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敲定了主意,便各自分头,王翺朝着胡濙的方向走去,而俞士悦也来到了于谦的身旁。
    “廷益……”
    “次辅大人,是来劝于某不要再纠缠此事的?”
    俞士悦二人聪明,其他人也不傻,看着他们二人在旁边嘀嘀咕咕许久,自然也猜到了一些东西。
    因此,俞士悦这边一开口,于谦就把话接了过去,口气平静,带着一副公事公办的意味。
    刚上来就被人猜透了心思,气势上便先弱了一截,俞士悦叹了口气,但还是不得不开口道。
    “廷益,今日此来,我等的确莽撞了些,此事就算是紧急,可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陛下就算今日不见,难道还能一直不上朝?”
    “如此大事,又不是几日可以办的了的,你瞧这宫门口的官员越聚越多,借众人之力要挟君上,岂是忠臣当为之事?”
    不得不说,和于谦多年交情,俞士悦对于这位于少保的脉门在哪里,摸的准准的。
    于谦这个人,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权势威风他也在乎,但是,他总是在乎两件事的,一个是江山社稷,另一个,便是士林清誉。
    正因于此,于谦才会屡屡犯言直谏,迎难而上,这次圣旨下达,他也会第一个到宫外求见,除了皇庄之事涉及到军屯之外,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件事情关乎国政。
    所以,直接劝肯定是没有效果的,想要让他暂时退去,只能从他在乎的清名上下功夫。
    于谦就算再是不在乎别的,可史册如何记载,却总是在乎几分的,俞士悦上来就说,此非忠臣当为之事,就是直击于谦的罩门。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于谦的脸色微动,凌厉的目光便瞪向了俞士悦,不过,俞次辅也是久经宦海之辈,他岂会在乎这点气势压制,八风不动的站在原地,平静的抬头注视着于谦,便稳稳的接了下来,继续劝道。
    “我也觉得,陛下此举不妥,一则此等大事,不经廷议,不合规矩,二则将军田归入皇庄当中,牵涉众多,干系太大,尤其是让藩王参与到朝政当中,实在不妥。”
    对付于谦的第二招,就是这人是个顺毛驴,你越跟他对着干,他就越是要撞南墙。
    所以,俞士悦紧接着,就开始把于谦担心的东西,都说了出来,果不其然,这番话说完,于谦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多了几分忧虑,少了几分敌意。
    见此状况,俞士悦随即便话锋一转,道。
    “但是话说回来,朝政之事,不是斗气,也不是要分个输赢上下,你今日到此,也是为了劝谏陛下,不是专为了顶撞陛下的,对吧?”
    于谦的脸色一滞,这话问的……
    应该说,俞士悦问这话,就是为了堵于谦的口,所以,也不待于谦回答,他便继续语重心长的道。
    “廷益啊,陛下毕竟年轻,才登基数年而已,你不能觉得陛下英明圣德,什么错都不会犯,如今出了这等事情,陛下固然是冲动了,可你就这么堵在宫门口,强迫陛下拖着病体召见大臣,难道就不冲动吗?”
    “病中之人,最易焦躁,何况,这宫外如今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就算是陛下召见了我等,心中也必定存有怒意,如此一来,双方都不冷静,岂能好好议政?”
    “你这个时候非要进去,对劝谏陛下毫无益处,反倒只会让局面变糟,而且,会让外间议论,陛下不听劝谏,辜负忠臣,反倒成就了你于谦的清名,难道说,我认识的于廷益,什么时候成了要挟君上,邀名买直之人了吗?”
    这一重又一重的帽子扣下来,不得不说,俞士悦这个内阁次辅,是真的没白当。
    就这一番话,换了别人来,还真的是说不出来。
    而明显的,随着他的话说出来,于谦的脸色也略有松动,不过,就在俞士悦以为他要成功了的时候,于谦说出来的话,却像是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和刚刚略显激动的样子不同,这个时候的于谦,明显比刚刚要冷静的多,面对着俞士悦的这一番劝导,他摇了摇头,开口道。
    “次辅大人的话,于某当然明白,但是,正因为陛下年轻,所以,于某才更要劝谏。”
    这是个什么道理?
    俞士悦有些疑惑,于是,于谦的眉头拧了起来,道。
    “陛下年轻,所以容易犯错,这没什么,但是正因如此,才更该防微杜渐,我知道次辅大人的意思,这个时候觐见陛下,对于解决问题并无益处,但是,相比较于皇庄之事,近来陛下所作所为,才更令我感到忧虑。”
    话至此处,于谦脸上的忧虑之色愈发浓了起来,声音也变低了几分,道。
    “想陛下登基之初,听言纳谏,凡朝中大事,必与群臣商议,然后行之,但有不妥之处,必定详加商议,再三斟酌,深恐有遗漏之处,以致影响朝局民心。”
    “然则自去岁以来,陛下心性渐改,听言纳谏之时越来越少,独断专行之事越来越多,从当初令科道不得随意参奏,再到临时决定召诸王入京,处处可见此迹象。”
    “近日以来,这种趋势越发严重了许多,至于如今,涉及国政之大事,陛下都不同臣下商议,一言而定,长此以往,陛下专断之心一成,朝局危矣!”
    “故而,今日于某在此求见陛下,是为了皇庄之事,可也不单单是为了皇庄之事!”
    这话一出,俞士悦就知道,彻底没啥希望了。
    于谦这个人,什么都清楚,但正是因为他什么都清楚,所以才最是让人无从着力。
    若是今天于谦仅仅只是为了皇庄之事而来,那么或许凭他刚刚的那番话,还能劝的下去。
    但是,现在于谦摆明了就是要把事情闹大,刚刚俞士悦问于谦,他到底是想要劝谏皇帝改变主意,还是就单纯是为了顶撞皇帝,他本来是个反问。
    可现在于谦的态度,分明是告诉他,这么做,就是为了要顶撞皇帝!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帝意识到,乾纲独断会引来朝臣的激烈反弹,进而才会在之后的朝局当中更加谨慎行事。
    于谦打的就是这么个盘算,自然再如何劝都没有用。
    心中升起一阵无力感,俞士悦踌躇着,道。
    “可是廷益,你这么做……”
    话只说了半句,于谦便以明白他要说什么,摇了摇头,道。
    “于某的确看重清名,但是,若是能够劝得陛下迷途知返,那么,就算是背负骂名,又能如何?”
    “我一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能为社稷尽绵薄之力,余愿足矣……”
    第1082章 不撞南墙不回头
    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看着于谦这么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俞士悦就知道,彻底没戏了。
    现如今的状况,于谦都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他也都明白,以他的地位,如果执意不肯离开,也没有人能逼他。
    如此看来,这简直是个死局!
    摇了摇头,俞士悦叹了口气,倒是也不再做无用功。
    这个时候,刚刚过去劝胡濙的王翺也转了回来,看着俞士悦的神色,这位首辅大人成功把胡濙安抚下来的喜悦顿时荡然无存,踌躇片刻,他忍不住皱眉问道。
    “怎么,不行?”
    俞士悦沉着一张脸,轻轻点了点头,道。
    “于少保已打定了主意,今日恐怕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离开了。”
    这……
    王翺愣了愣,却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本以为,以俞士悦的能耐,怎么也能够把于谦安抚下来的,可现如今……
    怎么说,王翺也俞士悦共事了不短的时间了,对这位搭档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既然俞士悦这么说了,那只能说明,是真的没有希望了。
    如此一来,事情可就棘手了。
    要知道,于谦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最顶级的几个人之一,身上各种功劳在,加上士林朝野的清名,让他完全有成为朝臣领袖的力量。
    没瞧见刚刚连王文这个吏部尚书,都压不下他,可以说,今天只要他不肯退,那么,这场风波便平息不了。
    如今在场的众臣,的确大多都并不坚定,但是,如果有个人愿意出头,那么,跟在后头进谏的勇气,他们还是有的。
    可是于谦……
    看了看对面板着一张脸,站得稳稳的于少保,王翺也叹了口气,这个倔脾气,真是会给人找麻烦。
    这般想着,王翺将目光转向了宫门处,既然这边劝不动,那就只能希望,陛下对于谦的荣宠依旧,能够稍退一步了。
    否则的话,要是两边都不肯让步,那今日的局面,怕是要难以收拾了……
    大多数时候,希望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它难以实现。
    就如现在,尽管明知道让皇帝让步这个想法很荒谬,但是,看着站在自己等人面前,去而复返的怀恩,王翺还是满怀期待,然而,现实并不会因为他的期望而发生改变。
    在众臣的目光注视之下,怀恩怀里的拂尘抖了抖,道。
    “陛下口谕,今日龙体有恙,不见大臣,诸位,请回吧!”
    虽然已有预料,但是,听到这句话之后,在场的不少大臣,脸上还是露出一阵失望之色,与此同时,不远处也掀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
    不少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最前头的于谦身上,这种时候,这位一向令人敬仰的于少保,也果然没有让人失望,上前一步,道。
    “不成,今日于某,必须要见到陛下!”
    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但是同时,也让在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怀恩虽然素来脾气好,可作为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自然也不会是软柿子。
    于谦这一句话说出,怀恩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静静的望着对面的于谦,一言不发。
    不过,对于谦来说,他显然并不怕得罪一个宦官。
    正对着怀恩,于谦开口道。
    “烦请公公禀告陛下,今日若不得陛下召见,臣愿一直在此等候……”
    如同俞士悦等人担心的那样,有了于谦这个牵头人,在场的不少大臣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纷纷附和道。
    “不错,我等就在此处等候,还请公公禀明陛下,务必召见我等。”
    一时之间,场面乱糟糟的。
    面对这种状况,怀恩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再劝,只是冷冷的看了一眼于谦,半个字都没说,然后转身回宫。
    这种反常的举动,无疑更令在场的众大臣担心起来。
    但是,于谦却面色平静,似乎意识不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一样。
    见此状况,其他的几个大臣叹了口气,但是步子却也同样没有挪动,依旧站在原处。
    念着有这么多人,天子就算要罚,应该……也不会罚的太重吧?
    与此同时,怀恩也回到了宫中,将宫门外的情形禀奏给了朱祁钰,对于这种状况,朱祁钰显然并不意外,撂下手里的奏疏,吩咐道。
    “不必管他,既然要等,就等着吧……”
    宫门外头,烈日高悬,初夏的季节,已经日渐炎热,于谦等人就这么站着,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都没有动弹。
    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上了年纪的大臣,诸如胡濙,陈镒等人,体力都已经有些支撑不住,虽然没有离开,但是也都挨个被搀扶到一旁休息,原本跟在他们后头的普通官员们,也有不少人产生了偷溜的心思。
    只有于谦,仍旧稳稳的站在原地,额头上的汗水虽然不断下落,但是,他却没有半点要放弃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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