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那你魏道济来说,从藩邸时就跟随于朕,建言献策,多有益处,国家艰难之时,也是你倾心辅佐,鼎立相助。
    这朗朗乾坤,清平世界,你们的功劳苦劳才是最大,朕若自矜其能,既受之有愧,也贻笑大方啊!
    朕可不是那李存勖,也绝不当李存勖!”
    魏仁溥附和道:“后唐庄宗,堪成一代豪杰,却也只是一时英雄,善始恶终,与陛下开万世太平之雄才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呵呵!”刘皇帝道:“李存勖的事,该当引以为鉴,朕也时时提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辙。不过,你还是把朕捧得过高了,开万世之太平,那是圣人都无法做到的,朕又何德何能啊……”
    一场谈话,还是在悄然之间变成了刘皇帝的感慨,魏仁溥的小心附和,略带些虚伪,颇有些乏味,刘皇帝想找到当初的君臣相宜,却终究难以回到当初了。
    不是魏仁溥他们背离了刘皇帝,只是刘皇帝已然太过孤高,高到这些元从宿旧,都难以靠近,也不敢靠近。
    第67章 遗表
    “朕没若是没有记错,国宝已近三十了吧!”聊了会儿,刘皇帝把话题扯到一直恭敬侍奉在侧的魏咸信身上,笑问道。
    “回陛下,臣正当而立!”魏咸信有些惊讶刘皇帝关照,也不敢怠慢,沉稳移步应道。
    “这个年纪,可不小了,成家立业,你如今一双儿女都能满院满街地嬉戏玩闹,何故自己还默默无闻,枯守在这公府之中?”刘皇帝笑问道:“怎么不让你父亲替你谋个差事啊?”
    听此言,魏仁溥心中略感一紧,不过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儿子。魏咸信似乎也听到了话外之意,不慌不忙地说道:“国家公器,岂能私相授受?臣已有两位兄长,德才兼备,追随家父之志,任事于地方,为陛下尽忠,为朝廷尽力。臣无德无能,难堪重任,只能在家侍奉双亲,以全孝心,处理些府内琐事。
    何况,蒙陛下天恩,得家父荫庇,臣已得拜朝散郎,吃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陛下恩典,臣无寸功于朝廷,无功受禄,已然汗颜,自知自足,岂能奢求更多……”
    “朝散郎也算官?”刘皇帝却笑了,冲魏仁溥道:“道济啊,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你可是曾经的首相,百官之首,群臣楷模,又是元从故旧,二十四臣,怎么对自己儿子,如此小气呢?
    朝散郎,从七品的散官,朝廷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太过平庸了,也太卑微了,左右一句话的事情……”
    听刘皇帝这么说,魏仁溥不能不表态了,老脸上带着一抹动情,语重心长地说道:“老臣虽然稍有寸功微劳,然陛下对臣父子的恩典实重如泰山,自当感激涕零,岂能贪得无厌?
    何况老臣长子、二子,皆已至州府重任,这都是陛下的关爱与照拂。至于少子,其性情恬淡,志不在官场,能够持家守家,已然足慰。
    至于朝散郎,何谈卑微,天下多少僚属,兢兢业业,尚不入流,多少职吏,辛勤十载,方得朝廷实授。
    臣这幼子,无尺寸之功于朝廷,徒以荫授入职,老臣尚觉恩遇过厚……”
    “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是一样的谦虚,也够知足!”听其陈情,刘皇帝呵呵一笑,评价道:“朕可见多了争权争利、争名争宠的,就拿荫官来讲,就不知有多少的功臣勋贵,恨不能给他们的子弟,都讨个实职肥差?
    你们父子俩,倒是朝中一股清流啊!听其言,颇有心旷神怡之感!”
    “陛下,非老臣父子清高!”见刘皇帝开地图炮,魏仁溥可没有自绝于外的意思,缓缓地表示道:“陛下的恩赏,朝廷的官职,臣父子都享受着,只是觉得,不该理所当然罢了……”
    “这话实在!朕听着也舒服!”刘皇帝笑道。
    目光再度投到魏咸信身上,此前没有发觉,如今方才注意到,此人衣着实在朴素,深山虽是锦服,但不知穿了多久,更没有任何金玉饰物伴身,而那种安之若素的气度,怕也学了魏仁溥七成。
    眼神中不免流露出一些赞许,刘皇帝笑眯眯地对魏咸信道:“国宝,你与一般功臣勋贵子弟,实在大不一样,朕见过那么多后生晚辈,他们可都是跃跃欲试,踌躇满志,想要建功立业,你就一点不动心?”
    “臣才识浅薄……”
    魏咸信想同刘皇帝讲场面话,被刘皇帝直接打断,说:“朕喜欢谦逊的人,但过度的谦虚,不只是自负,更显虚伪!”
    这话可有些严重,把魏咸信吓了一跳,老实人被惊得脸都胀红了,面色匆急,想要辩解,却被刘皇帝一挥手:“恬然自得,并不等于胸无大志,你既生于勋贵之家,也吃着朝廷的禄米,就有对朝廷应尽的职责与义务。
    你若想要独善其身,超然于外,也不是这么简单的!况且,大丈夫岂能困居府内,料理些俗务琐事,朕觉得,你该走出公府,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刘皇帝此言中,授官委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魏咸信却有些不知所措,是恭听圣训,是谢恩呢?还是拒绝呢?不由得把求助的目光望向老父。
    魏仁溥见状,也主动开口了,态度还是那般平和坦诚:“陛下如此勉励犬子,是他的荣幸,若有赐,为臣者自当稽首谢恩。不过,老臣希望,待他替臣这老朽送终之后,再图报效国家,皆是陛下倘若初衷不改,自当竭忠尽力,勤恳王事!”
    “道济你都这般说了,朕还能强夺此情吗?”刘皇帝静静地打量了魏仁溥一会儿,突然笑道:“朕留意到,户部需要补充几名员外郎,看国宝持家有道,自觉堪当其任。不过,话说到这个份上,这户部员外郎的职位,就暂且给他留着吧!”
    “陛下,万不可因此情,而怠慢国事啊!”魏仁溥说道。
    刘皇帝摆摆手:“国家公务,固然繁杂多事,但也不会因多一人或少一人,就怠慢了的。倘若如此,不是制度不完善,就是臣僚们不尽力!”
    “陛下所言甚是,是老臣浅陋了!”
    扫过这父子俩,刘皇帝又笑了,以一种调侃的语气道:“那么多人都想要升职加官,希望委以重任,找着机会,明里暗里,旁敲侧击,使尽手段,向朝廷要官。朕如今难得主动要加官,却还被婉拒了,这可真是,难得呀……”
    刘皇帝一副有了新奇体验的样子,不过魏仁溥却一点都不敢当作谈笑,谨慎地应道:“陛下此言,让老臣父子,倍觉惶恐啊!”
    刘皇帝一讷,轻轻摇头:“这可不是朕的用意,只是聊发感慨罢了!”
    微微叹息一声,刘皇帝平复了一下那莫名的情绪,直视着魏仁溥,平和地说道:“朕此番过府,除了探视道济病情之外,还有一事相询,希望能够解惑!”
    闻此言,魏仁溥恭敬道:“陛下垂询,老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刘皇帝微微一笑:“朕听说,道济病笃,连遗奏都准备好了。朕有些好奇,有什么话,不能活着的时候,当面对朕讲吗?是要学王朴吗?还是,死后遗陈,更敢说话?”
    刘皇帝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使得魏仁溥脸色大变,任身体再是腐朽虚弱,也不得不强撑病体,艰难地跪在刘皇帝脚下,一字一句,郑重其事,颤抖的声音都多了些中气:“陛下明鉴,老臣绝无他意,只是,只是……”
    哪怕以聪敏著称的魏仁溥,在这种问题面前,也不知如何回答了,这种诛心之问,可不是只言片语就能解释回应得了的。
    ……
    刘皇帝终究没有真向魏仁溥要个解释,又在父子俩谨小慎微的应对中,没滋没味地尬聊一会儿,刘皇帝起驾回宫了,连饭都没留下吃一顿。
    不过,他的目的是达到了,至少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测,魏仁溥确实有话想同他讲,心里也埋藏着太多事,只是迫于一些原因,不愿意或者说不敢直接进言罢了。
    这一点,不得不说,刘皇帝心里是有疙瘩的,那么多年的君臣情谊了,有什么话,何必如此遮遮掩掩,不肯直言,偏偏早早地便准备好了遗表!
    第68章 心寒不心寒?
    刘皇帝离开后,虞国公府堂上,陷入了一片安静,死寂般的安静,肃肃冬风,仿佛又平添了几分凄寒。
    没有让他们亲自恭送出府,魏仁溥坐在椅子上,衰老的躯体,近乎瑟缩着靠在椅背,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都被抽走少许,老眼似乎也恢复了正常年纪该有的昏花与浑浊。
    魏咸信显然不是笨人,与老父的平静相比,他显得有些魂不守舍,取过一张皮袄上前,轻轻地盖在魏仁溥身上,欲言又止的犹豫过后,忧虑地问道:“父亲,陛下这是何意?”
    “你也察觉到了?”魏仁溥回过了神,不答反问。
    魏咸信颔首,迟疑了下,终是吐露出心中郁闷、隐忧与不解,说:“陛下他……陛下他似乎在猜忌您?”
    对此,魏仁溥苦涩一笑,没有接话,也没有驳斥儿子的话,嘴角微张,也只是发出一道无声的叹息。
    见状,魏咸信有些急了,甚至略感愤慨:“这是为何?您是陛下的从龙之臣,多少年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倾心献国,实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再者,这快十年了,你始终居府疗养,早已不再干涉政事,如此安分守己,陛下猜忌何来?”
    “国宝,以你的心性,不该有此激愤之言啊!”大概是觉得魏咸信的情绪有些不对,魏仁溥的语气与表情变得格外严肃,警告道。
    魏仁溥这一句话,似一抔冷水,将魏咸信的愤懑与不屈浇平了,见老父那就木之态,一股不忍袭上心头,悲从中来,摇头道:“儿只是不解,也有些不忍,您多年勤恳王事,这身病根,就是常年劳碌积攒下来了。
    陛下实在太可怕了,您已病重若斯,低调至此,多年不朝,朝廷那么多公卿大臣,张扬跋扈者不可胜数,安享晚年者更不知凡几,为何独独针对于您。
    儿还年少时,满朝都在传颂,您是陛下最忠心有为的大臣,陛下也一直倚您为腹心,多次对人说您是他的良师益友,君臣之间,心心相印,何来如今彻骨之寒的猜疑?
    恕儿斗胆直言,陛下此番过府探视,究竟是来探病的,还是来催命的?”
    听其言,魏仁溥的脸色刷得一下变了,苍白的老脸挂上了一坨红晕,过于激动导致剧烈的咳嗽:“你大胆!跪下!”
    但见魏仁溥的反应,魏咸信也吓到了,紧张地上前想要照料,却被魏仁溥严厉的眼神逼得跪倒在地,但目光仍旧关切切担忧地望着老父。
    魏仁溥则颤着手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而后盯着魏咸信,疾声道:“国宝啊!我一直以为你性格平和忠厚,却未曾料到,你心中竟然还潜藏着如此刚烈。”
    说着,还下意识地留意了下周围,确定无人打扰他们父子谈话后,方才语重心长地说:“方才那样的话,怎么能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如此悖逆亵渎之言,你敢说出来,就想也不该想的啊!”
    听魏仁溥这么说,魏咸信也冷静下来,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也难免有些后怕,同样四顾张望了下,方才磕头诚恳道:“父亲教训得是,是儿错了!”
    见其明白过来,魏仁溥也缓了缓,叹息一声,让魏咸信起身。
    看父亲稍息其怒,魏咸信这才恢复了平日里冷静,轻声问道:“父亲,儿只是不理解,为何会到如此地步,陛下如此雄猜,难道您就能心平气和,毫不挂怀吗?”
    这一回,魏仁溥没有再直接驳斥魏咸信,而是轻声说:“国宝,平心而论,你觉得,陛下待魏家,待为父,待你们兄弟如何,可曾苛待过?”
    魏咸信闻言微愣,思索一阵,有些无力地拱了拱手:“父亲位列二十四臣,爵赐国公,母亲三品诰命,两位哥哥也都在外担当要职,就在方才,还关怀儿的前途,欲赐职授官,这等恩遇,山高水深!”
    “只是!”总结了一番,魏咸信紧跟着道:“恩遇如此深厚,那无端猜忌,才更令人毛骨悚然啊!”
    魏仁溥笑了,笑声很轻,看着儿子道:“为父都没有激动,你又何必如此激切!”
    不待魏咸信答话,魏仁溥缓缓说道:“我追随陛下近三十载,前十五年,风雨同舟,荣辱与共,这一路走来,对陛下,多少还是有些了解,有些体会的。
    陛下乃是不世出之英明之主,数百年才能有这么一位,扶危济难,一匡天下。陛下雄猜,这是从早年便可窥一二,而也正是这份多疑,才使得陛下带领着天下,从崩坏走向安定。
    若是帝王,失去了警惕,失去了戒心,那距离危亡,也就不远了,这份多疑的性格,也是陛下立身之本。”
    “这份猜忌,用到父亲身上,儿实在,实在觉得……”魏咸信似乎有些不知如何描述了,只是反应很憋屈。
    魏咸信已然冷静下来,但仍旧有些意气难平,见状,魏仁溥道:“哪怕以陛下雄猜,又岂又无端的猜疑,莫名的猜忌?如你方才所言,为父自认对陛下,是一片忠心,无愧于心!”
    “正因如此,儿才觉得,陛下……是否有些过分了?”魏咸信小心地说道。
    “这些年,我也在反思,在思考,终是有所得!”魏仁溥苦笑道:“我这,大抵也是为声名所累了!”
    “陛下大度之时,足以容纳四海百川,但对难言难忍之事,就一根针缝的余地,也不会留下的!”魏仁溥叹道:“朝廷之中,不乏清流,对那些臣僚,哪怕他们清谈空论,甚至直颜犯谏,陛下也可付之一笑。
    那些清流士人,哪怕名声斐然,远播海内,于陛下而言,都无关痛痒,甚至需要这样的人来展现陛下的胸襟与度量。
    但是,陛下绝对不会容忍一名宰相,满身清誉,内外交赞。过去,常有人说,我这个宰相,千古名相,众望所归,就连陛下也常常夸赞。
    那时,我便察觉到,这样的舆情,对于臣下来说,并非好事,也太危险。众望所归,这是一个臣下该受到的赞誉吗?”
    听魏仁溥这番娓娓而谈,魏咸信也有了些觉悟,只是面庞上的忧色更重了,叹道:“父亲早已察觉危险,也急流勇退,多年以来,一直对陛下尽心,对朝廷尽忠,这何曾改变过,陛下难道不知吗?”
    魏仁溥叹道:“陛下是何等样的人物,世又间有多少事能瞒过那双慧眼,很多人,很多事,他都是心知肚明的。
    然而,何为帝王,需要的就是高深莫测,怎能让常人看破。你以寻常人之心,去猜度非常人,自然难以理解。”
    即便魏仁溥如此解释,魏咸信仍旧疑虑难解,但见越显苍老衰弱的老父,轻声道:“只是,父亲凄凉至此,儿在一旁,倍觉不忍!”
    魏仁溥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什么,严肃地对魏咸信道:“陛下最后那一问,可是意味深长啊!他连我早已拟好的遗奏都知道了,这说明什么?”
    魏咸信声音放得更低了,道:“皇城司的那些鹰犬,只怕早已深埋府内!”
    “你明白就好!”魏仁溥交待道:“正因如此,今后要更加谨言慎行,哪怕在府上,也不要滥言造次,以免祸从口出!”
    魏咸信颔首,郑重说道:“儿明白,此番,是儿失态了!”
    对于自家的三子,魏仁溥还是很满意的,欣慰地道:“我这生前身后之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爵禄传家,朝廷自有定制,但为我魏氏守家的,还得是你呀!”
    见魏仁溥这么说,魏咸信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头道:“有大哥二哥在,儿只当与二位兄长,相互扶持。”
    魏仁溥笑了笑,又叹息道:“你也就是年纪不合适,否则,罢了,不提了,你去书房,把我那封遗奏取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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