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沉寂下来,上首没有丝毫的反应,但是,代王却不敢抬头去看,短短的一瞬间,却让他仿佛觉得过去了许久一样。
    待得天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时,已经恢复了平静温和。
    “王叔这是做什么,咱们不过家人闲话,您是长辈,何必行此大礼,快快平身。”
    代王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却发现刚刚感觉到的那种让人窒息的气氛,已经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恍忽之间,让他以为是错觉,但是,看着旁边岷王同样低垂下来的手,又让他清晰的认识到,刚刚不是错觉。
    君恩似海,君威如狱,果非虚言也!
    紧接着,天子再度开口,态度诚恳,道。
    “海禁乃是祖制,朕自然不会随意更动,不然的话,朝廷文武只怕也不会答应。”
    “只不过,太祖禁者,乃是海民私通诸国,擅自出海与外国互市,如今朕只是想要悬赏令海民为朕勘探诸国,完善舆图,此与海禁之政,并无相悖之处。”
    “代王叔觉得呢?”
    这……还能这么说吗?
    朱仕壥一时有些发愣,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民间常言,大明的海禁用一言以概括,片板不得下海。
    但是实际上,这话说的太过绝对。
    大明的海禁政策,主要来自于大明律的规定和太祖时期的几条禁令。
    首先是大明律,其中兵律有定,凡将牛、马、军需、铁货、铜钱、缎匹、绸绢、丝棉出外境货卖及下海者,杖一百,若将人口,军器出境及下海者,绞。
    其次是太祖颁布的禁令,洪武四年,曾有令,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
    但是,这一条主要针对的是当初方国珍部归附而来的军队,防止其伪装海民私逃。
    然后便是洪武十四年,禁濒海民私通海外诸国,洪武二十七年,禁民间用番香、番货,洪武三十年,再次申禁,民间不得擅出海互市。
    这些就是海禁的基础,在此之上,永乐,宣德年间,也曾出过禁令,但是,基本都是再次申明旧制。
    与此同时,手段上有所变化,永乐二年太宗皇帝直接下令,禁民间海船,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
    所以实际上,大明的海禁有三个特点。
    其一就是禁民间不禁官方,否则的话,也不会有郑和下西洋之举。
    其二就是禁互市不禁朝贡,外国的贡船到达大明,仍旧是允许上岸的。
    其三就是禁远航不禁渔猎,这一点在太宗皇帝的禁令上体现的尤为明显,平头船最大的缺点,就是承受不了太大的风浪,不能进行远洋航行,但是,民间下海进行渔猎,仍旧是可以的。
    这些禁令,说白了其实就两个核心,和太祖一贯的治国思想一脉相承,其
    一是重农抑商,若是渔猎生产,便无禁忌,可若是进行贸易,便当禁止,其二便是维护大明和海外诸国的外交关系,具体来说罢互市,建朝贡。
    所以实际上,海禁政策,本身属于配合国政的一部分,说是片板不得下海,的确夸张了些。
    但是,如果不算那些渔民的话,对于民间来说,也的确算是如此了。
    眼瞧着天子揣着明白装湖涂,朱仕壥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的开口道。
    “陛下明鉴,我朝海禁,的确并无禁止探寻海图之举,但是,民间商贾多是奸猾之徒,往常海禁严时,尚有海民冒充使节,海盗,官员出海私贩,若允其出海探寻海图,这些人必定更加猖獗,堂而皇之的大行私贩之举,若是如此,则臣之过也。”
    这话问出来,一旁的朱徽煣都一阵无语。
    天子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来,还问还问,这么简单的道理,天子能不清楚吗?
    还要你来提醒不成?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略带平澹的声音响起,道。
    “朕给代王叔的差事,是想法子勘探诸国,完善舆图,又不是掌一方民政,让这些民间海民出海,也是为此,代王叔只需选精擅水性,通晓航道之人,交给他们便是。”
    “至于这些人是不是地底下贩卖货物,违背朝廷海禁,那自是地方官府之事,若真有人犯禁,地方官员自会依律查办,王叔何必操心?”
    口气当中隐隐带着的一丝不满,让朱仕壥更是脸色一变,立刻到。
    “陛下明鉴,臣绝无干涉地方民政之意。”
    驭人之道,在恩威并施,小小的敲了一下,朱祁玉也并没有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直接道。
    “既是如此,各办各的差事便是,该说的也都说了,王叔若是不愿移封,朕也不强求,另选他人便是。”
    言下之意,你代王不去,朱祁玉也会再找别人去,反正差事谁都能办,只不过,你要是不去,移封之事,也就不要再想了,哦对了,还有增禄的事,自然也无从谈起。
    这一句话说出,朱仕壥的脸色顿时变得纠结无比。
    见此状况,一旁的朱徽煣看的着急,稍稍犹豫了一下,便上前道。
    “代王,陛下所言甚是,移封之事毕竟干系重大,若无情由,贸然移封,岂不是徒令陛下受朝野非议?”
    “而且,这万国坤舆全图绘制精良,你我蒙陛下恩信,得见此图,此乃陛下信重,且不可辜负啊!”
    看着对面朱徽煣拼命给他使眼色的样子,朱仕壥顿时打了个激灵,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这万国坤舆全图,明显是宫中秘藏,至少在此之前,必定从未示人。
    天子如今拿出来给他们看,就是想要让他们去勘探这舆图是否为真,而此事涉及海禁,一旦叫朝中知晓,必定会掀起轩然大波,事已至此,早就不是他代王答不答应的事了,而是他必须要答应。
    他答应了,那么他就是替天子做事,就算是以后朝臣弹劾他,天子也自然会护着,可是,要是他不答应,那万一等他出宫之后,京城中出现什么莫名其妙的消息,譬如天子为了区区好奇心,想要让海民出海,就单纯是为了一副不知真假的舆图,置百姓性命于不顾。
    那么,由此引发的风波,会归在谁的身上呢?
    说白了,这舆图只有他们见过,但凡是出了这样的事,天子必定怀疑到他们的身上。
    到时候,代藩可就不是移不了封的问题了……
    第1052章 暗子
    望着代王二人离开的身影,朱祁钰不由轻轻靠在榻上,心神有些飘远。幇
    所以说,代王最容易被人拿捏的,就是他懦弱的性格。
    刚刚的那番吓唬,换到别人的身上,绝不足以起到一锤定音的作用,毕竟,有了建文殷鉴在前,朝廷对于藩王能用的手段,其实并不多,轻些的降斥,召斥,禁足,重些的削禄,移封,只要不是大逆之罪,也就到这了。
    理论上来说,只要他自己安分守己,朱祁钰其实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已故的老代王朱桂。
    这位太祖子嗣,可谓是恶行累累,在代藩作威作福,什么擅役军民,敛夺财物,甚至就连他的王妃,中山王徐达之女,太宗皇后之妹,都丝毫不放在眼里,太宗刚刚驾崩,他就把代王妃祖孙几个,全都撵去别院不给衣食,任其自生自灭。
    这般行径,引来了朝廷的无数次申斥,甚至先皇曾经亲自下旨,命朱桂不得苛待代王妃及世孙,命他从王府禄米内岁拨三百石给故世子之子,并需遣王府官属教习世孙读书。
    但是,面对着朝廷的圣旨,朱桂接是接了,接完就束之高阁,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明目张胆的违抗圣意,可偏偏,朝廷还没法子治他,申斥无用,削禄他也不怕,禁足什么的,他压根就不听,违抗圣旨是大罪,可毕竟也够不上大逆,不可能降再重的责罚,所以,也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说白了,作为藩王,只要自己不要脸,真的是可以肆意横行。幇
    当然,这和朱桂的身份辈分有关,其他的藩王,大抵不至于像他一样敢完全无视朝廷的诏命,不过,要说是故意为难,其实也不容易。
    这也是朱祁钰选择代王的最重要原因之一,他这样的性格,才是最合适去漳州府的。
    至于说代王等人顾虑的问题,朱祁钰自然也考虑过。
    首先是倭患的问题,有了前世的经历,朱祁钰很清楚,倭患的根源,其实就在海禁上头。
    最初东南一带的乱局,源于张士诚的旧部落草为寇,同倭寇勾结,形成了最初的倭患。
    为了解决此事,太祖定策立禁,本质上是为了清扫张士诚的势力,但是海禁愈严,让当地濒海的百姓受到影响,东南一带,可耕田地并不多,依靠捕鱼也不是长久之计,所以大多行商取利。
    海禁一起,许多依靠行商的百姓都难以为继,继而纷纷成为海盗,伪装为倭寇,行私贩之事,所以说,这些人实际上才是倭患的根源,至于那些真正来自倭国的浪人,数量反而不多。幇
    所以,想要根治倭患,开海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开海有两个大问题,一是一旦开海,会动摇重农抑商的本业观念,让诸多百姓都会趋于行商,进而影响朝廷岁入,二是海禁之策乃是太祖所定,若想更易,实则艰难。
    现在朱祁钰所做的,其实就是在这种状况下,尽可能的辗转腾挪,做出改变。
    如今并非是洪武年间,天下初定,百业凋敝,人丁不丰之时,自然要让百姓归于本业,厉行生产。
    虽说经过了土木一役,但是,地方各处,受影响却并不算大,尤其是这两年各地受灾之后,出现的大量流民,让朱祁钰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那就是,朝廷一方面头疼流民的安置问题,另一方面,却又担心百姓脱离本业,这中间的矛盾之处,该如何解决。
    说白了,不是没有足够的人来耕种,只是百姓得不到自己的田地来耕种,所以在此基础之上,他才有了设立皇庄的想法。幇
    如果说这条路子可行的话,那么,大量的归拢流民回归到本业之上,原本因为担心民间商贾风气盛行,影响本业而对商贾的压制,也就可以松上一松了,这是所有事情的前提。
    在此基础之上,第二要考虑的,就是如何开海的问题。
    直接开肯定是不行的,如今大明的倭患,说实话,虽然已经是东南积弊了,但是,和嘉靖之时相比,还远远不足。
    朝廷对于东南一带的政策方向开始转移,是以嘉靖倭乱为标志的,彼时因为长久海禁,各地松弛,数十倭寇,竟可长驱直入,横行数十日,直逼南京,方被围歼,正是由于此事,才让朝廷真正开始重视起倭患。
    在此之后,一方面重整备倭军,厉行捕杀倭寇,另一方面,朝廷也才有官员开始提出“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的观点,最终促成了隆庆开关。
    所以事实上,朱祁钰很清楚,祖制并非不可更易,但是,往往只有在出现严重后果的时候,多数人才能幡然醒悟,在此之前,想要改变,确是千难万难。
    当然,朱祁钰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坐视不理,开海很难,但是,开一个小口子,却是容易的。幇
    代王说得对,所谓勘察地理,完善舆图,这个由头只要放出去,必定有大把的商人,借着这个理由出海行私贩之事。
    但朱祁钰想要的,其实也就是如此。
    要知道,现如今即便是没有理由,也有大把的商人伪装成倭寇,行私贩之事,这根本就难以禁绝。
    所以,不如给一个相对正常一点的理由,将私贩转到半明面上来,如此,便可以在不触动海禁的情况下,逐渐将商贾和倭寇剥离,抑制倭患。
    这也就是他非要让一个藩王过去坐镇的原因,除了藩王之外,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有这样的特权。
    之前伊王胆大包天,命人袭击朝廷命官,事后堂而皇之的将其庇护在府,地方的官员对此毫无办法,直到于谦亲自前去,才将此事平定,便可看出这一点。
    藩王在地方上,有着近乎无穷的司法豁免权,有藩王在背后坐镇,那些商贾才会放心大胆的抛弃倭寇的身份,将私贩摆到半明面上。幇
    所以朱祁钰才说,代王只需要管好自己的差事就好,别的由地方官来管,想也知道,这根本不现实。
    这些商人是替代王去办事的,地方官想管,要么是有当场查获的铁证,要么就得先过代王这一关。
    可是,要过代王这一关,就得上奏朝廷,有了这一道流程,这事情到了朝廷,理所当然的,也就从政务,变成了宗务。
    既然是宗务,那么朱祁钰可用的理由就多了,什么亲亲之道之类的理由,可以扯一大堆,反正这些事情,对于藩王来说,都是小事,象征性的下旨申斥一番,也就了了。
    朝廷当中,最多将此归为代王胡作非为,就算是严重些,真的牵扯到海禁,那也是代王为牟私利,私纵商贾出海。
    但是,这又涉及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代王是自己处于好奇,让这些人去勘探地理,完善舆图的。
    对,是代王自己想要完善舆图,就是纯好奇而已,和别人没关系,当然,这不重要……幇
    重要的是,有这个招牌在,代王只要抵死不认,别人也难以把这罪名扣死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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