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些流民为何看起来颇为信服张二郎?”
    “陛下。”金幼孜掰着手指头分析,“豪强统率下的坞堡虽然是以宗族、乡里组成,但其实也带了一定程度的合作色彩,流移来的流民无论原本是外地豪强还是普通村民,短期内面对丧失了田地加上生产生活的艰苦,合作互助或者说互相团结起来对外,一定是有必要的,所以才对我们表现出了信服张二郎的样子。”
    “宗族、乡里组织纵然带有残余的合作性质,但是既然为其中本地的土豪、豪强所统率,这个豪强就必然要利用这个新建立的坞堡组织为自己服务最常见的,便是建立主从关系。”
    金幼孜详细解释道:“坞主、堡主在他们所屯据的田地上就是土皇帝,他们常常招徕流民,这些流民被安置在田地上进行生产,缴租服役。在坞主、堡主的势力范围内,分配田地的权力就操在坞主、堡主的手中,某一片田地是否在大明的鱼鳞册上,其实对他们而言关系并不大。”
    “江南的这些坞堡。”
    朱棣从榻上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步。
    “朕这次便要彻底扫清,一个不留。”
    金幼孜也跟着下了榻,躬身后说道:“陛下所言极是。”
    朱棣微微蹙眉,转头问道:“那你说,我们在路上听那些士子所说的烧村又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坞堡里,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那个能力的,难道是土匪做的?可寻常盗匪又怎么在这么多大军的缝隙间从容做下这等事呢?”
    金幼孜沉吟片刻,回答道:“或许烧村一事子虚乌有,毕竟我们没有亲眼见到,那四名士子也没有亲眼见到过,消息来源无非就是张二郎的话语.也有可能张二郎是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为了阻止这几人前行,才故意编出来哄骗他们的。”
    朱棣点了点头,认同了金幼孜的说法。
    毕竟,以朱棣的军事经验来看,忠义卫脱胎于燕山三护卫,皆是在北征、靖难中摸爬滚打出来的百战精锐,可以称作此时大明最强的一支部队,在战场上面对重兵集群的阻隔,都能有效的探查消息和沟通联络,怎么可能有土匪在他们的行军队列里把一个村子堂而皇之的烧了,却没有被任何斥候发现呢?
    所以,烧村一事,大概率是子虚乌有的。
    那么接下来,问题就来到了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情上面。
    为什么张二郎要骗他的同窗同学,不让他们继续前行?
    为什么呢?
    不远处,坞堡主人的地窖里。
    “为什么把当官的给引过来了?!”
    只点了几盏油灯的地窖,昏暗而又潮湿,一个老人捂着嘴,一边咳嗽,一边训斥着张二郎。
    “非是我要引来。”
    张二郎无奈说道:“我本想吓退那群同学,时候问起来,只搪塞个听了谣言便是了.可那群人非要跟着过来,彼时他们手里有刀,我哪敢说什么?除了引回来再做打算,还有旁的办法可言吗?”
    老人知道张二郎说的并没有什么问题,换做谁来处置,都是这般,可心头烦躁,就愈发咳嗽不止。
    最后只是跺脚长叹一声。
    “——伯绅误矣!”
    张二郎也是苦笑:“阿爹,如今事已经做了,又该如何?真要杀官造反吗?就凭周世伯纠集的这点义兵,如何抵得过燕军的千军万马?”
    老人沉默不语,他看着年纪大,如今也就是不到五十,在乡里威风惯了,理所当然地是有自己的想法,算不上老糊涂。
    老人开口说道:“那些流民,就不会背叛我们,去当官的那里告密吗?”
    “我也是这么担心的。”
    眼看着就有要事情败露的可能,一旦败露,这就是诛九族的大罪,张二郎如何不担心?
    张二郎有些沮丧地开口说道:“流民寻求我们庇护,无非就是两点原因。”
    “其一是因为前几个月燕军渡江,那时候都传,燕军要把江南的百姓杀的长江都染成红色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本就朝不保夕的农人,心一横,舍了地成了流民来坞堡里。”
    “其二是因为原本建文朝的徭役是重的,百姓恐惧徭役如同恐惧山中恶虎一般,可谁知道谁知道,唉!”
    张二郎重重叹息,老人直接说道。
    “谁知道朝廷来了一出‘摊役入亩’?”
    张二郎重重点头。
    “也不知道‘摊役入亩’这种办法,到底是谁想出来的,简直就是绝户计!”
    老人一边咳嗽,一边苦笑点头。
    对于他们这些地方上以宗族为单位形成的小豪强来说,摊役入亩,就是绝户计!
    若是散布在几个村的大宗族还好,人家以前可以轮流组织青壮年去服徭役,现在不服徭役也没什么问题,继续耕地就好了。
    可这种一村一姓的小宗族,很多流民和外乡人,甚至说本地人,愿意把田地投靠过来当隐形的佃农,本质上不就是恐惧徭役吗?
    现在好了。
    徭役取消了!
    没有了徭役的压迫,这些人干嘛不种自己家的地,反而去给你当佃农呢?
    那么没有了投靠的流民劳动力和供奉田地的佃农,小土豪失去了对这些人的人身控制权以及财产管理权,又凭什么在乡里作威作福呢?
    充其量不过是地多一点的富裕农民罢了。
    张二郎叹道:“摊役入亩,这是绝了我们的根啊!”
    “非止如此。”老人怔怔道,“这一轮在江南大略地推行过了摊役入亩,民心必然会归附新帝.你周世伯要做的大事,恐怕就真的如秋风扫落叶一般,被吹得无影无踪了。”
    “大势所趋,民心所向,建文帝,回不来喽。”
    第104章 化肥神迹,张天师的提议
    就在朱棣亲自深入江南,体验姜星火所提出的“摊役入亩”之策,是到底如何快速收拢被靖难之役吓散的民心,又是如何利用取消徭役从最根本上摧毁了乡间豪强的统治基础,以及刚刚露出苗头的农村坞堡化萌芽的时候。
    远在数百里外的张天师,此时刚刚睡醒。
    是的,晚上刚睡醒。
    “我自黄粱未熟时,已知灵山有仙奇。
    丹池玉露妆朱浦,剑阁寒光烁翠微。
    云锁玉楼铺洞雪,琴横鹤膝展江湄。
    有人试问君山景,不知君山景是谁。”
    张宇初一身丝绸内衬,微敞着怀,从床榻上起来,漱了口水后吟道。
    身为天师,穿衣这种事自然是不用自己管的,早有道童帮忙,张宇初呈现“大”字站立,一边看道童们给自己穿衣、梳着胡子,一边问道。
    “清风,今日那点芽苗菜如何了?”
    在门口的道姑挥了挥搭在臂弯上的拂尘,声音淡漠地说道:“回禀师尊,早晨刚去廊道看过了,跟往日无二。”
    张宇初不出意外地点了点头。
    他其实也就是随便问一句,压根就没指望能得到什么其他的回答。
    毕竟,这玩意是皇帝让他也种一点的,如果他不种或者不问,被皇帝知道了都是欺君大罪。
    张天师这辈子就为了振兴道门,振兴道门靠自己没用,儒家早就把佛道两家压得喘不过来气来,只能依靠皇帝赏识才有机会,所以着实从心的张宇初压根一点都不想得罪皇帝。
    每天问一句,表达一下对芽苗菜的关切,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又有什么费劲的呢?
    “师尊,今日去哪?”
    张宇初淡淡道:“今日去琪国公府上,老将军虽然身材健硕,龙精虎猛不减当年,但毕竟上了岁数,阴阳之道还是需要本天师的秘方调养一二的咳咳。”
    听了这话,旁边的道童,嗯,说是道童其实岁数也不小了,都露出了一副“你懂得”的神色。
    道姑则是抬起拂尘,呸呸呸了几声。
    不过,这也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虽然有句话叫做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
    但朱棣不是这种人,朱棣对靖难功臣们,甭管你是跟着张玉朱能夺北平九门的八百勇士,还是在白沟河、夹河、藁城一起血战过的,甚至是大宁系以及其他地方派系投降过来的,朱棣基本都做到了一视同仁。
    所以,朱棣打进南京城坐上龙椅后,就开始大封靖难功臣,而且是那种毫不吝啬的封赏,田地、俸禄、爵位、散官名号、金银、美人.只要是你能想到的物质或是名誉上的赏赐,朱棣基本都满足到位了。
    也正是如此,现在虽然大明国内的局势还是比较复杂,充满了各种不稳定的因素,但进了南京城这个富贵窝的将军们,也普遍性地开始松懈了下来,开始讲究起了享受。
    事实上,这也是朱棣带着大军清扫江南的一个次要原因。
    这才过了几天的太平日子,就开始这副惫懒的样子了?都给老子动起来!
    靖难的时候,燕军以一地对一国,李景隆在北平送了一次,退回德州在白沟河依旧组织起六十万大军。而燕军呢?一次都不能输!
    甚至连战连胜,因为过于深入南军腹地,遭到了一次小的失败,便开始军心有些动摇,还是朱能拔剑力谏才阻止了退兵的想法难道这么多天下名将并不晓得这个道理?不是的,只是脑海里的那根弦,绷紧的太久了,遇到任何意外偶容易断。
    如今刀口舔血的日子结束了,不用时刻担心自己这群叛军叛将被建文帝拉到南京城砍脑袋,老当益壮的丘福自然也就动起了多子多福的念头,其实不足为奇。
    张天师一边思量着这里面的关节,一边向外面的回廊走着。
    虽然时间不算长,但张宇初如今在靖难功臣的圈子里混的不错,不论是提供点阴阳调和的保养,还是治疗将军们的陈年旧伤,亦或是做个法事祈福总之,张宇初得到了新贵们的普遍尊重和认同。
    这对于张宇初来说,就是极好的,毕竟龙虎山虽高,大上清宫虽远,但也避不开庙堂的这些风波。
    至于黑衣宰相道衍,张宇初打心眼里是不想去见的,因此,只要在大天界寺的道衍没有邀请自己,哪怕同在南京城,张宇初也就当没这人。
    不然呢?
    他张天师是天下道门领袖,道衍是天下佛门领袖,可道衍在新皇帝心里的地位,比张宇初高到不知哪去了,去人家佛门的地盘伏低做小,多憋屈。
    就这样,张宇初瞎琢磨着走出了廊道,即将来到外面的院子,就在他一脚已经踏出石阶的时候,余光一瞥,却骇得踉跄了起来,要不是身后的两个道童眼疾手快,险些摔倒在地上。
    “清风!”
    张宇初的手指都有些颤抖,他指着廊道后面新开垦的几片菜地,大声吼道。
    “师尊我在。”
    清风道姑一开始摸不着头脑,不过随着她的目光移了过去,登时呆立在了原地。
    “啪嗒!”
    臂弯处搭着的雪白拂尘坠落在了地面上,粘上了一层泥灰,清风却恍若不觉。
    她呆呆地看着廊道后面那新开垦的几片菜地。
    “不可能不可能啊师尊!”
    “伱说不可能。”张宇初揉了揉眼睛,复又问道:“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是用盆子装的,这好几片地,还能被人不知不觉偷梁换柱不成?”
    眼前的几片菜地里,芽苗菜的长势犹如天差地别!
    是真的天差地别,不是夸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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