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打从一开始,天子就承诺太子无过不废太子,但是,就像太上皇也承诺过不再干预朝政一样,很多时候,承诺的约束力固然有,可规避这种约束力的手段,只会更多。
    更何况,天子说的是无过不废,不是绝不会废!
    朝堂之上,很多事情都难说得很,太子既然已经走入朝堂,那么,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犯错。
    或许是小错,或许是大错,或许是小错积累起来的大错。
    哪怕现如今,天子对待太子的态度十分和善,但是,朝堂之上,如果仅看一时就放松了警惕,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闻听俞士悦的疑问,于谦神色有些复杂,以他的阅历,自然能看得出来,俞士悦在担心什么。
    沉吟片刻,于谦道。
    “仕朝兄若是在担心陛下对太子殿下的态度,那么于某可以给仕朝兄一个准话,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陛下视太子殿下,会如同亲子疼爱,亦会当做储君教导。”
    闻听此言,俞士悦愣了愣。
    他没想到,于谦竟然会给出这样的回复。
    倒不是觉得于谦说的不可能,而是,到了他们这种地步,即便是心中有十成十的把握,在说话的时候,也总会留有几分余地。
    类似于谦这种笃定的话语,在他们这种层次的官员交谈当中,可着实是罕见。
    因此,俞士悦踌躇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
    “廷益何以如此笃定?”
    要知道,这可不是所谓的无过不废这么简单,于谦用的形容词,是如亲子疼爱,视为储君教导。
    这也就意味着,天子会全心全意的培养太子。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但是人皆有私心,这也是朝野上下一直心存疑虑的原因。
    即便是俞士悦这样的大臣,在这件事情上,心中也始终存有疑虑,所以他才更不明白,于谦何以这么肯定。
    “为了上下一心,安稳朝廷!”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于谦重重的叹了口气,道。
    听到这句话,俞士悦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问道。
    “上下一心?”
    以大局为重,这是天子登基以来持续不变的风格,大到国政大事,小到哪怕一桩刑案,皆是如此。
    这并不奇怪,但是,所谓上下一心,可不单单是朝局稳定这么简单。
    轻轻点了点头,于谦道。
    “不错,这也是我今日特意在府中等候俞兄的原因所在……”
    说着话,于谦的脸色变得肃然起来,慎重开口,道。
    “俞兄,这次朝廷要面临的困境,只怕和以往皆不相同,会远远超出你我的想象,所以,朝廷没有时间继续内耗了,想要度过难关,唯有朝廷上下同心协力,别无他法。”
    “因此,在这等时刻,陛下所做的,是消除朝廷当中的一切不稳定因素,无法消除的,便暂时掩盖起来,虽然陛下未曾明言,但是,今日随陛下出行,于某能够感受的到,陛下想告诉我等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
    “社稷黎民,重于一切!”
    眼瞧着于谦这般严肃的表情,俞士悦也变得无比慎重,捻了捻胡子,他皱眉问道。
    “是因为陛下之前说的,大灾之年?”
    “廷益,真的严重至此吗?”
    俞士悦到底是内阁大臣,结合于谦的话将事情前后一想,很容易就想到,天子之前所说的,钦天监所预言的大灾之年。
    之前的时候,天子在此事上,就曾经表示过十分慎重的态度,但是,天象之事,实在难以预测,因此,对于大多数的朝臣来说,抱着的都是半信半疑的态度。
    哪怕是现在地龙翻身的预言应验,也改变不了他们的这种观点。
    朝廷这么多年下来,何等样的灾年没有见过,不都熬过来了吗,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
    事实上,大多数的朝臣们,都是这样的想法,自然,其中也包括俞士悦。
    甚至于,在于谦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俞士悦都有些怀疑,于谦是不是对天子太过于迷信了。
    但是随后,于谦说的话,却打消了他的这种想法。
    “仕朝兄或许还不知道,就在今日午后,陛下旨意到了兵部,命我七日之内出京,与此同时,赐下了一副王命旗牌!”
    “什么?王命旗牌”
    俞士悦大惊失色,险些将自己的胡子揪下来好几根,疼得他一阵呲牙,但是此时此刻,他却顾不上这个。
    “这,内阁为何什么消息都没有得到……”
    “还有,王命旗牌……陛下,到底想做什么……”
    要知道,于谦此次出京,是为了整饬军屯,以他的堂堂一品少保,兵部尚书的身份,不论到了何处,都是妥妥的官压一方,按理来说,有圣旨在手,便可畅通无阻,何至于要动用王命旗牌?
    要知道,持王命旗牌者,有便宜行事之权,必要时可先斩后奏,是极大的权力,所谓生杀予夺,他人不可擅专。
    便宜行事,先斩后奏,这是代行皇权所为,错非战事紧急,此非臣子可有之权。
    更重要的是,王命旗牌最大的作用,可以调动各地的官军。
    对于谦来说,他即便要整饬军屯,遇到地方上的阻力,锁拿审讯便可,何至于要用到王命旗牌?
    第879章 天子越来越难对付了
    对于俞士悦的惊讶,于谦显然早有预料。
    事实上,他最初接到旨意的时候,也十分错愕,直到回府之后,仔细思量下,才渐渐明白了天子的用意。
    “内阁不知此事,是因为天子尚未正式下诏,只是遣人传了口谕过来,圣旨下达,只怕要到于某真正出京之日。”
    “至于王命旗牌的用处,俞兄不妨自己想想……”
    俞士悦渐渐冷静下来,神色变得慎重起来。
    王命旗牌能有什么用?
    简而言之一句话,借皇权之威,压平一切阻挠!
    这个时候,俞士悦忽然问道。
    “廷益,老夫没记错的话,金尚书出京之时,也被赐下了一副王命旗牌,对吧?”
    于谦轻轻点了点头,道。
    “我之前也一直疑惑这一点,当初金尚书出京,是为了任礼一案,任礼在甘肃等地侵占军屯,擅杀关西七卫使团,乃是大罪,陛下坚持要重审此案,必须要顾忌到关西七卫的的态度。”
    “因此,陛下遣金尚书出京,名为查案,实际上则是召阿速进京,暗中提防关西七卫,所幸的是,阿速对大明忠心耿耿,并无反叛之心。”
    “如今任礼一案已经审结,阿速也已经返回关西七卫,按理来说,金尚书早就应该回转京师。”
    “但是,陛下没有下旨催促,金尚书也没有要返京的意思,这其中的意味,不得不令人多加思量啊!”
    “军屯?”
    俞士悦眸光一凛,俯身问道。
    整饬军屯的大政自推行以来,已经半年有余,从最初的清丈田亩,到后来的赎买私田,京城当中,天子和兵部多方筹谋,收回了诸多勋贵世家手中侵占的军屯。
    与此同时,通过岷王和襄王之间的争斗,撬开了宗室的口子,岷藩,代藩,襄藩这几个藩王,或是主动,或是被迫,但是总归,清算名下田亩的进程都已经开始了。
    算算日子,伊王父子也差不多该进京了,他们二人离了藩地,伊藩整饬军屯的进程,想必也会大大加快。
    剩下的几个大头,虽然同样难以解决,但是有于谦亲自出京,理论上来说,应该也不成问题。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那些中低阶将领了!
    军屯糜烂,是自上而下的事,这大半年以来,朝廷的大半精力,主要集中在清丈军屯田亩,以及针对勋贵,宗室的清查上。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勋贵和宗室的目标比较明显,而且他们普遍占据的军屯数量最多,清查起来最有成效。
    但是事实上,军屯真正的问题,其实集中在大量的中低阶将领身上。
    这不单单指的是边军的将领,还包括各地的镇守指挥使,千户,百户等等一系列武将。
    相对于勋贵和宗室,他们的胆子没有那么大,但是,或多或少都和军屯有所牵扯。
    因其数量巨大,真的要清查起来十分困难,也同样因为他们的数量巨大,虽然每个人占据的军屯数量都不算庞大,可合共起来,其体量绝对不亚于勋贵和宗室侵占的田亩数量。
    这一点,俞士悦早就清楚。
    他也知道,等天子腾出手来,迟早会对这些中低阶将领动手,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天子竟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派出了两大尚书不说,而且还赐下了两副王命旗牌。
    不过,即便如此,俞士悦还是有些不解。
    如果说金濂持王命旗牌盘桓在边境这么久,是为了等待时机,亲自主持整饬军屯,他还能理解。
    毕竟,边军重镇,将领向来跋扈,这般大规模的清查,如果没有调动官军的权力,只怕阻力会非常大。
    这倒也像是天子的风格,凡事考虑的周详,而且谋虑深远。
    但是,于谦所去之处,皆是地方府县,一个地方能有几个武将就不错了,位置分散,且本就受各地方官节制,发生意外的状况非常小,天子又何必要赐下王命旗牌呢?
    不过这一次,于谦却并没有多说,只是简单的道。
    “陛下既然赐下了,那么于某此次出京,自然会谨慎使用,这一点俞兄放心。”
    见此状况,俞士悦便知道,有些事情,于谦不方便透露。
    于是,他也就默契的不再此事上继续追问,只是眉宇之间,不由流露出几分担忧之意,迟疑片刻,他问道。
    “廷益,你真的觉得,所谓大灾之年,真的会到来吗?”
    这已经是俞士悦第二次询问于谦的态度了。
    实在是因为,这件事情牵扯的太大了。
    之前为了地龙翻身的事,朝廷上下已经算是大动干戈了,京城里头所有的衙门,基本上都为了这件事情在忙活。
    虽然说最后验证了,但是,谁也说不准,是不是运气。
    而且要知道的是,一次普通的地龙翻身,和天子如今如临大敌一般的大灾之年,根本不是同一个概念。
    地龙翻身,对朝廷的影响最多也就是这一小段时间,影响的范围,也就是京城上下而已。
    虽然朝堂上下颇有非议,但是终归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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