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希路的不正常表现,也让周围的人察觉到了。
    怎么回事?
    难不成今天一上来就是决赛?
    以往不都是先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吗?
    孔希路有点懵,但周围这些人此刻却是都感觉自己清楚得很,第一个抽到的辩论题目绝对不简单,所以才会让孔公都一时犹疑不定。
    因为在开始之前,皇帝就已经立了规矩,吏治问题是无可争议的,整顿吏治是原则性问题,不需要讨论。
    所以,就剩下了主要两个方面,即世风和学风。
    世风,也就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在江南一带出现了新经济的萌芽,表现为工场手工业的出现和大城池商业的繁荣发展,日益发展的萌芽,刺激了商业的发展,带来了观念的革新,形成新的义利观.工场手工业的出现和发展,促使新的社会阶层的出现,即以手工业工人、小商品生产者、工场主和中小商人组成的市民阶层。
    新兴市民阶层,一方面通过自己的努力,另一方面则把希望寄托在新思想的出现上,希望新思想能对传统观念产生冲击,使新的思想占据主导地位,
    而学风,其实说的更多的是“士风”。
    “士农工商”这四个字到底蕴含着多么沉甸甸的重量,就不需要赘述太多了。
    普通人是没有资格学习的,能够学习的是士人,所以士人间的风气,就是学风。
    而在这里,士人,更多地指的就是以国子监监生、科举举子等身份为代表的年轻读书人。
    在士林的话语权中,年老的、德高望重的大儒当然更具备话语权,但从组成结构和基数上来讲,底层的年轻士人同样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读书人在古代有着崇高的地位,就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文化领域,掌握了话语权。
    而一旦年轻的读书人联合起来,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甚至可以操控舆论,形成一边倒的架势。
    这就是所谓的“民意”。
    哪怕是在古代,只要是秩序稳定的和平时期,“民意”都是很重要的东西,这种东西是无法用暴力或者武力来扭转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一旦有了民意支持,很多事情都会顺理成章,而一旦没有了民意支持,哪怕是强势的皇权有时候也不免吃瘪譬如明末,江南收不上来钱,明宅宗万历皇帝为了搞钱,去派宦官收矿税,宦官被打死好几个,一文铜板没收上来,还背了骂名,想抓几个搞事的,结果全都千古留名了,这就是民意。
    而现在,对于思想界的主流儒者来说,主要是学校中士子的学风,出现了他们认为并不好的变化,学生们开始变得愈发激进和渴望革新,开始尝试各种新鲜事物,开始喜欢用新奇的词汇来表述自己的思想,开始追求什么都“较真”的科学探索精神这样的思想风气导致的结果就是,许多老派思维的儒家学者们,对于这类新兴学派的抵触,越来越强烈。
    而此时,作为儒家的代表,孔希路其实就是被汹涌的舆论推到了台前,他手持着被自己攥起来的纸团,深呼吸了两口气,然后再将这张纸团打开,正式公布道。
    “第一个辩题——破窗。”
    压力不会消失,但现在压力毫无疑问地从孔希路身上转移了,懵逼的成了参与辩论的众人。
    破窗,这是很简单的两个字,但是显然,这两个字不是从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上出来的。
    所以,这跟今日关于世风和学风的主题,有什么关系呢?
    众人陷入了思索,这时候,在听墙角的吕恭也低声问道:“这是、森么、依稀?”
    小胖子压低声音道:“破者,破题也;窗者,纸糊也,这就是说要先弄个简单的来破题。”
    听着小胖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胡汉苍也是一阵无语。
    胡汉苍道:“要我看来,分明就是要打破天窗说亮话的意思。”
    “哦?原来如此!”
    “胡兄高见!”
    众人恍然,然后低声赞叹道。
    在座各位都很清楚,如果胡汉苍他爹能藉助这个机会在大明的士林树立起名望,那么不说下岗太上皇再就业,也好歹是以后能混成文化名流,而这件事情成真,胡汉苍这位他们的同学,说不得也有机会结识更高层次的人物,将来的际遇谁说得准呢?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便是如此道理了。
    反倒是以前在各自国内的事情,就不用提了,咋的,你是皇帝我就不是王子、部落少酋长了?大家都是蛮夷,谁也不比谁强到哪去,要是真强,就不会来大明留学了。
    而在另一侧,四书五经里既然没有,那似乎“破窗”这两个字就是出自诗文了。
    曹端这时候黑着脸先说道:“可是宇文公谅那首《题王叔明破窗风雨图》?”
    “刘郎读书如学仙,朝不出户夜不眠。
    时闻破窗风雨夜,正是澄心对圣贤。
    人生穷达那可知,玉堂金马自有期。
    青藜他日夜相访,却忆破窗风雨时。”
    单论“破窗”这两个字,这首从题目到内容,连续三次提及“破窗”的元代著名的劝学诗,显然是最合适的。
    如果是按这个解法,那么说的明显就是刻苦读书的学风了。
    “宇文公谅做的这首诗倒是比宋真宗立意高远的多。”
    嗯,人家真宗直接是把读书的好处给你摆在眼前了,招聘启事先写待遇了属于是。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但是就是因为过于直白,直接把读书和做官富贵联系到一起,所以真宗的这首著名劝学诗,往往被学术界批评格调太低,太特娘的俗。
    什么叫高雅?高雅的意思就是不能谈钱。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的辩论会开始之初,很多秉持着传统主义的大儒们就是直接针对新兴思潮,虽然他们里面有不少人没能来参加太学之会,但在京城和江南、江西等其他地方,这种“耻于言利”的呼声是很高的。
    而现在,轮到了学术界最为权威的孔希路作为抽签者,既然抽到了,这些反方辩手自然不会轻易地放过。
    而且这个题目,还是姜星火拟定的。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后,很快,众人的目光就集中在了坐在胡俨对面位置上的姜星火身上,等着看看他打算如何解答。
    姜星火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该站出来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咳!诸位所言不错,‘破窗’这两个字,确实是出自《题王叔明破窗风雨图》,但首先要纠正的一点是,这个题目叫做‘破窗’,其实另有含义。”
    姜星火一本正经的说道:“今有一街边小屋,屋中有一贫寒举子王叔明在其中读书,准备来年科举,王叔明囊中羞涩,故而只用纸糊之窗,忽有一日风大,遂为秋风所破,此时玻璃镜已然降价,价格略贵于纸糊,请问诸位,若是你们是这王叔明,接下来会作何选择?视若无睹,还是继续用纸糊裱,亦或是选用玻璃镜?”
    王蒙,字叔明,号黄鹤山樵、香光居士,吴兴人,早年受外公赵孟俯影响,之后与黄公望、等名家交往甚密,得到黄公望指点,曾科举入仕元朝。
    元末战乱,弃官归隐黄鹤山,洪武初年重新出仕,任泰安知州,后攀附于丞相胡惟庸,常观画于胡惟庸府第,不久胡惟庸伏法,王蒙因此坐事入狱,洪武十八年九月,死于诏狱中。
    王叔明家境算不上贫寒,而他的这副《破窗风雨图》画作的主角也不是他自己,主角被称为“刘郎”,但这些显然都不重要,姜星火只是借用了一个小故事。
    这段话一出来,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就像是时间突然短暂凝固了一般。
    这个题目的核心不在于破窗,而在于换窗。
    这里面的意思,在场的众人基本都不难理解,而这个充满了机锋的小故事,既然被姜星火抛砖引玉作为第一个题目,肯定是尤其深意的,所以讨论起来,都要分外小心。
    杨敬诚这时候开口说道:“在座诸位,很多人都是读书人出身,经历过寒窗苦读,我想,诸位的想法应该是与我差不多的吧?诗圣杜甫,当年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正是山河破碎、人情离乱之时,以小见大,既有一间茅屋纸窗为秋风所迫,那天下定有千千万万纸窗亦为秋风所迫,世事便是如此,若以此解世风,自然是我被读书人要立大志,行大义,方能庇天下寒士;若是以此解学风,则是世事风霜不能屈丈夫之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姜星火:“.所以你换哪个窗户?”
    杨敬诚:“.”
    你看,读书人就有这点不好,说话说了一堆,引经据典、慷慨激昂,就是最后把最重要的地方给回避掉了。
    这下躲无可躲了,杨敬诚也不是能厚着脸皮上演“非静止画面”的人,干脆道:“我不换窗户,风就这么吹好了,磨砺心志,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便是如此。”
    姜星火点了点头,但并不是表达肯定。
    “很好,接下来由于天气渐冷,你身体虚弱完全无法抵御,最终感了风寒,在茅屋内打摆子一病不起,错过了科举飞黄腾达的机会。”
    杨敬诚:“.”
    这下杨敬诚知道自己就是出来探路的,所以干脆继续踩雷,势要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给趟出来,这样后来人就省力了。
    “我选裱糊纸窗。”
    姜星火又道:“纸窗裱糊治标不治本,隔天秋风渐盛,复为其所破。”
    杨敬诚这下无奈了,合着你就是让我选玻璃窗是吧?
    “那选玻璃窗呢?”
    “窗明几净,密不透风,你在温暖的室内看着窗外的风景,心情好极了,经过大半年的苦读,在来年的科举中一举登科高中二甲,从此飞黄腾达。”
    “那国师想说明什么?今日之旧世风、学风,便如裱糊纸窗一般,终究是要被时代之风吹破的?还是说只有新世风、学风,是干净透明崭新的‘玻璃窗’这种新事物,虽然替换旧纸窗的代价要高,可未来更光明?”
    如果光是这么说,显然就没意思了。
    姜星火笑了笑:“王叔明进士及第后,故乡茅屋闲了下来,众人皆以有‘文曲星气’,并不敢破坏,但年复一年,王叔明定居京城不再回来,这间茅屋也就没多少人在意了,终有一日,幼童玩耍时以石击之,玻璃窗碎,而后这一直被乡邻小心维持的文曲星的故居,便渐渐沦为孩童戏耍、乞丐藏身之所,此曰:破窗效应。”
    这是个很简单的心理学效应,意思就是字面意思,一个房子如果窗户破了,没有人去修补,隔不久,其它的窗户也会莫名其妙的被人打破;一面墙,如果出现一些涂鸦没有清洗掉,很快的,墙上就布满了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东西;一个很干净的地方,人会不好意思丢垃圾,但是一旦地上有垃圾出现之后,人就会毫不犹疑的抛,丝毫不觉羞愧。这真是很奇怪的现象。
    心理学家研究的就是这个“引爆点”,地上究竟要有多脏,人们才会觉得反正这么脏,再脏一点无所谓,情况究竟要坏到什么程度,人们才会自暴自弃,让它烂到底。
    任何坏事,如果在开始时没有阻拦掉,形成风气,改也改不掉,就好象河堤,一个小缺口没有及时修补,可以崩坝,造成千百万倍的损失。
    “世风、学风,亦是如此道理。”
    胡俨反倒若有所思,他开口道:“所以,请恕在下直言,譬如我们国子监,现在存在的根本问题并不在学风上。”
    “哦?”
    一旁的王允绳露出惊讶的神色。
    胡俨这句话,无异于在告诉大家,他不仅不支持变法,而且认为新的社会风气,就像是“破窗之石”一样。
    有人心中赞叹道:“不过,姜星火倒是有些眼光,看出了问题所在,这‘破窗效应’的比喻,实在是精妙至极。”
    而在众人念头各异、间或有声音响起的嘈杂中,胡季牦忽然开口了:“敢问国师,您的故事,恐怕还没结束吧?”
    这话一出,其余学者们都是一愣,不禁侧目向胡季牦瞧了过去。
    在他们的印象中,胡季牦这个家伙虽然以前是安南太上皇,但同样也是大儒,如今来了大明,可谓是谨言慎行,向来是个沉默的性子,不爱掺和学术争论的,今天居然开口了,看来也是憋久了啊。
    姜星火见是胡季牦问话,倒也没有隐瞒,说道:“确实如此。”
    “首先,破窗效应是一回事,今日之世风、学风,也确实走到了必须要注重是否会影响整个天下大局的地步.正因如此,诸位才会聚齐在这里,进行这场太学之会。”
    “但是,王叔明的故事还没完。”
    姜星火一边说着,一边抬起手:“眼见天下即将大乱,王叔明辞官归乡,回到家乡,才看到自己的茅屋那扇曾经庇护自己免遭寒风洞彻的玻璃窗早已破碎,但王叔明今日腰囊,自然远非昔日可比,于是便干脆重新起了一间屋,依旧用玻璃窗,而且是四面皆用玻璃窗。”
    “孩童在此地玩耍,早已习惯以石击打旧玻璃窗剩下的碎茬,藉此比较投掷准度,王叔明起新屋没几日,新的玻璃窗便又被顽童所击碎,可王叔明却丝毫不恼,反而说了一番道理——孩童虽然砸碎了我新居的玻璃窗,但今日之我,非指望其挡风挡雨,只求一个干净明澈,故此击碎玻璃窗,并不能让我生活有任何变化,但我购入一块新玻璃,却能为玻璃商人提供机会,商人赚取钱财,又能给工人发工酬,工人拿着工酬,去寻孩童父母等小贩购买吃穿之用如此,虽对我造成了坏处,却是更多人的好处,我有什么可恼的呢?”
    事实上,“破窗效应”就是这两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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