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这还是沿袭着刘皇帝的一贯风格,关键时刻,好逆势而为,压力越大,反而会坚定他的决心。
    当然,决心只是做好最坏打算,真把西北搞个天翻地覆,刘皇帝也不是冲着这个去的。朝廷这边,除了刘旸盯着,帮着善后之外,在西北也做了相应的准备,赵王刘昉就从凉州移驻长安,坐镇秦陇。
    关内是整治的重灾区,而关内道又是西北四道真正的核心精华,关陇不出大乱,那西北就乱不起来。别说榆林还没乱起来,即便真乱了,也只是小疾罢了。
    更何况,以今时今日的汉,朝廷的权威正值巅峰,即便地方幺蛾子层出不穷,但当朝廷下定决心之时,敢于对抗的,终究是少数。
    另一方面,则在于的王玄真了,虽然手握重权,但在实际执行的过程中,并没有过于放肆,打击面虽然广,但并没有过于扰民。
    一些朝廷大臣担忧的人心,主要指的还是官心、军心、豪强之心、商贾之心,与屁民无干。
    第175章 本州无罪
    脚镣拖在地上,带出钻耳的声响,在两名武德营卒的押解下,盐州知州刘访被带进堂来。枯坐已久的王玄真放下手中的调查资料,抬眼看向刘访,他本是没有打算见此人的,不过,这毕竟是来到榆林开的第一炮,稍微重视些,也是应该的。
    刘访其人,四十岁上下,正值仕途的上升期,加上有王祐这个后台,倘若没有经历此次变故,前途可期。
    因而,当武德司的人进入州城,闯入州衙,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拿下之时,他是既惊且怒。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何况是断人仕途,事实上,被武德司盯上了,甚至直接动手了,可想而知,前途渺茫,甚至性命能否留下,都要打一个问号。
    这是一个典型的文臣,过去名声也不错,风度偏偏,有士大夫风采,常为人称赞。哪怕到此时,仍旧坚持着他文人忠臣傲骨,步伐虽然沉重,但十分坚定,身上虽是囚服,但仿佛仍穿着华服,一副坚贞不屈的姿态。
    可惜,对他这番做态,王玄真没有半点感触,只是像盯猎物一般打量着刘访,淡淡道:“听说你想见本使?”
    这是一种俯视乃至蔑视的姿态,仿佛刺痛了刘访一般,只见他死死地盯着王玄真:“鹰犬,如此迫害忠良,不怕天谴吗!”
    见其身陷囹圄,还如此狂妄叫嚣,王玄真眉头当即皱了下,不过,对于这些文臣,他也见多了,心中不免嘲弄,淡淡道:“倘若刘知州见我,就是为了发泄这些无谓的怨恨,那么,本使公务繁忙,恕不奉陪!”
    此言落,刘访不由面色一滞,眼神微凝,与王玄真对视了一会儿,注意到其目光中的冷冽,刘访也收敛起了伪装,沉声道:“本州身犯何罪?”
    “盐州虽是边远之地,但以刘知州的地位,想来消息不当闭塞,对于关内、陇右、河西之事,当有所听闻才是。此前被我武德司拿下的官员,所犯何罪,知州就犯何罪!”王玄真平静地应道。
    一听这话,刘访终究按捺不住,怒斥道:“武德司就如此肆无忌惮?刘某任职盐州六载,虽然丰功伟绩,但自然勤恳,不敢懈怠,上无负于朝廷,下不愧于百姓……”
    听刘访调子唱得这般高,王玄真顿时哂笑着打断他:“本使此番赴西北,身负重任,武德司行事,虽偶有狷狂,然从来有的放矢,绝不无罪加诛!知州因何受缚,难道不自知吗?”
    王玄真说出这么一番话,刘访顿时面露纠结,陷入了沉思,似乎当真在思考自己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良久,刘访抬眼,语气坚决地道:“本州持身以正,一心报效朝廷,从无逾法违制,尔等肆意妄为,欲加罪忠臣,助尔凶名,这大好头颅,尽可取之!”
    见他这副表现,王玄真也有些意外,此前他拿下的诸多官员,要么惶恐不安,要么质疑武德司的职权,要么干脆服软认罪,但像刘访这样标榜清正,还是头一次。
    王玄真想了想,悠悠道:“自盐州及刘府,可搜出了大量金银钱帛,府上女眷,个个穿金戴银,就连仆役都一身锦衣。据本使所知,知州起于微末,既无遗产,更无经营,何来如此之巨的财产?”
    闻言,刘访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冷冷道:“若以此问罪,那天下官员,何人无罪?”
    这话,却是有些问到了王玄真,事实上,真按照“不明财产来源”去问罪,那把全天下的官员都抓起来,恐怕没有几个人是无辜的。
    不过,王玄真在西北的行动,显然是有针对性的,贪污腐败什么的,只是一个前提罢了。真正的原因,还在于这些官员,与地方势力勾结的深浅情况。
    而毫无疑问,刘访在盐州,在这方面犯了忌讳,对豪强,对胡民,已经不是妥协,甚至是放纵。西北乃至榆林的问题,朝廷的汉化政策为何执行不下去,就是刘访这等官员不作为,只图自安。
    在刘皇帝看来,这种官员,对朝廷阳奉阴违,名奉朝廷,实则自专,是在掘朝廷统治的根,是无法容忍的。
    而经武德司的调查,盐州的情况,更是积重难返。刘访自己,却不自知,还认为自己是忠臣。
    “好了!”王玄真知道,对刘访这样的官僚,已经没有沟通的必要了,摆摆手,冷淡道:“本使无意与你相争,也无意听你陈情,若要争辩,等到了东京,去刑部大堂自白吧!”
    说完,王玄真便不耐烦地冲堂上的下属吩咐道:“带他下去,连同家小、财产、证据,押赴东京受审!”
    “是!”
    王玄真此番西北使命,虽负重权,但还是有所保留,有批捕之权,但还不能随意处置这些被拿下的官僚,这大概也是刘皇帝保留的最后一丝清醒。否则,西北经这样的折腾,早不知乱成什么样子了,而刘访之所以敢同王玄真争辩乃至质问,也是因为清楚,这些武德司的鹰犬,没有处置权。
    面对王玄真赶苍蝇一般的动作,名士刘访心中难免再生羞怒,但也没有过多的表示。不过,大概是沉浸在朝廷忠臣的角色中无法自拔,转身之际不忘郑重地对王玄真道:“本州提醒王使君一句,如今的盐州并不安稳,武德司若是不知收敛,必起大乱,届时在东京,或有再见之日!”
    听其言,王玄真当即嗤笑道:“知州认为,如今盐州形势之严重,是何人造成的?”
    “还有!”王玄真顿了一下,语气凛然地道:“本使北来,除了惩奸除恶,最主要的任务,就是协助官军清除西北逆乱。盐州此地,逆贼雌伏,几成法外之地,明湖乡是什么情况,知州难道毫无察觉?”
    这话一出,刘访愣住了,脸色也逐渐白了,有些不安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王玄真则冷冷道:“武德营已分赴明湖乡,等知州那个舅哥被捉拿归案,一切自有说法,希望届时,知州还有此时的底气!”
    惶恐之色,终于出现在刘访的脸上,显然,作为一州主官,在职多年,对于境内的情况,怎么可能毫无察觉。
    对于明湖乡的情况,对于袁恪的一些表现,刘访未尝没有怀疑,只是过去下意识地忽略罢了。但此时,被王玄真点出,一股莫名的恐慌也开始充斥在刘访心头。
    有些消沉地被带下去,不过,大概是对王玄真这样的鹰犬深恶痛绝,离堂之前,刘访又转过身来,强撑着讥笑道:“王使君此番在西北恃权逞凶,得罪整个西北的官员,但愿不会步你叔父的后尘……”
    可惜,这番诛心之言,王玄真连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脸上更无多少波澜:“不劳刘知州挂心了!”
    事实上,王玄真如何不明白,经过西北一行,他恐怕已经成为武德司得罪天下官僚最狠的一个司吏了,其他地方且不论,至少西北,想要食其肉、寝其皮的人,恐怕成百上千。
    然而,时至如今,他又何尝有退路。更何况,决定他命运的,不是这些官僚,在这方面的认识,王玄真可比他那个坟头已长青草的叔叔要清晰得多。
    第176章 浮出水面
    “你们不需要有什么负担,也不要顾忌朝中那些闲言碎语,让你整顿武德司,就是要做事的!有朕在,武德司不需要瞻前顾后,该查就查,当抓就抓,不得容情!”初冬的东京,已经笼罩着一丝寒意,崇政殿内,比之更让人心寒的,是刘皇帝对李崇矩做出的指示。
    武德使李崇矩则佝着老腰,入殿之后,只稍微汇报了下西北的情况,便听得刘皇帝这番冷漠的表态。
    “臣明白!”李崇矩应道,但仍旧向刘皇帝示警:“然陛下,根据这段时间王玄真的奏报,西北经此番严厉整顿,人心不稳,怨情深重,不少州县,政务废驰,臣恐……”
    话来不及说完,便被刘皇帝近乎蛮横地打断:“你怕什么,几十年风风雨雨都闯过来了,什么阵仗没见过,朕是老了,却也没老到畏首畏尾的地步。
    有人拿当年蜀乱向朕谏言,仿佛西北已是危在旦夕,仿佛不改变政策,平息事端,朝廷对西北的统治就要崩溃了!
    你是了解朕的,朕听不得威胁,也绝不屈从于那些魑魅魍魉。国初之时,朝廷以武夫为患,视其为祸乱之源,朕看那些脏官腐吏,其害不下于骄兵悍将。
    文臣能虐民苛政,欺君误国,但要他们造反作乱,为害天下,还差得远!”
    刘皇帝声音并不高昂,语速也不快,但听在李崇矩耳中,实有种振聋发聩的感觉。皇帝再度表明态度,那他也没法再故做保守,只能郑重应道:“臣谨遵御旨!”
    “看王玄真汇报,西北那边,以盐州情况最为恶劣?”刘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问道。
    提及此,李崇矩变得严肃起来,解释道:“知州刘访在任期间,对治下胡民、豪强,多有放纵,以致政不下乡镇,朝廷权威跌落。
    据王玄真调查,盐州之政,仅限于州城、盐场,余者不闻不问,纵豪强崛起,党项自专。尤以明湖乡为甚,其乡长袁恪,招揽庄客,勾结党项,实为地方一霸,而被广赞为英雄豪杰,当地胡汉百姓,只知袁氏,而不知官府。且,其人与刘访,还有姻亲关系,刘访对其,多有庇护……”
    “呵呵!”骤闻此情,哪怕刘皇帝早有心理准备,仍旧不免愠怒:“好啊!防备了这么多年,还是不免出现此等情况!官府,豪强,乡绅,这些地头蛇沆瀣一气,同流合污,还真是防不胜防啊!
    那姓袁的豪强,招揽门客,邀买人心,想做什么?是要当孟尝君,还是要聚众谋乱啊!让这样的人盘踞地方,岂能不生弊端!人在何处,可曾羁拿?”
    李崇矩低下头,沉声禀道:“回陛下,王玄真入盐州,拘拿刘访之后,便遣人前往锁拿,不过,其人见势不妙,早早地便遁逃而出!然即便如此,在对袁宅的搜查中,也发现了一些异常端倪!”
    “讲!”刘皇帝同样从李崇矩的话锋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寻常。
    李崇矩顿了下,继续说来:“根据对院宅庄客、仆役及乡民的审讯,得知当地的情况,远比想象的还要深重。
    长期以来,袁恪都在收买人心,其庄上,豢养着数百扈从,过去数月之中,更时时操练,名曰御防党项,保卫乡梓,然其在当地党项部族中的声望极高,据说能够一呼百应……”
    随着李崇矩的汇报,刘皇帝的眉头是越锁越紧。抬眼小心地看了刘皇帝一眼,李崇矩又道:“另,下属从袁宅中搜出了大量财货,以及掩藏的刀剑,弓弩,甚至有数十具甲胄!”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崇矩停了下来,而刘皇帝也呆了一下。这样的情况,意味着什么,太明显不过了。
    在大汉,甲胄永远是一种敏感的物资,与普通刀剑不同,除了军队及一些特殊部门有使用的资格之外,是严禁流传的。
    即便是一些达官贵族的护卫扈从,若没有皇帝的恩赏,也是不敢有任何逾越的,一旦触犯了,动辄杀头,而这种情况,基本都可以直判定为谋反。
    区区一个地方豪强,豢养庄丁壮士还不算,还私藏甲胄,一藏还是数十具,这都不用怀疑了,就是谋反,就是叛逆。更令人侧目的,是他能搞到武器甲胄,还能经营如此之久,而不为举告察觉。
    再联想到袁恪的行为,与党项的勾连,与州府的关系,把这些情况联系到一起,一个反贼团体也就浮出水面了。
    “呵呵……”刘皇帝突然笑出了声,笑声让李崇矩倍感心悸。
    “看来,这个什么袁恪,很是不凡呐!”刘皇帝的声音几乎不带什么感情。
    “另外!”李崇矩的腰弯得更低了,道:“就对袁家的调查分析,王玄真猜测,这袁恪,恐与那‘鸣沙匪’有关!”
    “哦?”刘皇帝冷漠的面容上露出了点意外的表情:“怎么回事?”
    李崇矩:“根据调查盘问,袁家在盐州发展壮大,大抵从刘访升任知州开始,也在鸣沙匪冒头之后。
    去年,袁恪也曾数度外出,出则累月,不知其所踪,不知其所为。同时,在去年贺兰山匪寨被发现前后,袁恪又曾外出,后又不少外地之人,返回盐州,就被安置在袁家宅内。
    彼等虽然行踪诡秘,但难免露出马脚,据闻,有一名庄客曾酒后狂言,他追随袁恪办了一件大事,后此人便失了踪迹,生死不知。
    武德司对使团案及鸣沙匪大调查,一直未有停息,此前也一度怀疑,有地方势力的接应庇护。
    此番盐州之事,有力地佐证此点,而袁恪仓皇遁逃的反应,以及搜查出的诸多证据,都值得做出其与鸣沙匪有关的判断……”
    李崇矩说完之后,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刘皇帝则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悠悠道:“朕对这个袁恪,倒是越发好奇了,他是何来的野心胆量,行此阴谋逆乱之事。不论他是否与那鸣沙匪有关,可以说,这就是一个隐藏在地方,甚至就隐藏在官府之内的叛贼了吧!”
    “是!”李崇矩回答得很肯定。
    “呵呵!”刘皇帝又笑了笑,冷冷道:“看到了吧,西北逆乱之源,所在何处,不只是那些党项人,还有这些居心叵测,阴潜图谋的乱党。贼在何处?在朝廷内部!”
    说着,刘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坚固的殿梁仿佛都颤了几颤:“对于此等张狂逆举,你们武德司此前竟然无所察觉,官府竟然毫无反应,甚至施以庇护!
    那个刘访,是谁提拔的,又是谁庇护的,袁恪那等逆匪当诛,刘访这等内贼更该死!吏部、御史、榆林按察司又在做什么,若非玩忽职守,岂能容其猖獗至今?”
    闻言,李崇矩犹豫了下,尽量以一个不偏不倚的态度,禀道:“陛下,刘访其人,为官多年,多有建树,被称为干吏。另,他是西北转运使王祐的旧属,王使君对其颇为看重……”
    这话一出,刘皇帝顿时沉默了,但愤怒的情绪快速从其脸上闪过,森然道:“好啊!朕留王祐在关内,是想借他的才干威望,稳定西北。如今思来,不知是他瞎了眼,还是朕瞎了眼!”
    对于王祐,刘皇帝还是颇为倚重的,但越是如此,此时他内心的愤怒就更强烈。当然,要说王祐也有谋反之嫌,刘皇帝也是不相信的,但是,那种被辜负了不满情绪,仍旧不可遏止地充斥于他头脑。
    “西北不整顿,能行吗?不从根子上解决问题,能得安宁吗?”沉吟几许,刘皇帝怅然道。
    “陛下息怒!”李崇矩出言劝慰道。
    “怒?朕为何要怒?”刘皇帝冷笑道,花白的胡须直颤:“这些宵小暴露出来了,不是应该高兴吗?他们躲于阴沟暗角之处时,朝廷拿他们没办法,如今原形毕露,正可将之一举扫除!”
    李崇矩赶忙道:“袁恪虽率心腹亲信逃遁,但盐州当地已然加紧追捕,王玄真分析,此人很可能隐匿于当地党项人中。如今,盐州党项不稳,蠢蠢欲动,形势严重,若让袁恪这等贼子与之勾连,必生乱事。盐州已然戒严,为防不测,王玄真已请调定边军配合,清除逆乱。”
    “王玄真此次差事办得不错,你是用对人了!”闻言,刘皇帝已然恢复了平静,不慌不忙地指示道:“传令与他,蛇虫鼠蚁既然显形了,就给朕消灭干净!”
    “是!”
    “刘访的事,朕也需要王祐给一个说法……”想了想,刘皇帝又轻声道。
    第177章 头疼的太子
    东宫,岳桦院内,太子刘旸静静地躺下软椅上,享受着药浴,盆深近膝,空气中弥漫着少许的药味,不是太难闻,却引人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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