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士廉并非彻底的底层出身,家里也是当官,其父曾为山阳令,他自己在参与科考之前,也曾在楚州担任刀笔吏,还是有一定见识的。
    但这所谓的见识,到这宫城大殿,到大汉天子面前,或许也只能用浅陋粗薄来形容了。刘皇帝只一个眼神,就让徐士廉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竭力地平复下心头的忐忑,徐士廉慌忙拜倒,几乎五体投地,忍不住颤声道:“学生楚州徐士廉,参见陛下!”
    “起来说话!”刘皇帝倒没有可以在这小小的士子面前耍威风,根本没有必要。
    “谢陛下!”不过徐士廉并没有敢动,或许于他而言,跪着说话能更利索些。
    “抬起头来!”刘皇帝稍一凝眉,轻声道。
    徐士廉缓慢地抬起头,不过两眼很规矩,眼睑下垂,只盯着自己的鼻梁,为免冒犯,连余光都不敢往御座上的刘皇帝瞟。
    刘皇帝观察着这个大胆的士子,倒是一表人才,见其惶恐,不由淡淡地调侃一番:“你这一通登闻捶鼓,半个皇城都听到了,卫士说你慷慨无惧,定要见朕面陈冤情,如今朕在当面,怎么反倒如此畏缩之态?说说吧,什么样冤屈,值得你如此声张!”
    刘皇帝话,似乎有稳定人心之效,听完,徐士廉也终于从紧张的情绪中略作平复。毕竟,早就做过足够的心理建设了,深吸一口气,拱手道:“陛下,学生有一问,朝廷开科取士,为国举贤,是用情还是用才,是取清谈,还是取实效?”
    “有事说事,说说你的冤枉!”刘皇帝实则很不喜欢这种问对风格,更喜欢直来直去。徐士廉或许只是想通过这样的问题,定下一个基调,也引起刘皇帝的重视,可惜,用错了对象。
    刘皇帝语气中表露的一丝不满,就足以令这小小士子惶恐了。徐士廉表情也不由一窒,再不敢摆什么弯绕,停顿了下,沉声道:“启禀陛下,学生举告知贡举李昉,取士不公,徇于私情!”
    此言一出,刘皇帝面色不改,不动分毫,而一旁,卢多逊目光中则满带着好奇,看着徐士廉。
    眉毛稍稍一挑,刘皇帝语气平淡道:“徐士廉!朕已命人调查过,据说你是今科的落第士子。既然落第,自有其道理,或许是你才学不著,抑或发挥失常,又或是不符合朝廷取士要求。你若因此而心怀不满,迁怒于主考,怨而上告,朕也是不会听你这怨愤之言,便责处朝廷的大臣!”
    怎么也没想到,刘皇帝竟是这样的态度,徐士廉如遭重击,一腔的郁愤积在胸前,几乎能憋出内伤。
    “陛下若要维护心腹大臣,而罪待学生,那学生无话可说,甘愿赴刑!”徐士廉一脸惨然地说道。
    “放肆!你是在怨愤陛下不公,迁爱徇私吗?”听其言,卢多逊在旁,严厉地斥责道,小心地观察了下刘皇帝的脸色,卢多逊又意味深长地冲徐士廉道:
    “徐士廉,陛下素来大公无私,秉执天理。但若仅凭你这一面之词,便要怪罪朝廷大臣、堂堂的内阁大学士,那朝廷的法制体统何在?
    你说李大学士取士徇私,有何证据?”
    卢多逊的话,似乎点醒了徐士廉一般,徐士廉回过神,赶忙道:“进士武济川,乃是李大学士乡人!”
    “呵!”听此言,刘皇帝顿时笑了,兴致顿时大减,语气也变得犀利起来:“这可不是证据!朝廷举贤不避亲,别说只是一乡人,就算是他子嗣,只要身负才具,也当录取?如依你所言,难道朝廷每次开科取士,都不能录取主考同乡吗?”
    “陛下,学生绝无此意!只是,那武济川,学生也认识,学士虽则才识短浅,却也自认在其之上!陛下只需翻阅考卷,抑或当堂考校,便可知悉!”徐士廉道。
    听其言,刘皇帝心中越发不耐,淡淡一笑:“你倒是自信!”
    显然,徐士廉的话,并没有任何说服力,说他自信,也并不是夸奖,在刘皇帝眼中,或许是狂悖无知了。
    不过,人既告到自己面前了,总要有个说法。见这年轻人满脸的认真,刘皇帝心里还是多了些疑思。
    正自琢磨间,通事来报,宰相赵普来了,显然,这也是闻讯而来的。
    召见,赵普入殿,目光只稍微一览,正欲见礼,便听刘皇帝摆手道:“赵卿来得正好!”
    指着徐士廉,刘皇帝吩咐道:“这名士子,登闻上告,说主考用情,朝廷取士不公。人已告到朕面前了,就需要有个说法,查他个水落石出,以免天下非议!”
    “你抽调一批人,同卢多逊一道,将今科所录进士的考卷、答题,全部检查一遍,重定名次,看看与李昉所录,有多大差异!”刘皇帝吩咐道。
    “是!”赵普、卢多逊一齐道。
    “还有,传那个武济川!”刘皇帝目光又落到徐士廉身上,轻声道:“你不是说那武济川才不配位吗?朕给你这个机会,让你们当堂比试一番!”
    “谢陛下!”徐士廉闻言大喜,用力地一磕,眼里几乎渗出泪花。
    见徐士廉这自信激动的模样,哪怕刘皇帝心中再信任李昉,也不由嘀咕,李昉应当不会让自己失望吧……
    第4章 李昉夜访东宫
    开宝十一年的春闱,在大汉历届科考中,都属于极其寻常的一次,与封禅撞期是最主要的一次,哪怕刘皇帝专门留李昉主持,但整体给人的观感,重视程度并不高。
    然而正是这么一次寻常至极的科举,却以一种让人所有人措手不及的方式,再度于朝廷内部掀起一场风波。
    倘若没有意外,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应当是刘皇帝照例在崇元殿举行一场殿试,从三十名新取进士中点出状元或前三,然后再重启琼林宴。
    但这个进程,随着落第士子徐士廉一番胆大妄为的登闻上告,彻底耽搁,甚至有引发开国以来“科举第一弊案”的嫌疑。
    傍晚时分,东宫之中,正进行着一场家宴,太子刘旸居主座,慕容妃与赵妃陪侍在侧,一片其乐融融之态。
    当然,所谓的其乐融融,单指刘旸与其子的互动。太子妃坐在一旁,玉容平静,一副端庄大妇之状,赵妃则面带桃花,眸露秋波,笑吟吟地看着刘旸父子。
    不到一岁的娃娃,稚嫩地不忍稍微用力的触碰,对于自己唯一的子嗣,刘旸也确实喜爱,哪怕只是些模糊的牙牙学语,都引得他开怀,那纯净的笑容,几乎能让刘旸兴奋起来。
    看着刘旸父子之间的互动,注意到一旁赵妃那得意的温柔,慕容妃哪怕竭力克制着,垂下的眼眸中也不由流露出少许的哀愁与委屈。
    没办法,谁叫自己肚子不争气呢?
    虽然纳了赵妃,哪怕诞下了一位皇孙,但一直以来,刘旸倒也没有冷落慕容妃,但她心中的惆怅却是与日俱增,直觉太子是离自己越来越远,正在无限靠拢赵氏母子。
    巨大的危机感早已笼罩在这同样出身名门的慕容氏心里,甚至于,这太子妃的位置,都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内阁大学士李昉来访!内侍的通禀,打断了太子妃的自怜自哀,也让刘旸从父子之乐中回过神来。
    “这顿饭,我们一家人是吃不了了,你们先退下吧!”刘旸两眼中恍过一抹凝思,将怀中的刘文涣交给赵妃,说道:“你们先退下吧,让膳房重新备一份!”
    “是!”太子一发话,两妃也心知他有正事要谈,自然也不敢多纠缠,恭顺地起身行礼告辞。
    “去把李师傅请进堂来!”刘旸则沉吟了一会儿,指着一席还未怎么开动的膳食,吩咐道:“再把碗筷收拾一番,换一副新的餐具!”
    没有多久,李昉便显露堂前,脚步沉重,脸上也带着一抹难以化去的凝重。刘旸则亲自迎了上去,拜道:“李师傅!”
    “殿下!”见太子仍旧这般亲切的称呼,那嘴角带着的笑容也极具感染力,李昉竟有种受宠若惊之感,赶忙行礼:“冒昧打扰,实属无奈,还望见谅!”
    对于此时的李昉而言,太子的这份尊重,也能击穿胸膛,直指人心。能够感受到李昉心绪的不安,刘旸亲自拉住他的手,引其入座:“李师傅这是什么话,先入席,同我一起用膳!”
    “谢殿下!”
    然而,此时的李昉,又哪里有心思进食,落座之后,也没有平日里的养气风度了,迫不及待地便开口:“殿下!”
    “李师傅,不急,先吃点东西!”刘旸止住他。
    注视着刘旸那副平静的面孔,淡定的眼神,李昉也不由心定几分,同时,也多了些感慨。当初刘旸少时,他作为太子太傅,是时时教导,结下了深厚情谊,如今十多年过去了,遇事之时,反倒是曾经的学生来教育他了。
    君臣师生二人,饮了口茶,用吃了几口菜,李昉也平复地差不多了,方才拱手道:“殿下,今日之事,您也知道了吧!”
    “怎能不知!”刘旸表情也凝重了些,说:“这登闻鼓一响,震动半个开封城,午后的士子请命,则震动整个朝廷啊!”
    落第士子,登闻告御状,直指今科主考内阁大学士取材不公,对朝廷来说,本就不啻于一道惊雷了。然而,此事消息传开后,事态越发扩大,另外二十多名同样落第的士子,鼓噪齐进,聚集于宫门前,要求还他们一个公道,还是直指今科朝廷取士。
    毫无疑问,这已然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漩涡,处在漩涡中央的李昉,所承受的压力,那是何等巨大。
    对李昉不安的心理,刘旸也多少能理解,问:“李师傅可曾进宫面圣?”
    对此,李昉老脸浮现出明显的忧色,道:“殿下,我请求觐见,可是陛下拒见,只让人传话,让臣回府等待!”
    刘旸虽然没有直接插手此事,但自事发之后,也一直暗暗关注着,这牵动朝野人心的风波中,作为太子,也不可能完全置身事外。
    “我听说了,午后陛下亲自召见那武济川,与上告的徐士廉一并考校策问,结果,武济川应对失措、条理不清,相反,那徐士廉则对答如流、举止从容!虽未有定论,但武济川已与那徐士廉一并被控制起来了!”刘旸又吐露出一则更加不利于李昉的消息。
    “这!”李昉愁容更深了,焦虑之情,也溢于言表。
    沉吟几许,刘旸抬首,一脸肃重地看着李昉,斟酌了下言辞,认真道:“按说以李师傅的品行与操守,我不该有此一问。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李师傅与武济川之间,是否毫无瓜葛?”
    听刘旸酝酿出这么一句问话,李昉呆了一下,但见太子那平静的眼神,顿时起身,躬身一拜:“殿下,臣与那武济川之间,从无往来,甚至直到取定人选之后,方才知晓此人!”
    李昉语气坚决,刘旸与他对视了会儿,神情缓和下来,示意他坐下,琢磨了下,道:“会不会是取士的僚属,暗怀心思,存私录取?”
    这个问题,值得商榷,但对李昉,仍旧不那么友好。如果是,那么作为主考的李昉,也应担负其责,至少有个督下不严,也代表着朝廷取士,当真存在问题,否则岂有这暗中操作的结果。
    李昉迟疑了下,郑重地说道:“殿下,臣可以保证,考试的一切流程,都是依照朝廷制度施行,下面的僚属,不论监考官还是阅卷官,都无徇私授受的可能!”
    见李昉说得肯定,刘旸眉头终于凝结起来,轻声道:“那问题又出在何处?”
    “所录进士的考卷,李师傅都仔细审阅过吗?”刘旸道。
    “臣都一一确认过!武济川的答题,文才出众,既有条理,且切中要害,以臣所见,足以取为进士!”李昉面露苦恼:“只是未尝料到,只因为与臣同乡,竟招至这样的攻讦!”
    “我相信李师傅!”考虑了一会儿,刘旸说出这么一句话。
    “谢殿下!”听到这么一句话,李昉都快哭出来了,起身感激涕零地道。
    “只是!”刘旸话里也带着转折,道:“事情已然闹到御前,事态也越发扩大,轰动朝野,然如何定论,还需等待调查结果!其中出了什么问题,也必须调查清楚!”
    “李师傅持身以正,则无惧这些流言与攻讦!”刘旸尽力地安抚着李昉。
    闻言,李昉点了点头,但还是不禁叹息道:“事态至此,臣只是担忧会如何收场,士子鼓噪,质疑朝廷不公,臣只怕,只怕……”
    刘旸再度抬手,止住李昉,看着他,沉声道:“李师傅!朝廷不会为了一干士子纷扰,就地罪责大臣,也不当如此!公论就是公论,倘若为众情所逼,为了给士子一个交代,安抚众心,便罔顾事实,那朝廷取士之公道,又如何能站住脚!”
    “殿下英明!”李昉感动之色愈浓。
    听完刘旸这番话,李昉终于确定了,如今的太子殿下,再不是当年那个受他教导的学生了,已然成长为一名足以庇佑羽翼的参天大树。
    舆情汹涌,喧嚣纷扰,都难动其心。这份思考,这份气度,正是储君所需要的。
    当然,刘旸固然信任李昉的品行与操守,这份信任的背后,除了多年的师生情谊,也有个前提,那就是李昉确如其言,没有在取士罔顾存私。
    “陛下既有示谕,李师傅便先回府,此事总会调查清楚,自有公论,也会还你一个清白的!”刘旸又冲李昉道。
    李昉见状,终是起身,行礼告退。不过,离开前,又言辞恳切地道:“殿下,臣自认清白,无惧责难,甚至不怕死罪!只是,众毁销骨,若一世清名,毁于此事,臣宁赴死!”
    “李师傅言重了!”听他这么说,刘旸起身劝慰道:“且安心,不至于此!”
    第5章 刘皇帝的考验又来了
    因为初归东京,东宫的一应仆属并未全部东迁,人手不足,整个东宫显得有些冷清。月光皎洁,零落九天,挥洒在东宫园苑中,夜色很浓,很是静谧,只有少许的宫灯,照亮着夜幕下的道路。
    已是夏时,宫苑之中树木丛生,郁郁葱葱,放眼所望,尽是森森之景,未经细致打理,杂乱的草木显示出野蛮生长的势头。
    过去在东京时,刘旸便经常于花苑之中踱步,如今再走,虽有耳目一新之感,但终究是熟悉的。
    两名宫娥挑着宫灯在前引路,四名卫士护从在后,声声虫鸣,叩问着心头,朦胧的灯光映照在刘旸的脸上,可以窥探到那一抹凝思。
    显然,这抹凝思还是因为登闻鼓案,还在为深陷漩涡的李昉考虑!
    不论如何,他是都要为李昉说话的,一个师生情谊,实则早早地便将他们绑在了一起,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不必遮掩的。
    并且,对于这个老师的品行与操守,刘旸也是相信,再加上方才的会面,李昉的一系列表现,都是很难装出来的。
    刘旸学着观人识人,也这么多年,早已磨炼出了一双锐利的眼睛,对于自己的判断,也很自信。
    刘旸,相信李昉的清白。而只要李昉是清白的,那么任何人也不能击倒他,只是,三人成虎啊,都不用特意派人去探听,便能想象得到,如今的东京朝野,怕是流言四起,非议不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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