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迅速安静了下来,老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副震惊的神色。
    他们没听错吧,这向来谁都不服,逮谁怼谁的天官大人,竟然就被陈尚书的这么两句话,给说的无言以对,服软了?
    要知道,这位陈尚书,压根就是在胡说八道啊喂!
    就算是退一步说,这件事情涉及到了吏治的问题,朝臣们相互串联,蒙蔽天子,玩忽职守,可这和吏部有什么关系?
    不错,吏部的确是掌天下官员铨选,考课之权,但是,到了六部侍郎,地方巡抚这样的级别,考课的权力,已经不全由吏部来控制了,更多的是要看官声,政绩,人脉等一系列复杂的因素。
    每一个三品大员的身后,都有着无比庞大的关系网络,除了天子亲自决断之外,仅凭朝中的力量,想要调动,拿下一个三品大员,需要经历一系列的争斗和利益交换。
    这次涉及这么多人,他们每个人,能够走上这个位置,除了因为自己的能力,德行,政绩足够之外,很大程度上都代表着属于自己的那一派的利益,这岂是吏部一言而决的事?
    更不要提,除了这些侍郎之外,那几个内阁大臣,都是天子钦点入阁的,其考核权,根本就不在吏部的手里。
    所以说,这件事情根本跟吏部……
    等会……
    一念至此,不少大臣的脸色微变,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是,还没等他们想透,便见得前头大臣当中,又有一人出列,道。
    “陛下,都察院掌纠劾百司,察百官猥茸贪冒,败坏官纪之事,此番殿试,诸臣勾连,风气败坏,都察院未能察查,臣身为左都御史,亦有过错,请陛下责罚!”
    看着出言之人,老大人们面面相觑,若有所思。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都察院总宪,陈镒!
    明白了……
    接连两位七卿重臣出面,对于陈循的话毫无反驳,自请责罚,这本身就是极为反常之事。
    这个时候,如果还看出来点什么,这帮大臣,在这朝堂上就白混了。
    殿试舞弊,诸读卷官或勾结牟利,或沉默不言,坐视不理,若是坐实了,那么,陈循所说朝廷风气不正,吏治败坏,倒也不算是夸大其词。
    问题就在于,这件事情谁该来负责任呢?
    这些侍郎有些是原先就在位的,有些,却是土木之役后提拔上来的,尤其是内阁大臣,更是天子钦点的。
    所以,真的要追究的话,得追究提拔他们的人,甚至于,朝堂风气不振这回事,还得再往前追溯。
    可这是能说的吗?
    陈循在朝堂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他当然清楚,这件事情不能怪吏部,甚至都不能怪都察院。
    都察院虽然纠劾百司,但是,只要了解都察院的运作就知道,都察院辖下六科十三道。
    六科监察六部,十三道监察地方,但是无论是六科还是十三道御史,所监察的都是政务疏失,而并非官员本身。
    他们固然有弹劾之权,但是,也并非毫无限制,尤其是到了三品以上的这个级别,若无实证,更不是能轻易弹劾的。
    所以说,这件事情如果说要追责,得追责提拔这些人上位的,如今坐在御座上的天子,如果说要追责,得追责当初放任王振,把好好的官场搞得尽是明哲保身,习于阿谀奉承,粉饰太平的太上皇。
    能明白这一点,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一向在朝中谁也不服的王大天官,这回会这么轻易的低头认错,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连陈镒这个左都御史,都毫不辩驳,自请其罪。
    说白了,他们是在给天子,给太上皇背黑锅!
    尤其是王文,这次算是被狠狠的拿捏了一把。
    陈循是算准了,他只要开口说这件事,那么这个哑巴亏,吏部吞也得吞,不吞也得吞。
    不然的话,一旦辩论起来,很容易就攀扯到天子身上。
    作为天子的第一心腹,王文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必须得捏着鼻子,配合陈循。
    当然,看王文如今的表情就知道,被这位陈尚书算计了这么一把,这位老天官心里必然不舒服,以后保不齐,得找机会把场子找回来。
    但是,至少现在而言,王文,陈镒这两位重臣,已经和陈循站到了同一战线上。
    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要知道,这两位老大人,站出来认错的态度干脆利落,并无任何纠缠之意。
    但凡仔细想一想就知道,他们认错的前提是什么?是认同陈循的结论!
    而陈循得出吏治败坏,朝堂风气不正的基石是什么?是大理寺对于殿试舞弊一案的论断是正确的。
    也就是说,无论是王文,还是陈镒,都已经认同了殿试舞弊一案,就是萧镃,江渊,张敏,朱鉴等人暗中勾结,借殿试牟取私利,而其他一众大臣明哲保身,袖手旁观的这个结论。
    弄清楚了这些,在场的诸多大臣,望着陈循的目光,都不由带上了几分敬畏之色。
    这位老大人,平时不声不响的,但是谁能想到,这甫一出手,便生生的把局势陡转。
    如今,已然不是杜宁被这帮大臣围攻了,而是三个七卿重臣立在这,和这些大臣们对垒。
    固然,这些读卷官们,都各有背景势力,但是,他们的人脉再广,能广的过眼前的这几位吗?
    更不要提,他们当中很多人的依仗,其实就是他们中的几位。
    果不其然,随着这几位接连的表态,殿中原本想要出面,为江渊等人辩驳的大臣,顿时犹豫了起来。
    就连最开始出列的吏部侍郎赵新也皱了眉头,一时有些踌躇。
    见此状况,江渊的额头上渗出了一丝汗水,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和陈循闹翻了。
    这么多年了,他之前居然没有发现,自己这位老师,竟是如此的心思缜密,手段了得,不仅出手大胆,而且,还如此狠辣……
    当下,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于是,深吸一口气,江渊上前一步,沉声开口,道。
    “陛下,臣自知有罪,不敢辩驳,但是,殿试一案,涉及六部,内阁等多位朝堂重臣,任何疏失之处,都会令天下非议,更会引发天下举子质疑朝廷公正。”
    “大理寺呈上的这份奏报,含糊其辞,多有猜测之语,并无实证,若就此公之于众,臣一己荣辱无关紧要,但是,天下百姓之民心民意,恐难慑服,请陛下三思!”
    第902章 格局
    文华殿中,朱祁钰高居御座之上,看着江渊义正言辞的样子,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前世今生,他已经跟朝中的这些大臣打过无数次的交道了,但是,重新来过,他还是不由感叹于,这帮老狐狸的政治功力。
    当然,他指的不是江渊,而是陈循!
    殿试舞弊的案子,真的要上奏的话,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但是,杜宁一直等到现在,恐怕就是被陈循在按着。
    至于原因,如果仅仅认为,是要拿下江渊这些人,只怕是小瞧了陈尚书的格局。
    事到如今,江渊还在纠缠于大理寺有没有实证,但是熟不知,从陈循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就败局已定。
    或者说,他的结局,对于杜宁来说或许很重要,可对于陈循来说,最多只能算是次要的目的。
    因为陈循的着眼点,压根就不是江渊,张敏这帮人,而是朱祁钰这个皇帝。
    这一点,满朝堂上,能够看得出来的,只怕不超过三个人,朱祁钰这个皇帝,自然是其中之一。
    陈循是谁?
    清流之首,从庶吉士做起,一步步升任翰林学士,很长一段时间内,是内阁实际上的话事人,虽然后来见势不妙,利用了高谷一把,自己跳出了内阁的火坑,抢先进入了七卿的行列。
    可即便如此,他的基本点,还是在清流势力当中,作为清流的领袖,陈循在意的,必然是清流的利益。
    但是,这两年下来,朱祁钰的种种表现,已经明显带着打压清流的势头。
    这对于陈循来说,显然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那么,如果要改变这种状况,该怎么办呢?
    最下下策的办法,自然是带着清流势力竭力反抗,但是,这无疑是饮鸩止渴,大明的历代皇帝,在跟大臣的斗争当中就没有落败的。
    何况,如今御座上坐着的是朱祁钰这样一个明显不好对付的皇帝,所以,跟皇帝作对,是怕自己死的不够快。
    对于这一点,高谷,彭时,裴纶,商辂等一干前清流,有着血泪教训。
    所以陈尚书,肯定是不会犯这个错误的。
    稍微好一点的办法,自然是竭力进谏,扭转皇帝的印象,但是这一点,操作起来更难。
    进谏这种事情,是要讲技巧的,稍不注意,反而要把自己搭进去。
    所以,得等机会!
    这次殿试舞弊案,就是陈循要等的机会。
    平心而论,朱祁钰对于清流,是有偏见的,觉得他们空谈礼义道德,但是实际上,能做实事的不多,甚至于,就连他们坚守的所谓道德,实际上他们自己也未必能恪守的住。
    尤其是见到被这帮人忽悠的惨兮兮自挂老歪脖子树的崇祯后,他心里就不自觉的对清流产生了反感。.
    这种偏见是最可怕的,因为朱祁钰不会说出来,但是,却会体现在他日常的政务处理当中。
    因为不会说出来,所以,陈循想要明着进谏也没有法子。
    所以,他这次真正的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要借殿试舞弊案来让朱祁钰这个天子,认识到一个现实。
    那就是,清流并非无用,从地方一步步走上高位的官员,也并非毫无缺憾。
    要知道,这次的殿试舞弊案,虽然以萧镃和江渊为主使,但是,张敏,朱鉴等同谋,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清流出身。
    至于其他各部的侍郎,更是如此,他们有的出身科道,有些地方经历丰富,有的久在部院,但是在这次殿试舞弊案中,却都缄默不言。
    陈循是亲自参与了第二次的阅卷了,所以他很清楚,最开始呈上去的那十份试卷,到底是个什么货色。
    殿试和会试不同,没有什么主考官,同考官之说,理论上来说,参与阅卷的十个读卷官,是各自独立,互不统属的,这也是殿试阅卷,会从翰林院,内阁,六部各自抽调人手的原因。
    但是到最后,却还是闹出了这样的笑话,原因何在?
    萧镃,江渊等人,固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剩下的这几个人当中,但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的意见,那么,萧镃等人的筹谋,就会立时失败。
    甚至于,都不必提出反对意见,只需要他们公正审评,选出自己觉得最好的试卷呈递上去,那么,在天子御览之时,程宗的那份并不算出色的试卷,理所当然的,不可能名列一甲。
    之所以他们没有这么做,一是因为所谓的官场规矩,二是因为不想得罪人。
    江渊之所以敢这么做,其实就是掐准了这一点。
    他先是说服了张敏,朱鉴,又联合了萧镃,相当于挟内阁,翰林院之势,去跟这些侍郎们对垒。
    按照之前殿试的规矩,萧镃是翰林学士,所以,殿试由他来主持,所以,当萧镃暗示他们要统一标准的时候,他们觉得不妥,但是,出于不想得罪人的想法,硬是没有人站出来反对。
    所以,闹出了这样的局面。
    从这个角度而言,陈循说官场风气败坏,并不是没有根由的。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天子一味打压清流,重用有地方经历的大臣,可事实上,两者不过半斤八两而已,谁也不比谁做的更好。
    清流固然有自己的缺点,但是,至少有一点,对天子来说,是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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