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十几辆大车,与上百匹马,大概是夺回的东西了。营将前来复命,解释道:“贼匪狡猾,不与厮杀,一味逃遁,只斩首六十三颗,夺回一百二十四匹马与所有的辎车!”
    “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对于这个战果,王彦升有些不满意,但耐着性子问道。
    营将肯定地答道:“这绝非此前活跃在河西的贼寇,似乎是股新势力,以回鹘人为主!”
    闻言,王彦升顿时呵呵一笑:“看来,河西也越发不安稳了!”
    说着,王彦升指着东北方向,道:“张硕,那边是番禾县旧址,你带两百人,在此立寨驻堡,后面再派人给你补充足人马,明年开春之后,给我将附近肃清一遍!”
    听令,名叫张硕的营将愣了一下,看着王彦升,略表迟疑:“都将,如此只怕回鹘人那边会有意见!”
    “这里本为凉州故地,大汉国土,回鹘人敢有什么意见?”王彦升当即道:“现如今流寇猖獗,连进献天子的贡品都敢抢,还真将此处当作法外之地了?回鹘人不作为,难道还敢责我们维护治安,肃清盗贼吗?”
    王彦升这番话,格外强势,当然,最心底的话还是克制着没有说出来。
    “你听令即可!英国公那边,我会去说的!”王彦升继续道:“布政使司不是准备重置番禾县吗?本将这就算是给他们提前做准备了!”
    “是!”营将张硕再不犹豫,拱手听令。
    凉州的情况,一直都比较复杂,尤其是部族成分的复杂,靠着河西节度后裔以及大量汉化的吐蕃、吐谷浑族人,联盟对外,在纷乱的唐末之中,立足于凉州,持续了这么多年。
    到如今,温末的时代算是彻底终结了,但对于原本的势力结构并没有彻底打破,以折逋氏为主的六谷吐蕃,也给予了尊重,授予官职,分置于姑臧、昌松境内。
    而多年以来,对于凉州内部,朝廷一直以梳理安抚为主,不过这两年来,朝廷对西北的关注逐渐加强,又随着柴荣、王彦升等人西来,控制能力也显著提升。
    到开宝元年,布政使吴廷祚就任,多方配合下,在军政上则给了凉州境内外的部族们更多的压力。就目前的趋势来看,这股压力是向甘州回鹘施加了,王彦升的举动,就是一种征兆。
    事实上,甘州回鹘的忧虑并非杞人忧天,大汉确实不可能让他们永远占据着河西走廊这种战略要地。
    姑臧城,历史名城,围绕着此城此地,无数汉夷势力用上千年的时间书写了一段段精彩纷呈的史诗。如今,时隔近百年,又再度轮到中原王朝来做主角了。
    城中的人口不少,足有四千多户,然而,汉民仅仅约占四分之一。这已经是朝廷努力的结果了,当年朝廷接收之时,城中的汉民已不足五百户。
    如果只是一味地强调民族、血统什么的,那此城可就称不上是“汉城”了,然而,充满大漠风情的土城垣上空,迎风飘扬的,就是醒目的汉旗。
    冬季的姑臧城,并不冷清,除了当地的各族百姓,还有大量寓居的商队、行旅,大量来自关内的烈酒也将城中的气氛烘托得火热。
    王彦升一行人回到姑臧时,一场酒后的寻衅事件才刚刚结束,出动了官差处理,因为酿成了斗殴。
    这样的治安事件,不是王彦升的职责,他也许久没再生食人耳了。直接奔向官署,衙堂间,柴荣正与布政使吴廷祚烹酒对弈。
    “英公与吴使君倒是自在!”入内,王彦升也不客气,直接将仆人新斟好了一爵酒拿起,一饮而尽。
    见状,素以沈重著称的柴荣也不由莞尔,说道:“平西侯辛苦了!情况如何,使节可曾救下?”
    “来使倒也有几分本事,硬是扛住了数倍的贼寇,等到了救援!这归义军来的人地位不低,是瓜州刺史曹元恭,还有一名西州回鹘的使者,也在一起!”王彦升简单地做了介绍,看向吴廷祚:“使节队伍伤亡颇多,还需衙门安排,施以救助!”
    吴廷祚虽然是武将出身,但博览群书,身上自带一股文英之气,朝着柴荣一拱手,轻笑道:“英公,这盘棋就到此为止了,下官先去安抚一下受惊的使者!”
    “庆元兄请便!”柴荣应道。
    论下棋,柴荣哪里是吴廷祚的对手,左右也快输了……吴廷祚快步而去,王彦升占住位置,观察了片刻他看不懂的棋局,直接说道:“回鹘人也不安稳了!”
    “这批马寇与回鹘人有关?”柴荣凝眉问。
    王彦升道:“河西马贼,虽然剿之不尽,但这几年下来,可还没出现过如此规模的贼寇,还如此突然,战力也不俗,还敢对拥有足够武力的使节队伍动手。末将见识虽浅,但若说这是一般的流寇,我不信!”
    闻之,柴荣想了想,道:“你觉得,那是回鹘人假扮的?”
    王彦升又喝了酒,无所谓地道:“何必去纠结真伪,末将觉得这是个机会!”
    注意到柴荣看着自己的目光,王彦升把他在番禾的安排汇报了一下。对此,柴荣没有过多的反应,思虑几许,道:“当年与回鹘相约,共同维护河西的安宁,如今匪寇反复,回鹘人既然不尽力,那就让大汉的军队来吧!”
    听其言,王彦升顿时眉开眼笑的,英国公的刚烈强硬速来对他胃口,道:“依我看来,区区回鹘,灭之何难,给我两万步骑,必然一举破了删丹,收复甘肃!”
    柴荣则道:“朝廷也有朝廷的考虑,需要服从大局啊!”
    “为了服从大局,末将在西北,一待就是十多年啊!”王彦升有些感慨。
    柴荣安抚道:“平西侯也勿急,甘肃之地,早晚当回归大汉,有你建功的机会!”
    “只是,回鹘与大汉的关系,将逐渐恶化了……”
    事实上,自大汉立国以来,甘州回鹘就一直对朝廷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刘皇帝还是太子时,就曾遣使者到东京。然而,这也是有个前提的,那就大汉积贫积弱,于西北无害,那么同盟同好,哪怕称臣纳贡都没关系。
    但是,现在大汉过于强大了,又对西北故地表露出明显的野心,回鹘人若还是像过去那样,才是不正常。意识到危机的时候,有所反复,有所举措,也是可以理解的,哪怕愚蠢,哪怕不自量力,皆不足为奇。
    “归义军此番遣使入朝,怕也是别有来意!”柴荣又道。
    王彦升:“据曹元恭所言,为大事而来,这厮还遮掩着,不欲透露……”
    第39章 归义军有归心
    姑臧虽是河西重镇,但驿宿条件,显然是不如内地的,完全可以用简陋来形容。不过,对于入住的曹元恭等人而言,却根本没有挑剔的道理,一路的顶风冒寒,又经生死磨难,能有处容身保暖的下榻之处,已然十分满足了。
    当然,最让他们感到心安的,还是河西布政使吴使君的亲自慰劳。翌日清晨,风寒加剧,隔着门窗都能感受到室外肆掠的寒风,不得不说,此番入朝,当真选错了季节。
    经过一夜的休息,身体的疲惫,精神的压力都得到了缓解释放,当享用着宾驿内奉上的清粥小菜,感受到暖洋洋的腹内,曹元恭心情方才真正平和下来。
    “使君,布政使吴公再度亲临馆驿,前来访问!”一名下属匆匆入内禀道。
    曹元恭方吞下一颗鸡蛋,闻言赶忙嚼碎咽下,又连吞几口粥,而后匆匆起身,吩咐道:“快快出迎!”
    “本该下官前往谒见,何劳吴公再至?”见到吴廷祚,曹元恭态度恭敬一如此前。
    “使君不辞辛苦,千里远来,在下有幸奉天子之命,牧守一方,自当替朝廷略尽地主之谊!”吴廷祚温和的态度,几乎要把屋外凝结的冰霜给融化了。
    “这是大汉西北巡阅使、英国公!闻曹使君东来,特来拜访!”吴廷祚侧过身体,朝曹元恭介绍着同来的柴荣。
    闻言,曹元恭脸上的笑意顿时犹如秋菊一般灿烂了,这些年,随着大汉的强大,活跃在大汉政坛上的英杰们也是随之威名远播。
    归义军虽然僻处瓜、沙之地,但对朝廷的军政上层,也是有所了解的,而柴荣可谓是其中的明星人物了,乾祐二十四功臣的名声,也被年初出席盛典的使者带回了沙州。
    因此,当柴荣亲自登门来访,曹元恭惊讶之余,心中则被一种荣幸感充满了,赶忙道:“原来是大名鼎鼎的英公,某虽然久处西陲,却也久闻公之威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接下来,曹元恭嘴里的恭维话,有如连珠炮一般喷涌而出,溢美之词,让柴荣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同时,对于曹元恭的这种卑敬态度,也多有感慨。若非大汉强盛,又岂得来人如此?
    “曹使君不必拘礼了!”对归义军曹氏,柴荣伸手,平静地道:“瓜沙之地素为汉土,归义军亦为中原藩篱,你我则同为大汉臣属,不必如此。”
    听柴荣此言,曹元恭纵然没有心头一热,但还是有所感触的。比起此前王彦升的强势高傲,还是柴吴二人的态度令人舒服,简直如沐春风。
    三者入内叙话,侍者奉茶水瓜果,坐而论事。柴荣也不是那种喜欢绕弯子的人,简单地寒暄两句,便打量着曹元恭,问道:“前者朝廷大典,归义军已然遣使入朝,进贡贺喜,今又前来,一岁两贡,还由曹使君亲至,当有所求,不知是否方便透露?或许在下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多谢英公美意!”闻问,曹元恭当即表态。
    然后顿了一下,抬眼观察着柴荣与吴廷祚,只见二者都是一副翩翩风度。略作沉吟,曹元恭说道:“对英公与吴使君,却也无需有所隐瞒!盖因中原一统,瓜沙二州虽孤悬于外,却也始终心向中原,河西遗民,不欲永为孤魂野鬼,今奉节度元忠之命,意欲献土归朝,请求朝廷,遣师进驻,以复旧地!”
    听其言,柴荣与吴廷祚对视一眼,二者都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吴廷祚当即拱手道:“归义军孤守瓜、沙近百年,保延汉土,庇护一方,实有大功于中国,今又主动来归,真高义也!”
    “不敢当!”曹元恭摆摆手表示谦虚,叹息道:“我等沦落胡尘久矣,今若能复归朝廷,则上可告慰先祖,下不负于生民!”
    “归义军来归,这是喜事,陛下闻之,想必也是欢迎之至!”柴荣说道,想了想,仍旧看着曹元恭:“不过,我稍有疑惑,不知曹使君可能解答?”
    “英国公请问!”虽然年岁长不少,但在柴荣面前,曹元恭竟觉自己像个晚辈一般恭敬。
    柴荣说:“归义军此番来归,似乎略显操切,不知何故?”
    闻问,曹元恭的老脸上露出一抹怅然,应道:“时至如今,也无可遮掩的了!皆因辽军西征,西域大乱,局势动荡,归义军自西平公以下,皆深患之!”
    迎着柴吴的目光,曹元恭解释道:“对于归义军的处境,英公与吴使君也当有所知晓,西有高昌,东有甘州,北有契丹,南为吐蕃,除吐蕃分裂之外,皆为强邻。
    曹氏执掌五十年来,一直只能选择与周遭势力交好、通婚,方才侥幸得存,即便如此,仍是战战兢兢,时有覆灭之忧。
    去岁契丹人西征,破城无数,归义军近在眼前,数十年来的安定局面被打破,西州回鹘已是朝不保夕,而况于归义军?
    因此,西平公召集宗族、僚属共议,皆以为单凭区区瓜沙之地,民不过十万,兵不过数千,长久下去,必然难保,莫若归附朝廷。
    这也是,数十年来,瓜沙百姓的心声,曹氏此举,也是顺应天时民意……”
    归义军自张议潮时算起,立足西北已近百年了,其势盛之时,所辖疆域几乎涵盖整个河西、陇右,不过随着唐朝廷的打压以及内部的纷争,日渐衰落,辖地缩小。
    一直到曹议金接掌大权,一改前政,减少与诸部族冲突,避免战争,积极与高昌、甘州这两个最主要的邻居修好,同时始终贡奉中原朝廷,自梁唐晋汉,从无例外。
    如此,方才保住了瓜、沙二州,与河西遗民一处容身之地。夹缝中求生存的滋味,并不好受,也就是在这些年大汉逐渐强大,影响力向西扩散,处境这才安全几分。
    然而,辽军西征,把西域原本的平衡局面彻底打破,原本称得上强盛,让归义军仰其鼻息的高昌回鹘几乎不堪一击。
    这样的结果,也让归义军上下认识到了,瓜沙二州,真算不得什么,不说大汉与辽军,就是东面的甘州回鹘,如果尽全力,都是能灭掉他们的。
    听其解释,柴荣若有所思略作回味,微笑应道:“我明白了!看来,辽军西征,进展得很顺利啊!近来也收到了不少关于西域的局势情况,其具体战况如何,还请曹使君赐教!”
    曹元恭:“去岁秋冬,契丹人翻越金山南下,跨越沙海,高昌可汗遣军抵御,双方大战于北庭,回鹘人大败。
    后契丹趁胜进军,直击高昌城,双方就此鏖兵,契丹又分兵东取了伊州,控制东西通道,两个月后,高昌城破,回鹘可汗率领残兵西撤。后面的情况,因为消息封锁,所知甚微,如今高昌军队仍在国境西部抵御,具体情况如何,英公可问同行的使者仆勒……”
    “那高昌使者是怎么回事?”柴荣又问。
    曹元恭当即把他知晓的部分给讲述了一遍,临了,又帮忙说了句话:“高昌四面求援,局势堪危,此番入朝,也是希望能够向大汉求得帮助!”
    点了点头,柴荣舒了一口气,对曹元恭道:“归义军献土归附之事,还需奏请天子定夺。近来天气恶劣,不便旅途,使君可暂于姑臧休整两日,待天气转好,我派人护送你们入朝!”
    闻言,曹元恭顿时大喜,起身拜道:“谢英公!”
    “使君昨日受了惊扰,还请多加休息,有什么需要,尽可开口!”柴荣起身,这是打算告辞了。
    曹元恭自是恭送,把二人送出馆驿为止,待二者退去后,方才矗立在寒风中,长长地叹息一声。
    如非必要,谁愿意献土归附呢,当土霸王不好吗?
    第40章 开拓之志
    “归义军入朝归附之事,庆元兄以为如何?”回官署的路上,柴荣与吴廷祚同乘一车,思及方才的对话,柴荣问吴廷祚。
    吴廷祚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自己并不稠密的胡须,嘴角带着少许的笑意,评价道:“献地诚意充足,看来西域的乱局确实让曹氏感受到危机了,否则不至于如此匆匆东来。不过,具体如何应对,还需看陛下与朝廷的意思了!”
    曹元恭的一番陈述,可谓推心置腹,感情可谓真挚,但是柴荣、吴廷祚这样的人,可不会为其所动。他们所思所虑的,都是背后的原因,以及此事对大汉的影响、利益关系等等。
    至于曹元恭一再表示,归义军心向朝廷,瓜、沙之民渴慕天恩,这些话,应付一下场面足矣,当真就没什么必要的。
    都是从旧时代走出来的人,经历了那些世事变迁,风云变化,对很多事情,都有基本的认识与判断。
    曹元恭的话,可以信一半,军民心向朝廷应当是真,除了文化上的高度认同之外,也在于苦苦坚持了那么多年,也确实需要帝国予以强大的支持。
    至于归附的选择,简单地将,大势所趋,形势所迫罢了。
    当然,也不是因此而否定归义军以及曹氏,能够辨明形势,做出正确的选择,也是极其难得的了。这世上,永远不少那种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人,放到整个天下,归义军或许不值一提,但在河西,终究稳稳地占有一席之地,属于真正的豪强势力,依附于其的各部族势力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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