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御宴
    崇元殿间,国宴正酣,礼乐长兴,歌舞不休,大汉的公卿大臣们,无不面带微笑,陶醉于其间,一派歌舞升平,隐有盛世之景。
    不过,高居宝座的刘皇帝,见着这老老少少,内内外外的大汉臣僚们,面对着满殿的逢迎奉承,脑中却不由泛起一道疑思,孟蜀亡国之前,宫廷之间,是否也是如此景象?一虑及此,原本有些飘飘然的刘承祐,忽然有些警醒。
    下意识地将目光瞟向了孟昶,这等国宴,被赐封赵国公的孟昶,自然在与宴之列,并且位次还不算靠后,同高保融坐在一块儿。两个降主,似乎并没有太多话题,高保融的目光在殿中翩翩舞动的美人娇姿身上,不时与周边的汉臣推杯换盏,十分放得开。
    孟昶也一样,不过,臃肿的面庞间已丝毫不见当年的英姿留风度,并且有种强颜欢笑的感觉,沉浸在酒水中,却又不敢喝醉,以免殿中失仪,抑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殿中的热闹盛景,很容易触景生情,是故,对于孟昶而言,酒是越喝越闷,心中愁思也越来越深,但又不能明显地表露出来,只有在眼睑垂其之间,流露出少许隐晦的悲哀。
    大概是汉帝的目光穿透力太强,抑或是孟昶太敏感,抬眼正对之,注意到刘承祐那略显“森寒”的目光,所有的情绪立时只化作惶恐,赶忙起身,端着酒杯,近前恭恭敬敬地为其祝贺。
    注意到孟昶的表现,刘承祐的神情恢复了自然,一双明目,也重新浮现出少许酒意,嘴角带着点和煦的笑容对孟昶道:“听闻赵公好酒,居家常饮,不醉不欢。今夜御宴,朕可下令将宫中所储最好的酒酿都拿出来了,你可要尽兴啊!”
    “是!”孟昶听罢,躬身再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承祐呢,则唇皮点了下酒杯,浅啜一口,倒不是不给面子,而是必须矜持,当此盛筵,杯盏往来太多了,他酒量算是不错,也顶不住人多。
    孟昶回身,复落座,再度恢复了此前的状态,颓然间绌,不知所以,似乎仍不能适应殿中的氛围。眼皮子稍微抬了抬,余光扫过殿中的景象,在后妃、命妇集聚的殿左,那里同样热闹,莺莺燕燕,香泽浓郁,隔着一道象征性的帘幕,能够望见两道熟悉的身影。
    作为后宫有名分的宫人,徐、李二嫔,当然也有资格列座,只是同样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暗自神伤,毕竟,身上打着“不得宠”的标签,自正式入宫后,就再没得到过天子的召幸。
    “娘娘你看,此情此景,多热闹!”大符以皇后之尊,亲自侍奉着太后李氏。
    李氏好静,但也难免为气氛所感染,好的气氛,也带来好的心情。尤其是,见着一干龙孙龙女们,穿梭席案,绕柱嬉戏,则更加喜悦了,嘴角不自然地带着慈祥的笑容,对于老太后而言,子孙满堂或许是最值得欣慰的事情了。
    “大符,身子好些了吧,平日里,要多注意啊!”对于符后这个儿媳,李氏一直以来都是很满意的,念及她此前害病,仍不免关心道。
    “多谢娘娘关怀,我会注意的!”大符婉然一笑。
    “娘娘、圣人,妾敬你们一杯!”婆媳相谈间,一道柔婉的声音响起,却是魏王太妃。
    自前魏王刘承训薨后,刘承祐这个嫂嫂已然孀居11年了,历来安分守己,名声很好。就如其夫给人的印象一般,谦和待人,坚贞温顺。
    小饮一杯,李氏看着大儿媳,贤顺如旧,心中不由生怜,道:“大郎早薨,这么多年,也苦了你了!”
    魏太妃却摇了摇头,看了看符皇后,玉容之间带着深深的感激:“平日间,多赖娘娘与圣人的关心,妾深感之!”
    大符心中自是油然一叹,当然知道魏太妃感激何来,孺魏王就是二者之间关系的纽带。
    正说话间,一名三四岁的小童,忽然跑了上来,正是过继魏王的皇六子刘旻。看着三人,刘旻愣愣的,懵懂的小脸上露出一抹不知所措来。
    可爱的表情,引得三妇莞尔,大符美眸中自是怜意大甚,向他招招手,揽入怀中,温柔地问道:“六郎,你有何事啊?”
    刘旻出宫入魏王府已然有一年多了,虽没什么意识,但也知道自己有两个母亲,平日里也时常被魏王太妃带入宫中。
    对大符,仍有依恋之情,不过此时却奋力地摆脱大符的揽抱,退后两步,忸怩着小腿,说道:“我要撒尿……”
    眼神苦巴巴的,显然憋得很了,见其表情,三名妇人都不禁一乐,连大符心中的少许苦闷都消散不少。
    “嫂嫂,还是我来吧!”魏太妃打算带刘旻去解决三急,大符开口道。
    闻言,魏太妃道:“娘娘圣人之尊……”
    大符温和一笑:“还请嫂嫂不要见怪!”
    魏太妃本就是性子和顺的妇人,当即应道:“言重了!”
    那么多儿子,刘承祐为什么非要以嫡子过继给兄长,主要是为了凸显“兄弟情深”,当然,在他心里,对于嫡庶之别没有那么得看重。不过,即便如此,在刘旻出宫后,这心里又生出了些后悔之情,只是不为人所知罢了。
    贵妇的圈子里,似乎是其乐融融,仪德情趣地议论。刘承祐这边,兴致同样也正高,拉着提前回京的高怀德笑谈。
    “藏用,平蜀之役,劳苦功高。川蜀那崇山峻岭,险道高峰,不好走吧!半载征讨之功,朕先以此杯,略作酬报!”刘承祐微笑着拾杯相请,对于这个舅哥,显然还是很看重的。
    “为国征战,建功立业,乃是臣的夙愿,陛下与臣施展的机会,喜悦尚且不及,又岂敢言苦。再者,平蜀戡乱,若论辛苦,还得属诸军的将士们……”高怀德应道。
    “素知藏性情坦荡,知兵爱旅,果然啊!”刘承祐笑了笑,与之碰了一杯,浅饮一口。
    “三郎,来,你舅舅征途归来,敬他一杯!”年长的四个皇子,都着正装,侍奉君侧。
    年纪虽小,但摆在案上的酒杯倒也全作摆设,比如此刻,在刘承祐的吩咐下,刘晞笑嘻嘻地上前,一板一眼地道:“舅舅,我敬你一杯!”
    高怀德见状,哈哈一笑,接过内侍斟满的酒酿,豪气道:“来,干了!”
    “我要与三哥一起敬贺!”这个时候,刘昉跟着起身,上来凑热闹了。
    刘昉小脸红扑扑的,身板也有些摇晃,显然喝了些酒,刘承祐瞪着他:“你偷偷吃了多少酒?”
    随即又问:“告诉我,你为何要敬酒啊?”
    刘昉昂着脖子,大声道:“临清公既是长辈,又是国家将帅,立功归来,我应该表示敬意!”
    对于刘昉的回答,刘承祐显然很开怀,道:“那你就表示一下你的心意吧!”
    “是!”
    边上见此景,刘煦与刘旸也不好继续坐着,一起拿着小杯走上来,表示恭敬。高怀德一口干了,四名皇子有样学样,倒显得豪情,不过喝得太猛,呛得不行……
    “大郎,二郎!”刘承祐忽然又招呼着刘煦与刘旸。
    “是!”二子近前。
    手指大殿,刘承祐轻笑道:“在座诸公,都是我朝的功臣,国家兴盛,多仗其劳,你们二人,代朕敬一敬公卿大臣们!”
    听得刘承祐的吩咐,二子愣了愣,迎着刘承祐稍带鼓励的目光,当即奉命。刘承祐不忘提醒:“意至即可,不必多饮!”
    “是!”
    “你二人,也不要再饮酒了,吃点东西!”刘承祐又瞧向刘晞与刘昉,着重看着有些晕乎乎的刘昉:“尤其是你!”
    “陛下舐犊之情,实令人感慨啊!”高怀德在旁,不由说道。
    “小儿年幼,不知节制。若饮坏了身子,他们娘亲,可放不过我!”刘承祐扬了扬手。
    很快,二位皇子敬酒的身影,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少大臣,眼神中都带有些难言的意味,在两道稚嫩的身影之间逡巡。
    第171章 东京火灾
    大庆之后,宿醉的汉天子睡了个懒觉,日上三竿了,方才慵懒地自万岁殿起身。胃里还泛出臭气,令人作呕,还不待洗漱,便收到通报,开封府侯府尹求见。
    头脑混沌,身躯沉重,大概是见刘承祐显得过于疲惫,内侍孙延希试探着劝道:“如今正值国假,官家若有不爽,或可拒见!”
    “你焉敢妄言!”听其劝,刘承祐顿时斥道:“侯益此时前来,必有要事,朕岂能不见!”
    见皇帝面带愠色,孙延希顿生惧意,赶忙道:“小的实在愚笨不堪,请官家治罪!”
    “罢了,去把侯益请进来!”刘承祐扬扬手。
    按照大汉的休沐制度,正月算是大汉官员们最幸福的一个月了,正旦假七日,上元休三日,若再加上日常的旬假再告告病,可以半个月不上岗办公。
    是故,国庆大典之后,又是汉臣们休息放松的好时光,京外且不论,开封诸衙司内,除了必备留守轮值,保持基本运转的官员外,大部分人都享受着假期。
    当然,有些特殊部门不算,开封府就是。节日礼庆,全城欢乐,再兼宵禁的取消,花灯密布,万民游市,夜以继日,对于治安的要求,就格外高了。京城之中,除了禁军、巡检之外,就是开封府担主责了。所有衙门之中,最不喜欢过节的,大概就属开封府了……
    开封府尹侯益,已经快七十四岁了,武将出身,历经唐末及后来的整个三代。乾祐初年的时候,为凤翔节度,彼时大汉初立,前途未明,心怀疑惧之下,与孟蜀有所牵扯。
    不过,在后来王峻领兵西进关中却蜀之后,见局势所向,果断悬崖勒马,主动来京,活动告罪。当时,或许是出于安抚方镇的目的,刘承祐未加责备,反而对这老将的“觉悟”表示赞赏,赐爵鲁国公,还让他当开封府尹。
    后来去职,到陈州接替故去的前宰臣赵莹,又转任青州,在李谷升任宰相之后,开封府尹的位置又空了出来。思虑良久,刘承祐又想起了侯益,派人去调查了一番这老儿的身体情况。嗯,健康,能饮酒,可食肉,牙口甚好,身体、精神状态保持得不错。于是,制命下达,鲁国公、青州知府侯益调入东京,任开封府尹。
    观侯益一生履历,也可以用传奇来形容了。出身寒贱,三代贫农,生逢乱世,投身军旅,以武技振奋于军中,逐渐发迹。半个多世纪以来,可以说完整地经历了唐末至于此的时事变迁,在老臣凋零的当代,属于硕果仅存的乱世历史见证者。
    辗转一生,在唐、晋、汉、蜀之间,多有反复,但投顺大汉后,却能保持官运亨通,高爵荣禄,皇帝的信任。如今,更是两度担任开封府尹,天下首府,在朝中地位也不低的实权职位,绝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侯益境遇之奇,令人感叹的同时,更多的是羡慕。很多人都不明白,侯益这个粗鄙武夫,油滑而无大才,已至古稀之年,半截身子都入黄土了,为何还能得到天子如此重用?
    刘承祐这边,对于侯益,只能说感官很好,就是一种莫名的舒服。而侯益,俗语人老成妖,亲眼见历了几十年世事变迁,看透了人情冷暖,其人很识趣,知道取舍,为人做事很有分寸,了解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再加上,年纪也确实大了,不管放在哪个位置上,随时都可以调整并不会引起什么政治波澜。
    前几年,刘承祐以“体恤”的缘由,罢免了大批的老臣,提倡用年轻有为者。但几年下来,活跃在大汉政坛上,仍旧有不少老臣担任着实权要职,侯益也算其中的一个代表了。事实证明,当年只是皇帝对旧臣勋贵的一次清理夺权罢了。
    很快,一个身材矮壮、鹤发雪须的紫服老者走进了万岁殿,佝偻着身体,向刘承祐行礼。
    刘承祐正在刷牙,青盐的涩味在嘴里蔓延,瞥了眼侯益,刘承祐对他囫囵道:“先坐!等朕先料理好!”
    “是!”
    漱了漱口,又洗了把脸,刘承祐精神好转几分,坐到御案上,看着侯益这小老儿。侯益平时是很喜欢笑的,在刘承祐面前也一样,不过此时,却苦着一张脸,染有污秽,跟烟熏了一样,就差明明白白地把“有事”两个字写上了。
    外边日头正高,播撒着春晖,照进殿中,刘承祐问道:“侯公这么早进宫求见,莫非昨夜城中出了什么事?”
    “陛下英明!”侯益起身,有点紧张地禀道:“昨夜南城突发大火!”
    国庆之日,上元佳节,一切以安稳为要,这种时候,竟然走水失火,是十分败兴的事情,就像一幅华丽的画卷上突然染上了一块墨迹。考虑得多些,若是有人以此,发出什么妖言谶语,影响可就更坏了。
    而听其汇报,刘承祐稍微褶皱了下眉头,问:“是何原因?火势如何?伤亡如何?损失如何?”
    闻问,侯益答来:“禀陛下,经查证,乃是街市花灯倒塌,大火遽起,祸连屋舍。臣昨夜闻讯,紧急安排差役,与巡检军民一道抢救,所幸临水,经两个时辰即行扑灭。
    昨夜礼庆,官民多饮酒而醉,因大火故,烧死、呛死42人,烧伤132人,烧毁官廨1处,仓场3处,庙2间,民舍245间……”
    听其报出损失的统计,刘承祐有种牙疼的感觉,这哪里是失火,就是一次大的火灾。压抑着心中的少许怒火,刘承祐斥道:“朕屡有提及,要加强治安巡视,防范隐患,尤其是此等节庆,为何还会发生如此大的火情!”
    “臣,臣管理不善,防范不当,致有灾祸,请陛下问罪!”侯益当即跪倒,自请罪责。
    这副态度,再加上他老脸上的“烟熏妆”,刘承祐平复下心中的情绪,朝他摆了摆手,说:“起来吧!”
    “谢陛下!”侯益老脸上松了口气,嗯,过关了。
    沉吟了一会儿,刘承祐紧皱着眉头,说道:“你可知这几年,东京发生了多少此火情?”
    “回陛下,臣翻看了案册,自乾祐七年起,已有大小43次,但伤亡、损失皆不如此次!”侯益小心地答道。
    瞥了他一眼,这小老儿倒做了不少工作。说起来,东京火灾频发,主要原因,还在于东京重修,城市格局大变,市坊界限被打破,再加上宵禁的取消,使得东京成了一座不夜城,既是不夜城,火灾的风险自然大增。
    城市向前高速发展,但配套的管理却没能跟上,朝中不乏见识之士,开封府也出台了一些管理条例与措施,但想要尽善尽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吃点大亏,怎么长教训。
    “由此可见!”盯着侯益,刘承祐表情严重地说道:“东京的管理,存有极大的风险与漏洞,这火情的防控,尤需加强!”
    “陛下所言甚是!”侯益顺着话题,说道:“经此大火,臣也格外警醒。特地与僚属商议,拿出了一些补救的措施,请陛下过目!”
    将一封条陈呈与刘承祐,侯益扼要地解释着:“其一,加强对东京士民防火的宣传,有失火隐患者,即行整改;其二,对失火者,加重惩罚;其三,增加巡逻,尤其是夜间;其四,每街抽丁,充为救火队,如遇火情,襄聚以扑救;其五,城中每隔五里,设一防火所,配吏三人,以作防控管理;其六,加大蓄水,以备紧急之用……”
    听其陈述,再阅完侯益所呈奏本,刘承祐严肃的面容终于有所缓和,看着这老儿,应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这份章程不错,若能早些拿出来,何至于此,考虑得很全面,照此尽快落实!”
    “是!”侯益应道。
    看他一脸的疲惫,浑身带着烟火气息,刘承祐不由轻声道:“卿也辛苦了,这么大的年纪,殊为不易。”
    “陛下言重了!老臣失职,以致士民伤亡,财产损失,实在惭愧!”侯益又道,声音苍然,态度十分端正。
    考虑了一会儿,刘承祐吩咐道:“这样,你代朕抚慰那些伤亡受灾的百姓,屋舍被毁者,先寻处所安置。其重建事宜,开封府可酌情发放补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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