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恭敬地将药方交与内臣,老御医一面朝耶律德光叮嘱着:“陛下所染热疾,皆因情志刺激而致气机不畅,郁而化热,再加不习中原炎热,外感疬气,故有此症。医官前以冰敷降热,略有效果,然冰倾肌骨,使邪气内伏,邪无出路,病则缠绵。”
    “老朽银针度穴,稍解其苦,尚需用药静养。接下来,陛下不宜多思、过虑、劳神、动怒,嗯……”略微犹豫了下,老御医瞟了眼侍候在侧的美貌婢嫔,补充道:“最好,远离女色……”
    听完老御医的话,耶律德光直接反驳道:“其他的,朕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女色,有所不妥。”
    闻耶律德光这通道理,老中医很识趣地不作话了,他多说那两句话,都只是略尽本分,以全性命罢了。至于规劝这辽帝,他可没这麻烦的想法。
    背起药囊,自御帐出,踏出帐门的时候,老御医重重地舒了口气,回首望了望,脸上露出少许莫名的色彩,晃着脑袋退下。跟着去领了赏赐,这回倒不用回那杂乱腌臜之所,就近给他找了处干整的小帐休憩,以便耶律德光随时传召。
    耶律德光这边,经过一番诊治,热症果然渐解,虽仍感体内积有热毒,却也不似此前那般难熬了。精力恢复到了近段时间最佳状态。
    宿营栾城后的这两日,因病症加剧,耶律德光是不得不去女色。但这稍有好转,那可心却忍不住再度躁动起来了,他并非口是心非,当真如其在御医面前讲的那般。
    ……
    尤其在有热症傍身的情况下,后果来得很快,很严重。就在当夜,耶律德光突然吐血休克,昏迷过去,短暂的时间内,竟至弥留。惊得一片鸡飞狗跳,赶忙请来那老御医,经过一番费力的抢救,总算将耶律德光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一直到第二日午后,耶律德光方才从昏迷中醒来。格外虚弱的样子,偏过头,昏花双眼能看望到从榻前到帐外跪倒的一票契丹贵族、大臣、将帅……
    “陛下!陛下!”见到耶律德光醒来,一干人膝步上前,激动地呼唤着,表现得十分忠诚的样子。
    场面有些乱,还是在耶律阮的呵斥下,方才安静下来。耶律德光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这般孱弱,动弹一下都那般沉重。此前是热,这一回,如今浑身满是阴冷的感觉,渗人的凉意不断侵入肌肤,不禁哆嗦。
    看着御榻前的这个场面,耶律德光此时有种看透一切的感觉,目光在耶律阮身上停留了片刻。吃力抬了抬手,冷硬地呵斥着众臣:“都跪在这里干什么?朕微感小恙,已无大碍。都给朕退下,安定军心!”
    “是!”
    群臣退避而出,神色不一而足,而耶律阮与少数人,脸上难免流露出些许异样。耶律阮心头有点波澜,在耶律德光昏迷的这短短的时间中,他成了全军的主心骨。他也已问过了那御医,皇帝的病,有些难熬了。
    都知道耶律德光染病了,但谁也没有想到,会在这短短的三两日间,加剧加重,甚至差点一命呜呼。可谓是,病来如山倒。
    耶律德光这边,在屏退群臣后,再也掩饰不住他的虚弱。虽然,他的病弱早就显于人前。此时的耶律德光,面容间满是老态,不过两眼仍旧犀利骇人,不过就如一头褪去了獠牙的虎罴。
    休憩了许久,一直到傍晚时分,耶律德光诡异地好了许多,身体慢慢地恢复着精力,就如一汪甘泉,注入了干涸的土地一般。但是耶律德光,却莫名地感受到一阵心悸。
    此前,留守上京的皇太弟耶律李胡遣使南来问事,未及回复。耶律德光此时心有所感,召来几名臣子。
    “遣使归上京,报与皇太弟!记录!”帐中已掌起了灯,耶律德光背倚靠枕,以一种病弱的声音,缓缓说道:
    “初以兵二十万降杜重威、张彦泽,下镇州。及入汴,视其官属具员者省之,当其才者任之。司属虽存,官吏废堕,犹雏飞之后,徒有空巢。久经离乱,一至于此。所在盗贼屯结,土功不息,馈饷非时,民不堪命。河东尚未归命,西路酋帅亦相党附,夙夜以思,制之之术,惟推心庶僚、和协军情、抚绥百姓三者而已。今所归顺凡七十六处,得户一百九万百一十八。非汴州炎热,水土难居,止得一年,太平可指掌而致。且改镇州为中京,以备巡幸。欲伐河东,姑俟别图。其概如此。”
    “陛下!”记录完毕,张砺等臣子直接拜倒,哭泣道:“请您保重身体啊!”
    耶律德光这一番回复,隐隐有种交代后事的味道。没有理会这些人,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
    晚些的时候,稍微进了点食,也全数吐了出来,耶律有些厌食。命人将他抬出御帐,缩在躺椅上,仰头望着如墨的夜幕。
    他有许久没有这么认真地欣赏过夜空了,点点繁星映入眼帘,耶律德光思绪飘飞,两眼渐渐无神。
    “今日,何日何月?”耶律德光突然问道,声音萎沉沉的。
    “回陛下,四月十七。”内侍答道。
    “一个月的时间,竟至于此。世事无常,类此啊。”
    “当初,与晋臣言,中国事,我皆知之!如今看来,异日青史之上,朕恐为人耻笑。”
    “刘知远倒是好运气,南征灭晋,却便宜了此人!若无朕,其恐难有今日。”
    “也不知,还能不能回到上京,难道要同大哥那般,客死……”
    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低语着吹了吹冷风,头脑却不见清醒,慢慢地,耶律德光双眼闭上了。
    一直过了许久,内侍才发现,辽帝崩了。就如同历史上那般,急症暴毙,死得突然!
    第86章 做一回大魔导师
    赵州,柏乡。
    刘承祐率领龙栖军,又北移了三十余里,距离栾城,已不过八十来里,朝发夕至的路程。越发与契丹大军靠近,且越近一步,就越发小心翼翼。
    作为统帅的刘承祐,近来情绪难免有些紧张,尤其是得到耶律德光大军到了栾城之后。千钧重担负于身上,倍感压力。
    等待着辽军消息的同时,刘承祐让向训带着一队亲兵,陪他在周遭转了转,排解心中忧笃。
    然而,转悠一圈,也转悠不出个什么名堂。在这个时代,提起柏乡,稍有见识的人便会想起几十年前的那场“柏乡之战”。
    柏乡之战,是梁太祖朱温统治末期,梁晋争霸的一个重要转折,极具战略意义,以晋军大胜告终。
    此战之后,后梁精锐部队损失惨重,快速地走向下坡路,势力收缩到魏博以南。而晋军则声威大震,成德(王鎔)、义武(王处直)两镇全面倒向李存勖,为之后李存勖统一河北,南下灭梁,创造了有利条件。
    对柏乡之战,虽然并不清楚其细节,但刘承祐还是有过些许了解的,至少对其结果,还是知道的。
    柏乡在槐、济二水交汇处,勒马立于水岸良久,注视着湍急的水流,据说当年梁、晋两军隔岸对峙于此。感受着阳光带来的燥热,刘承祐指着周边感慨道:“庄宗以柏乡一役,几乎奠定中原数十年的历史走向。不到四十年,却已不见多少战场的遗迹,沧海桑田,概莫如此……”
    向训跟在一旁,闻刘承祐之言,忍不住清咳了一声,说道:“殿下,当年梁晋两军,虽夹野河对峙,但真正决胜的地点,在北边的高邑县。”
    “哦?”刘承祐脸上没什么恼怒之色,反而虚心地同向训请教起细节。
    而向训,费了点时间,耐心地给刘承祐讲述了一遍,旋即地陪着他观河景,一点欲言又止的表情,慢慢地挂在了他脸上。
    “有话直言吧!”刘承祐说。
    闻声,朝刘承祐拱了拱手,略微组织了下语言,向训对他道:“又是半个月了,殿下行军至此,仍无作为,已经耗费了太多时间,卑职等深感忧虑,实不知殿下目的何在啊……”
    刘承祐没有作话,至是瞥了向训一眼,只见他继续说:“请恕卑职直言。殿下一向英明睿智,自受命南下东出,大小数战,临机决断,多恰到好处,何以此次,令人费解啊。”
    说着,向训神情间流露出浓重的忧色:“眼下,契丹大军止步于栾城已两日,我军距敌,实在是太近了,也太危险了!”
    刘承祐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似这样的劝谏之言,向训、郭荣两人对自己明里、暗里说过多少次了。
    事实上,到此刻,刘承祐自己心里也难免生出些嘀咕,只是被他掩饰得很好。一直保持着自闭脸,让人完全摸不准心思,近日以来的刘承祐,给人感觉,可以用刚愎自用来形容了。
    “你们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平静地吸了口气,刘承祐终于发话了,“吐露心声”:“孤欲以龙栖这不满万军,在河北数州,找到一个可靠的立足点,再图兴复!”
    “殿下属意何处?”向训稍显意外。
    “原本,最适合的,当属邺都。然而,杜重威为数万兵马镇之,轻易取之不得!”刘承祐的思路似乎越发清晰了,说:“思来想去,可以成事之地,唯有镇州,这成德旧镇!待契丹撤去,我军自循其后取之。”
    “可是,纵使契丹北撤,对镇州,恐怕不会轻易放弃吧。辽主非常人,想来不会看不出镇州的重要性!”向训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提出疑问。
    闻问,刘承祐目光平视前方,心中默叹,当真不好忽悠啊。幸好,一骑飞马而来,解了刘承祐的尬。
    前方探骑来报,栾城辽营,遍处哀嚎恫哭,营垒之间,素幡白旗林立,绵延十数里……
    中军营中,将校齐聚,听完汇报,众人面面相觑。张彦威愣愣地问道:“契丹人这是出了何故,有什么重要的人,死了?”
    刘承祐的眼神则明显地多了几分灵动的异彩,喜形于色,身体无意识地放松下来,扫视一圈,十分干脆地下令:“传孤命令,全军南撤!”
    此令一下,众将更加讶然。
    ……
    栾城,辽营这边,各处已然被素色点满。
    耶律德光的暴亡,影响是十分大的。他一死,军营上下,顿成一盘散沙,跟失了方向一般,人心不定,军心动荡。内部的潜流涌出了水面,原本就足够压抑的军营,更加不稳了。
    辽营,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泾渭分明起来,分成了三股势力。忠诚于耶律德光的契丹贵族、文武,永康王耶律阮一派,以及燕王赵延寿为首的汉人势力,为了争夺大军的主导权。
    耶律德光死得太突然了,突然地根本没有指定主事者。
    三方势力中,实则以“帝派”人数最多,实力最强,但没有一个领袖,虽然都秉持着护送耶律德光“遗体”还上京,但人心比较散。
    耶律阮则早有准备,拉拢了一些贵族将领,为他背书,支持他主导大军,事实上,整个大军中,此时就以他最为尊,身份、地位都很到位。但是耶律阮已然表现出了某些不好的“苗头”,自然引起了“帝党”的反感。
    至于赵延寿,基本陪跑,只求自保罢了。不过,他倒是祭出了此前耶律德光给他的封官,有点不自量力地,欲以中京留守、大丞相之职,站上台面主事。
    内部纷争地很厉害,上层不稳,自然而然地影响到了下面,很快,整个栾城辽营的气氛彻底乱了。
    而在一番争执中,有人提出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暂且压制住了矛盾。那就是,如何处理先帝的遗体,不可能就地掩埋的,得送其还上京,给太后一个交代。
    但是,已入夏季,天气炎热,栾城距离上京可还远着,要是就这么不做处理运回去,耶律德光早就烂透了。
    凡是总有解决的办法,群策群力之下,将耶律德光用盐腌制了一番,做成“帝羓”。
    而在栾城辽营这边诸事纷扰之时,刘承祐率着龙栖军,耍了个花招,大张旗鼓南撤,尔后偃旗息鼓,循别路暗渡洨水,沿河疾速北进。这一条路,在东线,异于先前辽军北归之路。
    这段时间,刘承祐可派人明查暗访,将周边的道路摸得熟透了。
    一路南来,招降纳叛,去芜存菁,龙栖全军兵力,仍不足八千。以这点兵马,直扑栾城的十几万辽军,刘承祐,这是打算做一回“大魔导师”了。
    第87章 异心
    辽营依着洨水流向,绵延十数里,夹城而驻。除了十几万胡汉步骑军队之外,还有数万“编外”人员,晋臣、家属、民夫、苦力,单纯论人数,便有二十万了,翻一番,可以号称“四十万大军”了。
    自北归以来,除了在渡大河与攻安阳之外,栾城是逗留最久的地方了。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片躁动不安之中,契丹人内部,各军、部之间的对抗,因上层的矛盾,都渐渐剧烈起来,冲突益甚。
    连军中的那些降卒、丁壮,都变得人心惶惶,窃喜之中带着不安,绝望之中又仿佛发现了点希望。
    前番,随耶律德光南下作战的燕兵,大概有步骑四万余人,除去此前连续的作战伤亡、分守各州的军力外,随军的犹有近三万军,在此时的辽军之中,也是一股独立的难以被忽视的重要力量。
    没有被安排在一起,而是以三燕营中,兵有万数,营寨修得很简陋,还是在耶律德光驾崩的这两日间,临时赶工而成,显然在做着什么准备。
    军帐内,赵延寿一身锦袍,正坐在主位上,与一干幽燕汉军将校商议着,如何应对此时的变局。他们这些燕兵,平日里就饱受猜忌排斥,低人一等,在这等敏感的时局下,只能抱团取暖了。
    气氛很是压抑,商议间,声音都不敢放得太大。众将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提出建议供赵延寿参考,只是,燕王殿下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的,似乎听得并不认真。
    燕军的成分,同样复杂,有铁杆汉奸,有燕地豪族,有晋国遗臣,还有心向中国的义将……哪怕是报团取暖,也是心思各异。
    对这些,赵延寿实则也清楚,环视一圈,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知道,把这些人聚在一起容易,想要整合起来,共谋大事,可就难了。他赵某人,虽然有些名望,却还没到一呼百应的地步。
    “就这样吧!”赵延寿突然抬起头,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说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将弟兄们组织起来,只要兵马在手,任他风云变幻,旁人便不敢轻辱,契丹人也一样。另外,与其他两营保持联系,与我们同进退……”
    “吾北附契丹多年,深知契丹内部矛盾重重,辽帝一死,必然激发,牵连到我们。自古以来,权力之争,残酷而激烈,这两日,御营之争,已可见一端。我等本是南国之人,亦有精兵强将,是难以置身事外的!”
    赵延寿一脸苍色,褶皱爬满了面庞,郑重地说道:“时局若此,安危难定,我等唯有戮力同心,齐舟共济,以度时艰!”
    一番坦诚的诉说,还是有些效果的,在场燕兵将校齐齐应诺。
    赵延寿这才巍巍松了口气,刚露出点欣慰之时,便被营外突然爆发出来的动静惊到了。
    “燕王,不好了!”心腹牙将急匆匆地闯了进来,神色惊惶:“营外都是契丹骑兵,我们被包围了!”
    闻言色变,完全意想不到,赵延寿只能强行按捺住心头惊疑,安抚着将校,率众出去,查看情况。没有表现出畏惧,他并不觉得,在这种情况下,契丹人会掀起内乱,对他们动手。
    如牙将所报,大量的契丹骑兵已经在外围跑开了,营寨背水而立,被三面威逼。中上级军官都集中在帐内议事,无人统领,中下层的燕兵对此变故有些无所适从。
    赵延寿带人出帐时,已然见着,有上千的契丹骑兵已然从营门突了进来,很是嚣张,有躲避不及的士卒直接被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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