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没在他家砌墙,故而虽然有监视,但也只局限于行踪方面,或者什么时候凑到一起谈话,但具体谈什么,还是无法知晓的。
    事实上,锦衣卫对于这些安南降人的监视程度,在一起开始级别还比较高,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新成立的交趾布政使司的彻底稳定,也就放松了下来。
    至于缩水了一圈的安南国的国内就更不用说了,早已彻底践行了“人亡政息”这四个大字,保守的奴隶主、地主势力卷土重来,彻底激化了安南国国内的内部分裂倾向,并且随着大明商品的零关税涌入,甚至这些奴隶主、地主中,还转化出了初步的买办阶层,成为了大明商品的分销商。
    “能当大明的狗,实在是太荣幸了!”
    一想起这事来,簇拥着炉火而坐的胡氏父子,就气的牙根痒痒。
    甚至这种仇恨,都超过了把他们从权力宝座上赶下来的大明。
    或者说,对于强大的大明,他们甚至已经升不起太多仇恨的心思了。
    “要我说,这姜星火的变法,也未必能成功,若是此人一死,说不得就是比那王安石还惨的下场,叫谁来着?哦对,商鞅!”
    然而古怪的是,胡汉苍的话,却并没有人回应。
    胡元澄沉吟片刻,方才说道:“我看倒是未必,此人本事极大,而且是真做事的人,绝非那种夸夸其谈之辈。”
    胡汉苍还想要说什么,胡季牦却干脆说道:“不一样。”
    胡汉苍从炉子旁取了杯酒,闷头灌了一口,听父亲讲话。
    他这人能力不行,但是有个优点,那就是听他爹的话,反倒是胡元澄这时候问道:“父亲大人觉得怎么个不一样法?”
    胡季牦斜睨了他一眼:“真不知道假不知道?”
    “天天在铸炮所跟工匠打交道,见识不到大明的庙堂。”胡元澄坦诚道。
    胡季牦慢条斯理地说道:“姜星火跟大明皇帝,那是刀跟持刀人,只要刀还有价值,哪怕太过锋利,有着反伤到自己的风险,强壮自负的持刀人,也是不会撒手或轻易折断的,目前看来,姜星火很有价值,而且比所有人都有价值,因为他有一项独一无二的能力,非是任何人能取代得了的,就连我都佩服不已。”
    “什么?”
    “弄钱。”
    胡季牦的这个回答,其实有些出乎胡元澄的意料,不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毕竟两人在不同视角,看到的东西,根本就不一样。
    “不是说这姜星火乃是一代儒宗,学识最为广博吗?”胡汉苍疑惑问道。
    看着这个地主家的傻儿子,胡季牦无奈笑道:“若只是一个大儒,焉能登上如此高位?实话跟你说了吧,这姜星火怕是十年内能给大明弄出来的钱,大明收农业税,一百年都收不出来!我是当过国的,也细细反思了当日姜星火跟我说的那番话,在对比着大明的这些事情,才愈发觉得,真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胡元澄不懂这些,倒也无从评判,而胡汉苍对经济更是一脸懵,好吧,这父子三人要是但凡有一个能明白的,安南国的经济也不会被他们玩崩溃就是了。
    胡季牦鸡同鸭讲,这些日子的体悟,反倒无从开口,着实气闷了剎那。
    不过胡元澄倒也晓得尴尬,连忙转移话题道:“最近听说大明的士林中议论纷纷,父亲大人可知晓什么消息?”
    “无非就是些怪话罢了,以我观之,有理有据的都甚少,都说大明儒学是最繁盛的,可现在看来,不过尔尔。”
    胡季牦说的倒也不都是吹牛,毕竟他的水平确实很高,在安南的思想界第一的水平保持了很多年,是独一档的存在,如今随着元末明初那批儒者的凋零,就像是大小年一样,大明的思想界也进入了小年,出类拔萃的人才并不算多。
    说着,胡季牦把这些日子在《永乐大典》编修组听到的话挑比较有印象的,又复述了下。
    纯粹阴阳怪气的,那就是“颇见推许,亦有微词(我不服但是我捧杀)”,“老宿推服,末学惊骇(我们不敢说话罢了,座下年轻人代表我们反对)”。
    有些条理的,那就是“一人之派不应自歧”,也就是不认为存在“两个孔子”这种现象。
    至于稍有论据的,则是认为“将孔子的学术谱系按经文专项来分,两汉确实存在,但要是按地域来分为燕赵、齐鲁,则是大谬,又非《明报》之武侠小说划分派别”。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但他们说话没用。
    原因也简单,有骨气你修《永乐大典》别领钱署名啊!
    “《永乐大典》这第一卷,就快要修好了,盛世修书,大明的国力,真是让我们望尘莫及。”
    胡季牦一时感叹道:“非止是《永乐大典》,这注六经,同样是靡费巨大的工程,安南怕是一个都支撑不起来,你们说,若是没有姜星火弄得这些钱,便是大明,又能禁得住如此花费吗?一年折算成白银有几百万两,真是想都不敢想。”
    两个儿子都有些默然,这种肉眼可见的差距,实在是太让人绝望了。
    尤其是跟被打退回了半封建社会的安南国不同,大明还在前进的道路上高速狂飙着。
    虽然不知道这台战车会最后超速解体还是平安停下,但毫无疑问的是,任何挡在前路上的事物,都会被碾成齑粉。
    那么,驾车的姜星火在干什么呢?
    此时姜星火正在探望光荣负伤的解缙同志。
    解缙躺在病榻上,嘴唇有些苍白,见姜星火亲自提着两袋米来慰问他,挣扎着就想要坐起来。
    “国师!”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慰问时。
    当着手下《明报》记者们的面,解缙声音洪亮地表示,还能再为大明奋斗五十年。
    记者们回去编稿子了,屋里的热闹和喧嚣渐渐散去,只剩下了姜星火和解缙两个人。
    “国师,我只有您这么一个知己好友.”
    “停停停!”
    看着解缙拉着他的手试图发动技能献祭他,姜星火赶紧叫停。
    “有话我就跟伱直说了。”
    姜星火今天来,就是为了与解缙商量他的这件事,解缙此番英勇负伤,极大地推动了两淮都转运盐使司的巨额贪墨案件的侦破,为210万两的政治任务做出了突出贡献,这是玩命的勾当。
    对于有功之臣,朱棣不能不赏,姜星火也不能不表示,毕竟解缙这是把脑袋挂到裤腰带上博前程,如今事成了,要是不兑现,那以后也没人跟你混了。
    “考成法和京察的结果,都要出来了,年后朝廷肯定还有一番变动,你呢,好好养伤,伤养好了,要大用!”
    姜星火很少说这种很肯定的话,如今从对方口中得知,解缙顿时喜不自胜,知晓自己升官的事情,怕是九成九有谱了。
    “现在礼部、刑部、工部,这三个部的右侍郎都出缺。”
    解缙还没来得及高兴,姜星火就话锋一转:“所以朝廷会考虑从九卿里平转或提拔(九卿官职从正三品、从三品到正四品不等),到时候就会空出位子来,光禄寺卿、太仆寺卿,或者是通政司的那两位,都可能动一动,他们空出的位子,就轮到你了。”
    好吧,解缙其实转念一想就知道,哪有那么容易一步登天到实权侍郎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呢,哪怕是以前内阁七人众里最得圣眷的金幼孜,这时候也不过是审法寺少卿代理寺卿,还是没迈入四品的门槛,离得还有一段距离呢,自己能追平金幼孜,再卡个身位先一步进侍郎,那就是一步快、步步快了。
    念及至此,解缙更加坚定了抱紧姜星火大腿的决心。
    毕竟,跟了姜星火以后,他升官的速度可比跟着老恩主董伦快多了。
    董老头?真不熟。
    “我听说刑部的纸札,现在传的沸沸扬扬的.”
    姜星火想走,解缙拉着他的衣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收回各部门采购权这种事,其实挺犯忌讳的,毕竟是动了大家的利益,那可都是小金库。
    但规范采购,对于朝廷整体而言,其实意义是很大的,尤其是对于促进商业的繁荣发展。
    毕竟要是开个店,就天天被各个部寺薅羊毛,那除非后面背景很硬,不然是都开不下去的,而且这种白嫖和薅羊毛的现象,由于各部手里有采购权,是一个普遍问题。
    先规范所谓的“吃拿卡要”问题,把朝廷各部寺随便伸出来的手都给剁了,然后重点维护商道,合理设置税卡,把整个大明的营商环境塑造好,才有正向循环钱滚钱的可能。
    商业贸易越发达,朝廷能从商业上收的税就越多,这一点已经从北宋朝廷那里,得到了明显的认证。
    从负向循环到正向循环很难,这就跟人减肥一样,一开始都是很痛苦的,但只要扭转过来不健康的生活习惯,人也就能从慢步走,逐渐开始小步快跑了甩掉累赘,就能越来越轻盈,这对于整体商业环境的塑造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
    “放心吧,做得民心的正确事情,就是义,义之所在,无往而不利。”
    姜星火说了句很玄乎的话,但听到解缙耳朵里,却是若有所悟。
    其实很多人都看出来了,随着姜星火变法的逐步实施、铺开,大明确实已经走在了一个不一样的方向上。
    很多人都觉得,如今正是大明最鼎盛时期,甚至有传闻称,陛下已经打算借着这次京察和头年考成法的两股风,要着手下大力气整顿吏治,肃清无能官僚,进而更好地推行新政了。
    这一年多来,因为朱棣刚刚登基,大明朝廷上过去积累了三十多年的许多弊端,都未能彻底展露出来,比如很多地域性的利益集团的影响力依然深远,朝堂的局势还未稳固,又或者许多人的能力和位置并不匹配等等。
    一潭死水,一开始被扔进去第一块石头的时候,产生了涟漪,而所有浑浑噩噩地游荡在水面下的鱼虾,都是反感有外力打破他们这种宁静的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二块、第三块,乃至后续的石头,都被扔了进去,一个比一个溅起的水花大,有反对的被砸死了,有躲起来的,但更多地则是从被迫开始流动变成主动窜动,这种情况,就跟如今的大明庙堂,是一模一样的。
    然而现在,随着京察和考成法从不同维度的同步实施,一切仿佛拨云见雾,让中枢几乎所有官员,都看到了大明的官僚体系即将重新洗牌再建立起来的曙光。
    当然,最关键的,是在朱高炽和姜星火的不同角度推动下,即将把京察制度的时间重新缩短为三年。
    一旦这项决策通过,那么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大明官僚的流动性,将会急剧地加剧,现有的、旧官僚始终维护着的旧有体系,也将彻底土崩瓦解,到那时候,将迎来真正的新秩序。
    在这个节骨眼,自然有无数人盯紧了姜星火和朱高炽的动向,特别是他们的态度,究竟会不会真的对南京的官员“痛下杀手”,来一出“一家人哭何如一路人哭”,这是所有人都极为关注的问题。
    如果真的要玩真的、来大的,他们需要准备什么来应对?
    如果想办法,又需要用什么借口来拖延?
    在这种压抑且令人紧绷的气氛中,终于迎来了最后一轮的考核。
    而就在此时,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的命运,却开始产生了出乎意料的影响。
    南京城的一处赌档里。
    “带走。”
    说完这番话,纹着条大虫的汉子站起身来,向身后的几个年轻泼皮挥了挥手臂,示意他们按照自己的吩咐动作起来。
    很快,几个年轻泼皮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黑色布袋,走到一个和尚身边,将布袋罩在他的脑袋上,然后一齐拉扯了下来。
    “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不就是几吊钱?我又不是不还。”
    “小子,安心的去吧!”
    为首的纹着条大虫的汉子咧着牙,露出阴森森的笑容,然后看着几名年轻泼皮,把和尚拖曳到了赌档的后巷里。
    后巷旁边,就是漆黑的臭水沟,一只老鼠从臭水沟钻过,然后迅速的逃离现场。
    而在后巷的另外一头,则是两扇低矮的木门,此时,其中的一道木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阵阵痛苦的闷哼声。
    “救命!”
    刚才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他一跳,此时两眼一抹黑,和尚惊恐无比,奋力挣扎着想要逃跑,但却因为浑身无力而根本使不上劲儿,只有嘴里发出绝望的呼喊。
    “砰砰砰”
    回应他的是一顿拳打脚踢和棍棒加身,那种疼痛让他惨叫连连,可惜他的叫声却根本没用,因为这是在赌档的后院。
    最终,他软倒在地,再也不动弹。
    一群人看到此景,非但不怕,反而嬉笑道:“莫不是打死了?”
    刚才那个纹着条大虫的男人蹲了下来,解开布袋子,用手比量了片刻,确认了还有气以后,挥了挥手,布袋子又套在了和尚的脑袋上。
    “这人怎么办?”身后有人问道。
    纹着条大虫的男人弯腰使劲,青筋毕露的胳膊竟是一只手就提溜起和尚的身体,冷酷的说道:“看着就是个还不起钱的,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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