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不是一个喜欢奉承的人,以他的身份地位,即便面对的是皇帝,也用不着曲意逢迎。
    他没说‘不敢’,而是说‘未曾’,的确是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眼见得天子的眼神望了过来,胡濙倒是苦笑一声,随后,脸上的皱褶深了几层,轻叹一声道。
    “陛下有陛下的难处,这一点,老臣岂会不知?”
    随后,胡濙罕见的主动开口,道。
    “此前陛下设宗学,立皇庄,如今又命宗人府牵头,带着诸藩王参与海贸,老臣知道,陛下是在想着,如何在不影响朝廷的情况下,给藩王宗室们寻一条出路。”
    “各宗学子弟自幼入京受教,对朝廷必会归心,皇庄虽是藩王所辖,但是实际却为地方官府所控,加之矿税太监负责运营,藩王在藩地的不轨举动,朝廷便可以最快的速度得知消息。”
    “至于这宗人府……陛下,您是在担心,朝中会有人阻碍海贸吗?”
    前面的话便罢了,但是这最后一句一出,朱祁钰顿时有些动容,看着胡濙的目光,更多了几分惊讶。
    “大宗伯今日……当真是让朕意外啊!”
    笑着感叹了一句,朱祁钰转过身负手看着面前的碧空,神色有些复杂。
    不得不说,胡濙的眼光,在整个朝堂当中,绝对是最顶级的,他这一把岁数,可真是没有半点是白活的。
    互市和海贸,这两件事情,可谓是朱祁钰登基之后,最看重的两件事,有过百年经历的他,可以不夸张的说,这两件事,关系到大明的国祚。
    那么既然如此,他就必须要面对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能够保证,不会最终出现人亡政息的局面。
    人都是要死的,哪怕是重活一世,朱祁钰也不觉得自己会是个例外,他死之后,大明会有新的皇帝,或许贤明,或许昏聩,他不知道,也无法预测,更无法保证。
    既然如此,那么他就必须要想办法,哪怕是换了一个皇帝上来,也依然不会动摇这两个政策。
    所以,什么情况下,这些政策才不会被皇帝所动摇呢?
    答案是,让它自身足够强大!
    藩王在大明的地位极为特殊,他们没有实权,但是,无论从身份上还是特权上,都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再没有头脑的皇帝,也不可能把所有的藩王赶尽杀绝。
    事实上,如果仅仅是让藩王参与到海贸当中,并不困难,而且方法有很多,无论是默许还是像刚刚那些藩王所说,直接给予他们一些皇商的名额,都可以达到效果。
    但是,朱祁钰想要的远远不仅如此,他更希望,藩王的力量,能够成为保证海贸的政策长期延续下的基础。
    要达到这个目的,他就需要藩王有制度上的,能够进入海贸的途径,宗人府是最合适的。
    既然是通过宗人府,那么,藩王们首先不必考虑自己参与海贸的行为,会在未来某一天被朝廷清算,所以,他们可以大胆的把人力物力投入进去。
    与此同时,如此大批的贸易数量,一方面能够容纳大量的宗学子弟进入,寻到一条谋生之路,另一方面,可以像互市一样,为朝廷提供大量的税收,两者兼备之下,宗人府在朝中的地位会水涨船高。
    在此基础之上,海贸带来的政治收益和经济利益,就会让藩王宗室,成为维护海贸政策的,最坚固的护城河。
    一旦后嗣之君,想要在海贸上动心思,必然会迎来所有的藩王的集体反对,因此,一旦这种局面形成后,那么只要大明的朝廷,还是姓朱的皇帝,就不可能扛得起这么大的压力。
    事实上,这个方案朱祁钰早就已经考虑好了,当初让代王去操持开海的铺垫,就是为了现在。
    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最终真正看破自己用意的,竟然会是胡濙……
    “未来之事,谁又能说的准呢?”
    朱祁钰口气复杂,轻轻的叹息一声,但是很快,他便收敛了心绪,转头看着胡濙,犹豫了一下,开口道。
    “大宗伯,宗人府要参与海贸,那么,必然不能像现在一样,只有宗人令和宗人,朕若是从诸王当中挑选一些常驻京中理宗人府事,遥领其封,大宗伯觉得如何?”
    这番话明显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胡濙听完之后先是一愣,旋即,眉头便是紧皱了起来。
    天子的话说的委婉,但是,以他的眼力,岂会看不出来,这话另有深意?
    所谓挑选一些藩王理宗人府事,只是幌子,真正的重点在后面的‘遥领其封’,天子的这番话,往深了想,很有可能是打算用在如今的诸皇子当中。
    要知道,诸皇子渐长,按照惯例,理当就藩,但是,如果要是有了宗人府的差事,那么,便可顺理成章的留在京中。
    从朝廷的角度上来看,这个举动利弊参半,但是如若从……胡濙思忖片刻,摇了摇头,道。
    “陛下,臣以为宗人府以后必然事重,而且,既然诸藩王皆会参与,那么,自然要选令所有藩王都能信服的年长藩王担任宗人府的差事,太祖皇帝分封诸王,意在藩屏社稷,诸王若长留京师,恐生变故,还请陛下三思。”
    老狐狸对上小狐狸,最大的特点就是,谁也不会把话说透。
    胡濙这话明显是持反对的意见,但是,他反对的这么干脆,那么真正的理由,明显不是说出来的这么简单。
    朱祁钰看着对面眼中闪烁着精光的胡濙,最终还是没有继续说话,虽然胡濙说的隐晦,但是,他能听得出来,对方这最后一句话,其实是一语双关。
    诸王长留京师,恐生变故,变故从哪来?
    或许是地方,毕竟,诸王是为了藩屏社稷,没有藩王坐镇,地方生了变故,也有可能。
    但更重要的,其实是另一点,那就是……夺嫡!
    历朝历代,储位之争皆是明争暗斗,刀光剑影,可大明历代帝位传承皆十分顺利,虽然有靖难之役,汉王之乱,可前者是因为建文削藩,后者也是迅速被扑灭,朝堂之上,关于储位的争论,其实一直都是依据礼法伦序,并没有什么真的争议之处。
    之所以会形成这种状况,最大的原因,其实就是皇子年长便会就藩的制度,除了太子之外,所有的皇子都被撵去了封地,几年回不了京城一次,何谈夺嫡之事?
    胡濙直接说要选年长诸王留京,还特意强调,诸王长时间留京会生变故,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觉得,朱祁钰此举是想要让成年皇子留京参与夺嫡,说白了,还是不信任他不会动摇东宫之位。
    于是,深深的看了一眼对方,朱祁钰到底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现在的状况下,说什么都是没用的,这件事情就算是要做,也只能之后再另找机会了……
    第1232章 波云诡谲
    宗人府参与海贸一事,很快就有了结果。
    在得到了皇帝确定性的答案之后,第二日,岷王朱徽煣便以宗人令的身份和数个藩王联名上奏,请求皇帝准允藩王在宗人府的统辖之下,参与海贸。
    这份奏疏递上去之后,立刻在朝堂上引起了诸多的议论,但是遗憾的是,无论朝堂上的声浪再大,能够起到的效果也是非常微弱的。
    说到底,这件事情并不需要朝廷的过分参与,海贸说白了就是做生意,只要有银钱货物,剩下的问题不大。
    宗人府参与其中,更多的是仿照皇店和皇庄的模式,说白了,就是以官方机构的名义,实质上做的是私人贸易,如此一来,灵活度便很高了。
    各个藩王在打消了皇帝是否在试探他们的疑虑之后,积极性顿时十分高涨,对于宗学子弟参与其中的提议,更是举双手双脚赞成。
    他们原本还在担心,让宗人府的官员经手,会不会从中作梗,现如今,天子允准宗学子弟参与其中,这个问题顿时就被解决了。
    要知道,宗学当中,可不仅仅只有高阶藩王的子弟,还有很多是低阶宗室,他们到宗学来,原本是巴望着皇帝允准他们参与科举的恩典,可事实上,这点希望其实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因为就算是给了他们机会,可想要在科举当中杀出重围,那也是难上加难的事。
    如今,宗人府要参与海贸,对于他们来说,自然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大明的宗室,说起来风光,但是实际上,繁衍数代下来,已经有不少宗室的生活困窘,碍于制度,他们不能做工,种地,更不能经商,考科举,如今宗人府要参与海贸,无疑是给了他们一条新的出路。
    宗人府牵头参与海贸,虽然也是做生意,但是,这和宗室子弟私下里经商完全不是同一个概念,说得简单些,这些宗室子弟,虽然是在经营海贸,但是,他们是在办宗人府的差事,为朝廷效力。
    只不过,这个差事的内容,是参与海贸而已,如此一来,他们仍旧是受朝廷之命,为朝廷办差,而不是转为商贾之徒,巧妙的绕开了朝廷的典制。
    而除了大批量的低阶宗室子弟之外,像是藩王的庶子这些高阶宗室,也完全可以替代宗人府的官员来处理相关海贸的日常事务。
    换而言之,宗学的存在,几乎相当于开辟了一套新的体系出来,这套体系和文臣武将完全不同,可算得上是完全由宗室组成,而这套体系所缺少的,实际上只有皇帝的一道旨意。
    宗室特殊的身份地位,让他们可以不受朝廷体系的辖制,只要皇帝允许,这套体系完全可以自行运转起来,丝毫不依靠于朝廷,而现如今,皇帝的态度已经清楚,那么,一切自然是再没有任何阻碍。
    至于朝堂上文臣武将们的反对……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谁管他们!
    不出意外的是,这个提议一出,朝堂上下有不少大臣都纷纷反对,但是,就在这一片反对的声浪当中,各家藩王却丝毫都不予理会,在得到皇帝允准的旨意之后,短短数日之内,就呈上了具体的章程,其效率之高,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看着面前的这份奏疏,不由轻轻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这些藩王当中,还是有些人才的,这份章程当中,列明了宗人府参与海贸的基本流程,其中有很多的细节没有完善,但是,却有至少三分之一的篇幅,用以阐述朝廷和宗人府间的辖制手段。
    首先就是关于宗人府的建制,按照这份章程的设计,宗人令当由德高望重的年长藩王担任,而且,特别限定的这个年长,应是年逾五十岁以上的长者,任宗人令者,当常留京城,处理日常事务。
    除此之外,左,右宗正的任命,原则上应为天子兄弟及未就藩的成年皇子担任,再往下的左,右宗人,才是从藩王中择德才兼备者予以充任。
    这般设计,用意极其明显,那就是要保证皇家主脉对于宗人府的绝对控制权,在此前提下,才是保证宗人府的顺利运行。
    说起来,看到这的时候,朱祁钰的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玩味,天地可鉴,这当中的第二条,可不是他给藩王的暗示,完全是他们自己发挥出来的。
    左,右宗正,在宗人府属于仅次于宗人令的职位,可以说,掌握着宗人府大半的职权,所以,这种职位,必须是和皇帝血脉最近的人来控制,才能保证让皇帝安心……
    这就是藩王们一致的想法,虽然说,他们的出发点和朱祁钰不太相似,但是,殊途同归的采用了相同的办法。
    就是不知道,胡濙看到这个章程的时候,会是什么想法……
    除了宗人府的职位安排之外,这份章程当中,特意提出了,宗人府中应常设镇守太监两员,辅佐左,右宗正处理事务,并负责和皇店的接洽,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还是由内宦来监督宗人府的运作。
    这几条措施相互配合,便算是完成了宗人府的设置,但是,这还没完,再接着往下,就是具体的海贸参与方式。
    由皇店分配具体的皇商名额到宗人府中,按照名额,宗人府来组织商队,由宗学子弟作为商队的组织者,参与商队的宗学子弟,需得是在宗学表现良好,品学兼优并获得宗人府和礼部共同认可的人。
    宗人府下开设吏房,每支商队中,需要配有两个以上由宗人府遣派的书吏,负责日常的账目记录,每隔半年,账目需要进行一次汇总,领队之人需要亲自回京述职,如果出现账目作假,或者长期亏损的状况,领队则需卸任,不得再参与海贸诸事,所有从宗学当中已经毕业的子弟,均不得继续参与海贸。
    …………
    这份奏疏,写了厚厚的一摞,可见这次藩王们的热情有多么高涨,看完之后,朱祁钰也不得不说,自己还是太低估这些藩王了,不过这样也好,倒是让他省了一番力气。
    命人将奏疏转到内阁,拟旨照准后,这件事情便算是暂时告一段落,至于朝堂上的争论,朱祁钰应付惯了,这些人不过是习惯吵吵而已,过段时间自然也就会偃旗息鼓了。
    眼下引起他注意的是……
    “皇爷,查到了。”
    舒良站在下首,手里捧着一份密奏,递了上来,道。
    “这段日子以来,宁阳侯四处拜访,说和了好几门亲事,经过调查之后,奴婢发现,这些结亲的人,虽然身份各有高低,但是,基本上都是在京营和禁军任职之人,官阶大都不高,却都是关键位置上的人,诸如传令官,守门侍卫百户等……”
    自从朱仪传了消息回来,说朱祁镇给他,陈懋还有张輗分别交代了任务之后,朱祁钰就派人去暗中盯着其他的两个人。
    果不其然,很快就查到了蛛丝马迹,这份密奏当中,详细的写了陈懋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
    如舒良所说,他的确在通过各种方式,向京营和禁军中渗透,而且,手段非常隐蔽,如果不是舒良特意去调查,几乎不会被发现。
    所以说,南宫那边,难道是打算在起事的时候调用京营或者禁军?
    朱祁钰心中刚刚升起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否决了,不论是京营还是禁军,都有十分完备的制度,一道命令需要多方同时确认,这不是某一个人可以同时伪造的,所以,几乎不可能出现假传命令的状况,要是南宫那边有这个本事,早就动手了。
    拧眉思索了一番,朱祁钰确是没想到头绪,于是,只得轻轻甩了甩头,继续看了下去。
    “英国公府那边,张輗这些日子命人收拢了许多门客,三教九流无所不包,甚至于,就连厨子,医士乃至是招摇撞骗的卦师,英国公府都愿意招揽起来,奴婢调查过这些人的身份,但是,却并无所得,目前看来,被招揽的这些人,都没有特别的身份,不过,却都勉强算有一技之长,奴婢已经暗中找了几个人,用不同的身份潜了进去,但是,现在看来,还没有什么异常……”
    舒良在底下说着,口气也变得有几分疑问,实话实说,他也没搞明白,这张輗突然抽了什么疯,做这些事情。
    不过,相对于陈懋的‘无用功’,张輗的这番举动,朱祁钰却反而隐隐能明白几分。
    三教九流之辈,看似低贱,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却能够发挥意想不到的效果。
    别的不说,光是奏疏里提到的这个仝寅,他就有印象,此人是一个卦师,说白了就是个算命的,前世的时候,他给石亨算过卦,说他是大贵之命,后来石亨发达后,便将他请到府中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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