成行,只怕困难重重,惹人敌视啊!”
    迎着着赵承宗关切的目光,赵普淡淡一笑:“我这辈子,受人针对敌视,攻讦中伤,还少吗?如今年逾花甲,早已看淡世事,又惧些许俗扰!再者,若我在江阴默默无闻,了此残生,也就罢了,既然陛下相召,但有差遣,我还能拒绝吗?”
    第307章 算盘打得很美,终究落空
    已是盛夏,天气炎热异常,即便夜深了,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炎燥之意,令人难耐,倒与近来京中躁动的氛围相衬。
    在几名仆人、侍卫的随护下,赵匡义骑着马,轻驰于街道上。赵匡义不提为人如何,但为政做事,分外勤恳,喜欢亲力亲为,从来不辞劳累,这是刘皇帝都认可的。
    一副宽和的外表,通情达理,和协臣僚,但骨子里自傲自矜,作风也比较强势。当然,赵匡义本身,还是以身作则,比较能服人。
    又格外重视效率,从进入官场开始,就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公务处理上,一心扑在权力经营,不肯浪费丝毫时间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
    上朝下班,从来都是骑马,就是嫌车辆太慢,奉调入京后,表现得就更极端了。近些年,大汉朝廷多事,赵匡义也更勤恳卖力。
    不过近来,尤其是刘皇帝决议要推动财税改革之后,赵匡义的心情却不怎么好了。倒不是迫于勋贵的身份,要反对这项决策,政治觉悟一向很高的赵匡义在感受到刘皇帝决心之后,就迅速调整好了心态,想好了改制大潮下如何自处,又如何表现。
    同时,以赵匡义的见识,心里也清楚,税制改革只要做成了,确实对国家、对百姓是有利的,有助于夯实帝国根基,是战略性的改革举措。
    而作为税制改革下利益必然遭到侵害的利益集团代言人,或许会想办法保全止损,不过也只打算顺势而为,至于代表勋贵集团,直接对抗,这种愚蠢的做法,聪明的赵匡义是不会做的。
    甚至于,赵匡义还有意把改制的差事接下来,在李昉那等“愚人”眼中,这是一件麻烦、困难的差事,吃力不讨好。
    但在赵匡义看来,这确实一个难得的机会,比起退避,徒惹刘皇帝猜忌敌视,倘若能掌握改革的主导权,那可操作的空间可就大了,这几乎是十年难遇的扩大影响、培植势力的机会。
    按照刘皇帝的心意推动改革,首先就能得到刘皇帝认可,能体现出他赵相公一心为公、不惧阻力、敢于任事的高贵品质。
    而在主持的过程中,固然会得罪一些人,但官僚集团与他们勋贵本不是一路人,对于越发膨胀的庶族官僚本就该有所压制,这是作为勋贵的本分。
    同时,勋贵集团之间也不是一团和气的,派系有别,山头林立,利益之争尤其激烈,这一点在开宝初年大规模授爵策勋之时,格外明显,为了爵禄高低、位次先后,一干骄兵悍将明里暗里斗得是你死我活。
    就他们赵家而言,至少与慕容氏是不怎么对付的,当涉及到东宫,影响到隔代嗣君时,阵营对抗就更加激烈了。
    因此,借着改革之机,打击一下政敌,不也是顺带的事吗?赵匡义可太清楚了,那些勋贵之家,背地里蝇营狗苟、作奸犯科的情况太寻常了,吏治整饬,不过只处置了一些杂鱼罢了。
    而毫无疑问,能够主持税改,必然大权在握,否则何以推动,那样,他赵匡义将真正走上权力巅峰,这是他多年孜孜以求的目标。
    一旦事成,正式成为大汉的首相,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如此有利、有名又有权的差事,赵匡义岂能放过。而相比这真正的大利,税改可能给赵家带来钱粮上的损失,实在是微不足道。
    对于税改的利弊,赵匡义自己做了充分的衡量,不断揣摩着刘皇帝的心思,观察着朝中局势发展变化。尤其是眼瞧着李昉在税改筹备过程中的糟糕表现,始终无法压制各种争论,做出有效推进,刘皇帝重点交代的清丈田亩,更是进展迟缓,以赵匡义的城府,都难免窃喜,直觉只待一次主动请缨,便可担负重任。
    然而,一切的构思与遐想,终究只是一厢情愿。眼看时机差不多,赵匡义主动地旁敲侧击,向刘皇帝表达愿意为君分忧的想法,结果只是被刘皇帝褒奖一番,然后,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赵匡义做足了姿态,抛足了媚眼,结果似乎都是给瞎子看的,刘皇帝始终没有松口,宁肯让李昉继续站在台上出丑,也不肯用他。赵匡义也找太子刘旸试探过,结果刘旸也只是安抚一番,同样不做任何表态。
    因此,这段时间,赵匡义虽然积极参与税改之中,为新税制建言献策,但只有参议权,渴求不已的主导权,始终没有拿到手。
    而当得知刘皇帝已经派人传诏,把赵普召回京时,赵匡义是难得地破防了。此时此刻,赵匡义哪里还看不出来,刘皇帝要用的竟是赵普!那是赵普啊!
    理解,是很难理解的!刘皇帝怎能如此?对李昉,赵匡义可以小视,对朝中任何人,赵匡义都有竞争乃至压制的信心,但唯独赵普,赵匡义没有任何底气,格外忌惮。
    赵匡义更不理解的,是赵普为相二十载,势力庞大,影响力十足,当初刘皇帝是何等忌惮!如今,怎么就能按捺住猜忌之心,再度启用赵普,付以大权,托以重任。
    赵匡义不解,但更多的是愤慨,是不甘。他赵匡义,入仕二十余载,从来都是兢兢业业,克己为公,打拼了这么久,终于在大汉的权力中枢扎下根来。
    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了,但恰恰是这最后一步,始终跨不出,与那首相之位间就像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般,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过去,赵匡义一直按捺着,忍耐着,等待着,美好的希望在未来,甚至给自己做好了最终的计划,那就是等太子刘旸上位。
    然而,心理安慰并非每时每刻都有用的。时至如今,赵匡义的耐心也有些不足了,他赵匡义也不算年轻了,即将步入知天命之年,而刘皇帝又老而不死,等得让人心急。
    而最让赵匡义感到心忧的是,他逐渐意识到了,真正压制着他的,恰恰是刘皇帝,虽然比较隐晦,但那种来自刘皇帝隐隐约约的忌惮,赵匡义还是感受到了。
    这也是赵匡义最为疑惑的,他自忖,没有什么值得刘皇帝猜忌的,他毕竟不是他那个战功赫赫、军中威望崇高的哥哥。
    若说是受赵匡胤的牵连,那也说不通,毕竟赵匡胤退居幕后已经十多年了,近些年身体也不好。更何况,他赵家虽是顶级权贵,但并非独树一帜,同级别的家族可以数满两只手。更何况,若真猜忌他们兄弟,又何必步步提拔,把他赵匡义捧到宰相的位置上?
    怀着沉重而压抑的心情,赵匡义没有回自己的府邸,信马由缰的,来到了荣国公府。
    第308章 吃好喝好
    夜幕下的荣国公府,还是那般威严肃穆,高悬的鎏金牌匾令人敬畏,四名配刀的守卫身姿笔挺,肃立于岗位上,冷漠的眼神不带丝毫感情。
    赵匡义下马,驻足稍微仰望了一番荣国公府这气派的门户,而后方才开动脚步,入府而去。对赵匡义,守卫们自然不敢阻拦,门房的小厮更是殷勤地引路侍奉,这可是赵家当下权势最盛的一人。
    公府内,得知赵匡义登门,赵匡胤四子赵德芳迅速迎了出来,看到一脸严肃的赵匡义,赶忙行礼:“见过三叔!”
    赵匡胤一共四个儿子,但长成的,只有赵德昭、赵德芳二人。赵德昭早已入仕,如今在荆湖北道襄州担任知州。
    如今已然二十七岁的赵德芳则留居京中,照料老父,在礼部担任郎官,因为赵匡胤年老,身体又日渐不支,如今荣国公府大小事,实则都是赵德芳在操持。
    赵德芳在京内素有雅名,性格正直而温和,翩翩君子,长相俊美,京中曾有传闻,刘皇帝很喜欢赵德芳,曾有意以其尚七公主刘蕙,只因为其早有婚约方罢了。虽然传言不可信,但对赵德芳的名声却起到了极大的宣传效果。
    正史上,赵德芳年纪轻轻的,二十二岁便死了,一个“寝疾薨”隐藏着诸多深长意味。如今,看他器宇不凡、目光有神的模样,显然有些猜想并非臆测。
    不过,在大汉的时代,赵家兄弟叔侄之间,关系一向融洽,对于赵匡胤所生的两个侄儿,赵匡义也向来爱护,赵德昭襄州之职,就是听取意见后,由他亲自安排的。
    “嗯!”冲赵德芳应了声,神情间的凝重消解了许多,赵匡义问道:“二哥呢?”
    “父亲正在茶室!”赵德芳回道,英俊的面庞上带着一抹忧虑,向赵匡义请道:“还请三叔帮忙劝劝他老人家!”
    闻言,赵匡义眉头轻皱,向赵德芳投以疑惑的目光。
    说是茶室,但没有茶香,相反,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酒气。赵匡义踏入室内之时,便被那浓重的味道给刺激到了,面露不适,但更让赵匡义惊讶的,还是赵匡胤此时的状态。
    刚过完五十九大寿不久的赵匡胤,已经格外年迈了,头发白了一大半,脸上满是沟壑一般的皱纹,人消瘦异常,两手几乎只见皮包骨,已毫无当年刚猛豪迈的统帅气质。
    卧坐在席间,满脸的酒意,手把酒杯,食案上还配着一些肉食,吃得一嘴油腻,见到赵匡义,愣了一会儿,方才认出他,老眼迷蒙地冲他招呼道:“匡义来了!来,陪我吃两杯酒!”
    见赵匡胤酒鬼一般的表现,赵匡义大跨步上前,一把夺下他的酒杯,有些激动道:“二哥,你怎么又吃上酒了,一吃还是如此过量!”
    抬眼望了望赵匡义,注意到他关切的表情,赵匡胤笑了笑,被酒水打湿的手随意地在身上锦袍擦了擦,道:“吃酒就要吃得痛快!不过量,何来痛快?这些可都是御酒,三十年以上的佳酿,寻常人哪里喝得到,来,我给你满上!”
    见赵匡胤这一副随意的模样,赵匡义又是疑惑,又是恼火,不解道:“你年老多疾,已然病至此,为何一点都不顾惜,如此糟蹋自己身体?”
    闻言,赵匡胤再度瞟了眼赵匡义,他心里实则清楚,自己这个弟弟,如今真正关心的恐怕并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这羸弱不堪的身体可能给他带来的不利影响。
    “坐!”冲赵匡义伸手示意了下,赵匡胤又让侍女斟了一杯酒,啜了一口,淡淡道:“我这个人,平日素爱酒,过去这些年,太过克制了,过于憋屈。如今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没有多少时间了,再不痛快地享受一般,怕是要抱憾而终了。倘若是等死后再让子孙祭奠奉酒,那可就太过无趣了……”
    “二哥!”见赵匡胤这般说,赵匡义忍不住唤了一声。
    赵匡胤眼睑微垂,又幽幽道:“何况,这些酒都是陛下所赐……”
    这句话,把赵匡义那满脑袋上涌的情绪个浇灭了,呆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落座,看着仍在那儿吃酒的赵匡胤,严肃的面庞间,满是疑思。
    赵匡胤是不能喝酒的,尤其是不能暴饮暴食,这满案油腻的肉食发物,则更加忌口。这一点,刘皇帝是知道的,但在这几个月,刘皇帝偏偏隔三差五地赏赐好酒烂肉,甚至不时地派宫中内侍过府“抽查”,询问赵匡胤吃得可好,喝得可好……
    这背后的用意,暗示,应该叫明示了,实在是让人心生彻骨之寒。沉吟良久,赵匡义一脸凝重地对赵匡胤道:“二哥,陛下为何?”
    一张嘴,就能感受到赵匡义语气中压抑着的怨气,不过,赵匡胤却是一副看得很开的模样,挥手止住他,轻声道:“以陛下雄猜,疑忌功臣,不是很寻常的事情吗?你还看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为何偏偏如此针对我们赵家!”赵匡义面露愤慨,依旧努力地克制着,看起来十分痛苦的样子。
    “那么多功臣勋贵,元老宿臣,我赵家从来安分守己,从不为非作歹,从来忠心耿耿、一心为国……”赵匡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苦酒入喉心作痛,满脸的怨艾与不甘。
    “乾祐二十四臣,如今只剩下这三两人,自然随时被陛下惦记着,这被陛下惦记的滋味,可是不好过啊!”赵匡胤苦笑着感慨道:“我不如李少游那般与陛下亲近,也不是向训那般的元从,自然就更加难过了!”
    “你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赵匡义脱口而出。
    见赵匡义义愤填膺的模样,赵匡胤有些意外,迷离的醉眼清醒了几分,看着他,略作沉吟,问道:“匡义,你今日情绪有些不对,这与你平日的表现可大相径庭啊!”
    赵匡义闻言,呆了下,下意识地瞥了眼侍候在旁的侍女,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迅速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态,逐渐从负面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恢复平静。
    想了想,应道:“是我失态了,只是如今朝上朝下,家里家外,多有纷扰,有些烦躁了!”
    赵匡胤又喝了一口酒,问道:“你今夜过府,所为何事?”
    原本赵匡义是打算找兄长商讨一番的,不过看他如今的情况,也息了这个心思,摇头道:“只是多日未见二哥,听闻身体不爽,特地来看望一番!”
    明显的言不由衷,赵匡胤轻笑道:“是为税制改革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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