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刘皇帝,已不像过去那般,不遗余力地施加影响,收买军心,一个小小的百将,纵然骑射技术再是精湛,也难轻易入刘皇帝眼,当下大汉军队,已然稳定,更是人才济济,也不需像当年那般,费尽心机地寻觅收服人才。
    当然,真正令刘皇帝有所触动的,是这又是一名从底层发迹的军官,没有什么背景与后台。这些年,大汉军中的后起之秀,毫无疑问,以军二代、军三代为主,闯出些名声的,不是功臣之子,就是名将之后。
    这是难以避免的,功臣勋贵们出生入死,建功立业,除了权势富贵,荫庇子孙也是重要追求,而军二代、三代们崛起,逐渐继承先辈们的荣光,沿循他们的足迹,在军中发展奋进,也符合天理人情。
    而这些人,有父祖辈们给予的丰富资源可以利用,有良好的基础,兼具有别常人的高素养,自然更容易升迁出头。而这些年,老臣老将逐渐凋零,抑或走向幕后,固然还有一批宿将仍就站在台前,但勋贵将臣之后,也是逐渐崛起,替代老人,担任重要职位,成为军队中坚。
    这是无法阻遏的大势,并且,在开宝北伐之中,已然有所体现。老帅老将们仍旧发挥余热,甚至主持大局,但后进晚辈们同样表现不差。在开春之后,枢密院对军队的整顿之中,也确实有一批中青代将领,得到提升,担任更重要的军职,而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勋贵二代。
    对于这样的情况,刘皇帝自然是洞若观火,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持乐见其成的态度的。军功贵族阶层,是刘皇帝用以拱卫皇权以及巩固统治阶级而扶持并妥协的产物,在保证其不会反噬的前提下,并不会去刻意打压。
    在这一点上,刘皇帝也算有自信,并且够安心。过去的二十多年,许多政策的施行与制度的确立,都是出于一个平衡考虑,也围绕着这一点核心思想进行。
    但是,刘皇帝准许一个阶层的存在与壮大,却不允许其膨胀,于是,便开始对军功贵族内部,进行平衡,这一点并不难做到,毕竟贵族内部本就是派系林立,军队之中,也各据山头,调兵的权力始终掌握在朝廷手中,治兵之权,也同样受到朝廷的节制与影响。
    与此同时,便是对庶族官僚进行扶持,在近几年中,尤其明显,赵普任相乃是其中最具代表的一个举措。
    在此基础上,对于寒门庶族将士的提拔,同样也在进行中。比如,去年刘皇帝亲自接见从漠北返回大汉的几名官兵,亲自给他们赏赐提拔,又将一个原本不名一文的底层士卒白羊,越级提拔为宿卫军官,也有扶持这些军功贵族集团之外将士的意思在里边,同时也激励天下所有寒门将士奋发上进之心。
    作为皇帝,刘皇帝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难免政治上的权衡考虑,这些也几乎成为他的本能了。
    骑射比拼,最终的胜利者,没有多少意外,胜利者就是那名唤作陈嘉的小将,不只有吸人眼球的惊艳之举,更因为几轮下来的积分总计最高,以此冠绝群英,一举夺魁。
    骑射较艺成绩出来,各给赏赐,陈嘉得到了一整套的宝马、精甲及武器,其余人员,纵然稍次,也算丰盛,除了物质奖励之外,也有各军内部的记功,至加官升职,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毕竟,对于入选御前比赛的军官们而言,这本身就是一次镀金的经历。
    大概一个多时辰后,张雍来报,射猎考察,已然结束,皇子及参与的贵族子弟们陆续猎获归来。
    “谁猎获最多?”刘皇帝略带好奇地问张雍。
    张雍干练地答道:“回陛下,经统计,宿卫营将郭世隆猎获最多,有5只山鸡、2只兔,3头鹿、4条狸,另有一头豹,总计大小15样猎物!”
    “将门虎子啊,郭家子,不负其祖风采啊!”刘皇帝笑了笑,当即道:“赏!”
    郭世隆,乃是上党公郭从义之孙。
    皇子们也参与了狩猎,当然,最能善武功的刘昉、刘旻兄弟都不在,自然没有太出彩的,倘若真有谁又意外出色的表现,刘皇帝反而会怀疑了。
    不过,此时的刘皇帝,更关心的,反而是十三皇子刘晔的表现,适才那小子,在他面前的表现还是有作用的,至少勾起了他的兴趣。
    “刘晔呢?”
    “十三皇子也已回营!”
    “宣!”
    很快,刘晔受召前来觐见,这几乎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皇帝特殊对待,臣僚宾客们自然也大感兴趣。
    刘晔呢,还是此前的装扮,不过一脸疲惫,身上也多了些泥垢,显得有些狼狈,不过,表情倒显得有些严肃。
    不过,手里拎着一只灰兔,皮毛染血,略带遗憾地说道:“儿无能,只猎得一兔!”
    刘皇帝这回是真惊奇了,看了看那死兔,再注意到刘晔平静的小脸,一点都没有杀生的紧张与不适,心中暗叹。
    “这猎兔,未必比射虎更容易,同样考验射艺!”刘皇帝轻笑着感慨道:“小十三,看来是我小瞧你了!说吧,要什么赏赐?”
    闻言,刘晔小脸上终于露出了点笑容,眼神中明显有些激动,那是一种得到刘皇帝认可的情绪,微微摇头,兴奋地道:“儿不要赏赐,只请爹爹,收下此兔!”
    “好!”刘皇帝没有丝毫犹豫,应道:“你这番心意,我收下了!”
    朝刘晔招招手,让他上前,轻抚着他后脑勺,刘皇帝大概是第一次这般温和亲切地对他:“今日,你只猎一兔献与爹,爹等你长大,届时便可替爹猎敌了!”
    “是!”刘晔认真地颔首,小脸上满是郑重。
    第361章 “龙宫”
    此番行猎,比起往年,娱乐性要更强一些,更像是一场大联欢,就在当夜,刘皇帝于形影之中,大宴随驾君臣宾客。刘皇帝是主,而最重要的客人,则是那些不远千里来京的诸部族首领及代表。
    不得不说,此番对于这些外蕃来使,自刘皇帝以下,都表现出了七分以上的诚意与热情,不只在洛阳内好吃好喝好玩招待着,刘皇帝亲自宴席,都不止一次了。
    因此,行营中进行的夜宴,完全可以用宾主尽欢来形容,并且一直持续到深夜方才结束。
    夜色愈深,其沉如水,自白日入黑夜持续已久的喧嚣声终于归于沉寂,习习夏风,吹过山岗,掠过草野,撩动旗角帐帘,带来阵阵清爽,而行营之内不变的,永远是严密的守卫与巡逻,尤其是刘皇帝所处御帐周围,侍卫林立,几乎与外界隔绝。
    御帐,严格意义上来讲,应该叫作殿帐,取名“龙宫”,这几乎就是一座移动的宫殿,难称巍峨,但各项配置完善,足以满足刘皇帝居住、读书、处理公务等需求。并且,这也是可拆卸的,耗费了有司诸多能工巧匠大量心血与智慧,方才创造出来。
    嗯,又是学的隋炀帝……当然,这也是由内帑拨敕造,事实上,经过前前后后的各种支出加上宫廷内部各项开销,刘皇帝那原本充盈的小金库,也开始有压力了。
    而花费重金打造的“龙宫”,内部装饰就突出一个高贵奢华,这就是用给刘皇帝享受的,当然,也只有这种太平时光,他出巡才拿出来住一住。符后当然也有一座,呼为“凤殿”不过,只是因为刘皇帝尊重她,以显帝后并重,但她从来没有使用过。
    帐内,烛火布置,极有层次感,连数量都有严格标准,灯光柔和,几乎覆盖其内每一个角落,与那些金玉银饰相互照应,更显金碧辉煌,熠熠生辉。
    气氛还是比较温馨的,刘皇帝坐在榻前,两脚伸在深而大的脚盆,盆中盛着热水,关键是,皇后大符亲自给他洗着脚。
    刘皇帝面色红润,带着点酒意,但眼神清明。宴客之时,为表待客之谊,喝了些酒,但这显然属于逢场作戏,一般而言,刘皇帝真的高兴,是不会过于矜持的。
    刘皇帝的坐姿显得有些乖巧,低头看着蹲坐在面前,认真替自己搓洗着脚的大符,不禁有些感慨:“大符,你说我们这算是在效仿古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闻言,大符仰头问道:“为何有此说法?”
    刘皇帝笑了笑,道:“用你这母仪天下的手,来捧我的臭脚,我心中有愧,有些承受不起啊!”
    刘皇帝这么说,显然带着点玩笑之意。闻之,大符也笑了,应道:“官家双足,脚踩乾坤,立定天下,如何承受不起,能伺候它,又岂不是我这双手的荣幸?”
    刘皇帝不禁莞尔,终是将大符拉起,关怀地道:“算了,有人伺候的,再不济,我也有手,可以自己料理,被你们这般伺候,我直觉变懒了……”
    “官家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富有四海,享受怎样的侍候都不为过,再者,江山社稷,万钧重担,皆负于肩,你将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放在国政的打理上,至于其他,则无需过于在意!”符后这么说道。
    “大符啊!你怎么总是这般善解人意?”刘皇帝呵呵一笑。
    “官家,太子殿下来了,帐外等候!”笑谈间,喦脱前来汇报。
    刘皇帝笑容不减,当即吩咐:“让他进来!”
    “是!”
    只一小会儿,刘旸穿过重重帐幕帘门入内,直至君前,站定,见着刘皇帝夫妻,当即行礼问安。
    “你们父子有事商谈,我就不相扰了,先行退避!”见状,都不用刘皇帝开口,符后便主动道。
    刘皇帝点了点头,于是皇后便在地刘旸恭敬的目光下,悠然起身,转入内殿,给父子二人留足谈话的空间。
    此时的刘旸,脸上也带有少许的醺意,面色泛红,努力地保持着清醒,以免君前失仪。见状,刘皇帝问道:“酒意仍未醒?需要一些醒酒茶吗?”
    闻问,刘旸立刻拱手道:“已然好多了,今夜难抵盛情,多饮了几杯,让爹见笑了!”
    “看来你还是太实在了,逢场作戏,适量即可,岂能杯杯满饮!”刘皇帝教训道:“酒是穿肠药,色是刮骨刀,你当谨记!”
    虽然刘皇帝并没有太多资格在此事上教育别人,但他发话了,刘旸也不敢有任何反驳,只能低头称是,老实地接受教诲。
    刘皇帝的脚从盆里拿出,搭在沿上,见状,刘旸立刻上前,拿起巾布,要给他擦脚。对于他的主动,刘皇帝还是很欣慰的,但嘴上拒绝道:“不用了,你坐下叙话!”
    “是!”
    “对于来京的诸族各势力,你同刘煦与之商谈如何?”刘皇帝漫条斯理地亲自擦着脚,一边问道。
    闻问,刘旸组织了下语言,方才从容禀道:“经过几番磋商,基本已然同各方势力达成共识,他们也是身负使命而来,表示愿意成为大汉臣属,接受朝廷册封,同朝廷合作,共同维护诸族各地区的安定消除争端,缓解冲突,造福部民百姓,以襄和平……”
    刘旸这段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了,刘皇帝果断一摆手,道:“这些场面话,就不需在我面前说了!”
    面上稍微有些尴尬,刘旸沉吟了下,轻舒一口气,道:“如今大汉国力鼎盛,二伐辽国,大破契丹之后,放眼宇内,已无敌手,群夷震惧,既畏大汉兵威,也惧朝廷继续开拓,吞并其土地,招徕其部民。
    如今,朝廷主动相邀,释放善意,共商和平大计,消弭兵灾祸乱,他们自然欣然,大松一口气!
    再加上,称臣大汉,但朝廷充分肯定他们的地位与权力,满足他们对土地、部民自治,大汉得其名,他们得其实,还能加强与大汉各方面的交流往来,共同发展,表以臣服,并非难以接受!”
    第362章 权宜之计
    听其所述,刘皇帝只是点了点头,没有作话,略作沉吟,方才问刘旸道:“此番,我广邀群夷入京做客,是何原因,其用意何在,你应当清楚吧,不至真以为,是为了同这些内外蛮夷共商国是吧!”
    闻言,刘旸露出了一点笑意,轻摇头,道:“儿虽愚钝,难以全然明悉圣意,但经过这半年多的研讨、观习,多少有所猜测。
    共商国是之说,不说儿,就是满朝臣工,也不会有多少人会当真。爹与赵相为政,此前也反复提及过,大汉如今需要的是安稳,需要养育百姓,恢复国力,从各条战线,采取收缩,巩固根本。
    这些年,大汉扩张过速,恢复开拓之土以数千里计,虽战果辉煌,所费钱粮,损折兵马,代价巨大,导致根基不稳,已至大汉难以承受的地步,因而亟欲停下脚步休整,以巩固胜果。
    时下,高丽已然达成和议,西域局势随着轮台、北廷收复也渐趋于平稳,只要朝廷释放善意,在短时间内,可以保持一段时间的和平。
    如此,除北方契丹之外,大汉已基本做到了弭兵休战。唯有西北、西南这些地区,地理民情风俗,纷繁复杂,极难料理,这些年冲突不断,以致边鄙不宁,虽为疥癣之疾,却也牵扯了朝廷不菲的精力与财力。
    并且,朝廷若不加警惕,长此以往,或将以小疾成重症。因此,若能以朝廷主导,延揽诸族,以期和平,减少朝廷的麻烦,让大汉将更多的精力用在恢复国内,打击辽国之事上,是个顺势而为的抉择……”
    “看来对此事,你也确实用了些心思去琢磨!”听完刘旸的见解,刘皇帝意态平和了些,冲他道:“那你觉得,此举会有作用吗?倘若会,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能否如朝廷所愿?”
    闻问,刘旸再度思考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道:“若说完全消弭祸端,达成和平,诸族共荣,只怕难以做到,即便大汉再是强盛,也难使内外诸族心悦臣服,即便迫于威势,也可能面诚心狡!
    不过,若能通过此举,招揽一部分亲汉部族,保证诸族主要势力,与朝廷合作,共同维护西部边境安宁,对朝廷而言,就已然能够减轻不小的负担了!
    至少,经过此番与会磋商,在未来十到二十年之内,可以保证西部诸边的安定!”
    刘旸说完这番话,不由地轻吐一口气,刘皇帝听完,也露出了点笑意,不过,却稍显莫名地问了句:“十多年来,对于大汉的在西北西南边陲,戍防、拓殖、行政等各项支出,以及发生的各类地区冲突、叛乱,你可有详细调查过?”
    刘旸一愣,不过只是一刹那的功夫,便应道:“虽未有详细调查,但多少有些了解,确实不菲,仅西北四道,便常年驻有戍卒逾六万,近些年,为北伐之事,更突破十万大军,仅军费一项,每年朝廷支出,就不下七百万贯之巨!
    另有云南、黔中及诸边州关隘戍卫,所费钱饷同样巨大,至于其他各项行政支出,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刘皇帝点了点头,并不在意刘旸对此有无具体细节上的了解,而是说道:“西北四道一以及云黔驻军暂且不论,这属于特殊情况,今后终将陆续减负。
    仅说其余边地,为戍守治理巩固,每年官俸、军饷及一应行政开销,每年固然花费不菲,需要朝廷持续投入支援,但以大汉的国力,可能支撑?”
    不待刘旸答话,刘皇帝便自顾自地说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倘若前番北伐,靡费过大,耗尽国库,以朝廷的财力,这些支出,是足以支撑的!
    因此,致力于地区和平,消弭中途,为朝廷减负,并不是此番大会的主要目的!只要朝廷国力财力恢复,你所说的那些,都将不是问题!”
    听刘皇帝这么说,刘旸脸上露出一抹纳罕,旋即谦虚认真地请教道:“恭听爹教诲!”
    刘皇帝则幽幽然地说道:“此番召诸势力进京,说得好听点,是为和平共处,造福边地百姓安康,但实际上,就是大汉的一种妥协与退让,这一点,你心里要有个数!”
    闻言,刘旸的表情陡然严肃起来,似乎有些难以接受,低声道:“是!”
    “自乾祐北伐之后,我已经强势了十多年了,大汉对于周遭国家势力,也同样强势了这么久!”刘皇帝长叹道:“但至如今,却是不得不有所退让了!你适才所言,确实有道理,也直指当下大汉的一些困难与窘境,但你知道,大汉真正的问题,在于何处吗?”
    面对刘皇帝这一番问话,本就有些迟缓的刘旸,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表情肉眼可见地严肃起来,眉头紧锁,似乎在绞尽脑汁思考着自己疏忽抑或没能体察到的圣意。
    刘皇帝也没有等他彻底想清楚,便道:“此番朝廷相召,可谓一呼百应,诸夷影从,原因为何?那是大汉国力强盛,武德充沛,他们不敢不从,边地或有龃龉冲突,但让他们正面对抗朝廷,与大汉为敌,他们同样不敢。”
    “他们对大汉,如今是畏服,先有畏惧,而后臣服,胡人畏威而不怀德,这乃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此番,大汉欲与之共襄和平,最重要的前提,便是自身强大,强大到他们畏惧,不敢侧目,难缨兵锋,否则,我们的善意,对于这些蛮夷而言,就是软懦,是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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