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刘承祐却摇了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高公,十五年的时间,足以使新一代的人成长起来。上一代人所冀望的生活,可不一定能满足新一代人。统一天下,只是太平的一个开端,一个起步,想要达到盛世,需要朝廷做的事情,还很多啊!”
    皇帝这么一番话中,感慨良多,高防闻之,颇为意外。稍作体味,拱手向刘承祐道:“陛下常能有如此远见卓识,保持这等冷静睿智,臣钦佩不已。对于即将来临的盛世,臣抱有十分的期待与信心!”
    “哈哈!”见他郑重其事的样子,刘承祐笑了笑,赶忙扶起他指了指周遭的路人。
    高防这才反应过来,连连告罪:“一时动情,失态了,失态了!”
    环视一圈,刘承祐又轻笑道:“高公,我打算把开封交给你治理!”
    突闻此言,意外之余,也感惊喜,这是皇帝信重的表现。不过,嘴上还是十分谦虚的,压低声音:“臣之德行,何以尹京?”
    刘承祐表情也严肃了起来,看着高防郑重道:“你不必谦辞,以公对我与朝廷的贡献,如今还朝,我筹思良久,唯有开封府一职,既能酬你功绩,也展你才能。高公,莫非没有信心治理好开封?”
    见皇帝这么说,多少也了解些其脾气,也不再故作矜持,高防拱手应道:“谢陛下!”
    “再走走,久居深宫,也是烦闷,不多接触接触民气,都不知人间烟火,是何光景了?”背着手,以一个略显得瑟的步伐,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
    这只是东市内中,一条普通支路,却有近五丈宽,足以容纳四辆马车并行。而刘承祐这一行人,游逛市内,却显得十分嚣张,招摇过市,引人注目。
    没办法,侍卫们必需得保证皇帝的安全,没有驱散人众,清道净街,已经算是克制了。如此,虽然有碍观瞻,但刘承祐也能理解。
    至于旁人异样的目光,则无求所谓了。当然,虽然这一行人招摇,但也没有引起什么轰动,东京这个地方,贵人太多,各种排场的都有,因此刘承祐这一行人特殊些,倒也未太出奇。甚至,那些巡视的市卒,都躲得远远的,识趣地不上来查问。
    停在一个摊贩前,在随护将领刘廷翰的示意下,两名卫士立刻逼了上去,吓得那面态憨实的中年摊主,连连告饶。
    见状,刘承祐是等卫士检查完了,才轻斥一句。这是一个卖蒲扇的小市民,顺手取下一把观察了一下,和颜悦色地对那摊主道:“这位老哥不用怕,我的随从都是些粗人,不通礼数,惊扰了,还望见谅!”
    这摊主,被刘承祐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反应过来,只是看着贵气威严的刘承祐,下意识地说道:“这位官人要买蒲扇吗?”
    将手中那把蒲扇晃了晃,说:“这柄多少钱?”
    “您手中那种最贵,十文钱一把。”摊主小心地答道,观察着刘承祐的表情,赶忙道:“官人若是喜欢,就当小的赠送了。”
    “掏钱吧!”
    闻声,张德均赶忙自随身的钱袋里,取出十文铜钱,丢给摊主。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常交易。
    即便如此,摊主的两眼也不由发亮,愿意买高价蒲扇的客人,终究是少数。
    刘承祐则拿着扇了扇,没怎么使力,热风袭面,刘承祐笑道:“还挺好使!”
    “官人放心,这贵,自有贵的道理,小的从不敢欺客!”摊主熟练地收起铜钱,应承道。
    第330章 小市民
    “听你的口音,不是北方人,莫非来自荆湖?”看着摊贩,刘承祐说道,虽然是疑问,但刘承祐的语气异常肯定。
    摊贩粗糙的面容间,顿时露出恭维的表情,说道:“您必然是见识出众的贵人,连小人的口音都听得这般准。小的确实来自南方,不过却非荆湖籍,而是蒲圻县人。”
    “蒲圻县!”刘承祐略感意外,轻笑道:“那还属于鄂州啊!”
    一般的情况下,刘承祐是难以把全国大小州县都记住了,但他近来研究的就是江南地区。而作为南征的重点进攻目标,鄂州,自然也进入了他的视野,而蒲圻则是鄂州西南,毗邻岳州的一个小县,以境内密植蒲草而得名。
    “官人果然厉害,连蒲圻这小地方都知道!”这摊主就差给刘承祐竖大拇指了。
    打量着此人,四十岁上下,皮肤粗糙,手上全是老茧,衣着普通,敞露的肌肉看起来倒是结实。
    刘承祐仍旧好奇地问道:“既是蒲圻人,如何到东京来了?”
    见刘承祐盘问起自家事,老汉也不敢不答,甚至不敢迎视其目光,只能如实吐露:“大概是七年前吧,朝廷派遣大军平定湖南,战于巴陵,于周遭州县征集民夫,小的不幸……哦,有幸被选中,到巴陵城下,为朝廷大军效力……”
    从其言语中,刘承祐能够想象得到,当初王师平湖南,又是何等的强横,南唐所属的蒲圻百姓,一样在征召范围之内,当时韩通似乎也不怕引起外交纠纷。当然,事后唐将刘仁赡表示了极大的愤慨,而南唐朝廷那边则屁都没敢放一个。
    刘承祐闻之,则兴致愈浓,笑道:“如此说来,巴陵之战,朝廷告捷,还有老哥你的功劳啊!”
    “贵人说笑了!破城杀敌是将士们的功绩,小的只是帮忙砍柴伐木,搬运物资,哪有什么功劳可言!”老汉摇摇手。
    “诶,将士们是战功,你们则是苦功,同样是为朝廷效力,各有各的作用嘛!”刘承祐也笑道。
    说着说着,刘承祐已经主动走到其身旁,其人识趣地站起来,把自己的矮凳让给他。刘承祐也不客气,直接坐下,看着盘腿坐在地上的老汉,继续说道:“按照朝廷的制度,你们战后应该受到奖赏才是!”
    闻此言,老汉却叹了口气,说:“像我们这样的小民,能够在那等残酷的战场上活下来,保全性命,已是运道。”
    “老哥四肢健全无缺,运气确实不错啊!”刘承祐点了点头,承认他的说法。
    “还要感谢神佛的庇佑,感谢小人被被派去填壕沟啊!”老汉这么说道:“因此,我们哪里敢奢望朝廷的赏赐。小的幸运,方能安全回家,而有不少同去的人,唉……”
    听其感慨,刘承祐当即问:“听你的语气,似乎另有隐情?莫非,朝廷后续的抚恤没有落实到位?”
    发此问时,刘承祐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吓了这老汉一大跳。见状,他又有些恍惚,光顾着答话了,似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眼神闪烁几下,下意识地垂头说道:“是小的多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显然,这老汉确实有些眼力的,知道这是很可能是朝廷的高官,甚至可能是那些传说中查访民情的钦差。然而,瞧这架势,又与传闻的不一样,盛气凌人,太招摇了。
    但不管如何,不当继续多嘴了,以免惹麻烦。
    注意着其反应,刘承祐再度恢复了和煦的笑容,说:“老哥你不必有所顾忌,我也不放直言,我是负责听取民情的官员,微服探访。既然开了个头,就继续说下去……”
    闻言,老汉脸色大变,下意识地往周边看了看,面容泛着苦色,说:“小人实在不愿招惹麻烦啊!”
    刘承祐仍旧笑眯眯的:“但是,你已经招惹了哦!这样和你说吧,你方才所言,此前或许只是朝廷不知,然而只要朝廷想查,结果绝对会水落石出,清晰无比。我只是想要从你口中了解一些情况,以免周折……”
    老汉有心回一句,那你就自己去查啊,何必为难他这小人物。但是注意着刘承祐的眼神,迟疑了下,还是主动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当初战后,大部分的军前民夫都得到了犒赏,只是像我们这样籍属江南国的人,只发了些口粮让换乡。”
    “官府的说法,是让我们向江南朝廷要。想来也可以理解,毕竟,当时我们并不是大汉朝的子民!”老汉叹息道:“像小人运道好,能够安全回家,已经满足。但是,有些人死了,有些人残了,一家人少了个壮劳力,而向江南朝廷要抚恤,这显然不可能……”
    “可恶!”听其言,刘承祐怒斥了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南之民,亦是大汉的百姓,天子的子民。更何况,既然为王师效力,为大汉流血牺牲,自当抚恤到位!”
    见刘承祐气愤,也吓了一跳,但话说开了,也就小心地附和道:“这位官人,你说的有道理。”
    显然,有些言不由衷,或许心里还觉得刘承祐想当然呢。
    刘承祐的心情也是没那么容易受影响的,迅速平复下来,再度露出笑容,看他有些局促,又恢复了轻松的语气,道:“你看这不是扯远了吗?按道理,战后你该回蒲圻了才是,又如何辗转到东京了?”
    听刘承祐问及此,老汉明显放松了些,应道:“当时在军中时,小人认识了我女婿,当时他是从征的禁军将士,是一名什长。战事结束后,我把女儿嫁给他了,等大军北伐时,经过考虑,干脆一家人虽他一起回东京,从此就定居下来……”
    微微颔首,刘承祐看了看老汉的摊子,说:“参与了岳州之战的什长,到如今,不说当上营官,一个百将,总是绰绰有余的吧!何以劳你这个妇翁,在此炎暑,摆摊贩卖蒲扇?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闻言,老汉微惊,旋即以一种感慨的语气道:“官人真是聪明,我家女婿,原本已经升职为百将,只是在北伐的过程中战死了,唉……”
    “原来是北伐烈士家属,值得敬仰啊!”刘承祐拱手道。
    “不敢当!不敢当!”见状,老汉赶忙道。
    “对于你家的抚恤,兵部该没有克扣吧!”刘承祐又道。
    “没有,很快就足额发放了!”老汉回道:“天子对于将士的厚待,人所共知,再者,我家女婿大小也是个军官,怎么也不会克扣到他头上。”
    听其言,刘承祐略作沉吟,说:“贤婿牺牲,家中少一顶梁之柱,这三年生计会遇到些困难吧。”
    老汉硕道:“东京是毕竟是京城,不过,小人一家还算幸运,脚占尺地,头顶片瓦,也算有个栖身之所。女婿留下的抚恤,是要供养孩子的。一家人的生计,还需开支,我儿子也长大了,需要娶媳妇。小人在蒲圻时,还有些编制的手艺,因此就编了些蒲扇前来售卖……”
    这些零碎的琐事,刘承祐听着,却十分认真,继续问:“只卖这些蒲扇?”
    “自然不是!”老汉摇头,神情间再度露出精明之色:“这不入夏了,天气炎热,家家都需要扇风解暑,故而专卖蒲扇,赶个时节。平时啊,小的也拿些筐、篓、篾器来卖……”
    可以说,这是一个东京很寻常的小手工业者。
    刘承祐也笑了:“看来,老哥是手艺,应该很不错吧。现在生意如何,一天能赚多少?”
    老汉应道:“不瞒官人,酷暑将至,近来最多一天,能有上百文,前边少的时候也有四五十文。唉,可惜夏季总会过去,也不只我一家卖扇子……”
    “那也不少咯!”刘承祐心情又转好了,问:“现在你们购粮,是什么价钱?”
    “一斗米要十三、四文!”
    “十三文,朝廷的定价不是十二文吗?”刘承祐问。
    “……”
    和这老汉聊了足足两个钟,刘承祐方才起身,朝着他笑道:“与老哥相谈,我所获甚多。我这个人,一向是赏罚分明,耽误了你这么长时间,该有所赔付,再加上你进言有功,也当有所赏赐。”
    刘承祐话还没说完,老汉就赶忙道:“这位官人,小的只希望不惹麻烦,就满足了,岂敢要赏赐!”
    刘承祐笑道:“放心,我向你保证,只要本分做你的买卖,没人会找你麻烦。赏钱还是应该的!这样吧,你一天最多的时候能有上百文,我就给你一百一十文吧。”
    听到了,侍候着的张德均赶忙掏出钱袋支付。
    “我先告辞了!打扰之处,还望海涵!祝你生意兴隆,后会有期!”又朝其露出一个笑容,刘承祐方才转身,悠哉悠哉离去了。
    望着刘承祐那一行人的身影,老汉身上是汗流不止,麻利地收起钱,然后把摊子收了,也不顾周边那些好奇心作祟的人探询,直接回家了。
    从那之后,这老汉再没到东市卖过东西,而转往南市。这大概是小市民的精明吧,只是,显得有些天真。
    而从头到尾,刘承祐都没有问过他的名字。在刘承祐的眼中,他老汉代表的是一类人。
    第331章 泰来楼
    “官家,接下来去何处?逛了这么久,是否疲惫,要不要找个地方歇歇脚?”慢悠悠地走着,见刘承祐的表情逐渐严肃,张德钧不由贴近,小声地关心道。
    “那就找个地方吧!”感受到略显发胀的双腿,又看了看老迈的高防,刘承祐也就从谏如流,点了下头。
    也不待张德钧去安排,偶然得思,说道:“听说陈王的家人,在东市也置有产业,是否有什么好去处?”
    什么陈王家人,其实都知道,那就是陈王府的产业。张德钧受意,当即命人引路,而高防却不由意外地瞄了刘承祐一眼,毕竟身在局中,念及这几年朝廷对北方军政的调整,莫非皇帝对陈王赵匡赞有什么看法?
    或许是政治家的敏感,由不得高防不多想,与陈王赵匡赞,还是有一定情谊的,但愿,皇帝没有其他意思。
    “派人去找小符,看看她们母女有没有玩累,累了就来找我!”刘承祐又吩咐道。
    “是!”
    一般而言,刘承祐外出,总会带个妃嫔随侍,此番也不例外,今次出游东市,随行的则是小符惠妃与长女刘葭母女俩。
    泰来楼,就是陈王赵匡赞的一处产业,是座三层酒楼,据说还是赵匡赞亲自取的名字,虽然是新修的,但很有历史,站在楼前,都能感受到一种沉淀的感觉。
    “泰来楼!”望着那高悬的牌匾,刘承祐念了一句:“否极泰来,名字不错!”
    地段不算太好,当两条市道交叉路口,人流量大,身处楼中,四周街市景象也可纵览无遗。其中管事、账房、庖厨、杂役,以及倡伎等服务者,超过三十人。楼內环境,也属上佳,很有秩序,毕竟是高档酒楼,接待的宾客,大多数都是有一定身份与财富地位的人。
    刘承祐这一行人,显然身份不凡,被殷勤地迎入,直接引导向楼上的雅室。
    “坐!”刘承祐朝恭立的高防伸手一礼。
    “谢陛下!”
    打量了一下室内的设施,稍显浮丽,刘承祐说道:“像这样规格的酒楼,东京有几座?”
    高防不知,因而未答。当皇帝目光投过来时,张德钧当即答道:“就小的所知,当不小二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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