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大人此刻的脸色也不大好看,看着话说的冠冕堂皇的某首辅,心里啐了一声。
    呸,老东西,别以为他不知道,内阁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好东西,一个个的,逮着个机会,就想跟吏部争权。
    李贤是该外放,可要外放去哪,轮得着你一个内阁大臣来说?
    同样沉着一张脸,大步来到殿中,王文道。
    “铨选自有规矩,礼部侍郎为正三品官职,广西布政使却是从二品官职,李贤既然是因不称职而调任,岂有擢升品级之理?”
    “今贵州苗乱方平,正需大臣前往安民,故吏部之意,可调李贤为右副都御史巡抚贵州。”
    王文的话语一如往常,词锋犀利,就差没说你们内阁太不专业,还是别掺和这档子事了。
    但是……
    到底是谁不专业啊天官大人?!
    大明的官职什么时候开始只看品级了?
    事实上,如果换一个对大明官制并不了解的人,一定觉得,王翺是在维护李贤,王文是在打压李贤。
    但是事实上,恰恰相反!
    承宣布政使司,虽然名义上是一省的最高理政机构,但是,自从宣德以后,各布政使司的权力就大大下降了,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各省开始设置巡抚,原本只是临时性的,但是后来,渐渐变成了常置的官职。
    巡抚严格意义上讲,属于中央朝廷的派出官员,通常由副都御史或佥都御史兼任,本身具备监察权,与此同时,多数巡抚的手中,有朝廷授予的‘差事’,譬如协理军务,兼理粮饷,带管盐法,总督漕运等。
    如此一来,承宣布政使司的职权就被分割出了一大部分,而且相对来说,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渐渐的,巡抚成为地方上的封疆大吏,而承宣布政使司,则沦为处理一些地方日常事务的机构,真正的大事要事,则要交给巡抚来处置或直接上报朝廷。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在洪武朝和永乐朝,皆有布政使直接调任六部尚书的。
    但是,自宣德之后,基本反了过来。
    布政使别说是调任六部尚书了,就是调任六部侍郎,都算是升迁了。
    所以,王翺所说的方案,才是真正的贬谪。
    至于王文所说的,则只能算是平调。
    毕竟,礼部侍郎虽然清贵,但是,毕竟没有什么实权,巡抚则是一方封疆大吏,代表朝廷巡抚地方,权力大的巡抚,甚至可以干预军务,虽然品级有限,通常只是三品右副都御史衔。
    但是,如果能力够强,也不是没有可能擢升为右都御史巡抚地方。
    所以,王文这话,明显就是在跟内阁赌气。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王翺却没有坚持,在朝这么久,对于王文的言语攻击,如王翺这等老大人们,基本都已经免疫了。
    他拱了拱手,道:“大冢宰何必动怒,铨选乃吏部职权,老夫不过举荐一二,不妥吏部再议便是。”
    说罢,王首辅施施然的就退回了朝班,只不过嘴角莫名的,露出一丝笑意。
    王文到底也不是傻子,看到王翺这么轻易的就放手,顿时反应过来,自己千防万防,还是上了这个老贼的当。
    这货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真的打压李贤,毕竟,李贤这种清流出身的大臣,在朝中有着深厚的人脉。
    内阁调和内外,靠的就是人际关系,怎么可能这么不长眼的头一个出来的罪人。
    王翺此举,无非是借吏部对铨选举荐之权的敏感,给李贤卖个好而已!
    从礼部侍郎调任广西右布政使,明显带着贬谪的意味,这是给王文出了一个难题。
    三品大员的调动,理论上来说,应该由吏部来提名,报天子核准,如果天子有所犹豫,再下发廷议。
    结果如今,内阁抢先了一步,把提名权拿走了。
    如果说王文不站出来阻止,那么内阁之后必然会引援此成例,想办法侵蚀吏部的事权。
    这种事情,他们之前就做过。
    可是,他要开口,也是骑虎难下,如果说只是开口赞同王翺的意见,那其实压根没有必要说话,反倒像是吏部只能对内阁亦步亦趋一样。
    所以,王文开口,意见一定要和内阁不同。
    那么,要么进一步贬谪,把李贤打到地方知府或者是按察使上头。
    但是,如此一来等同于连降两级,李贤虽犯错,但他刚刚去迎复了太上皇归朝,就算是有胡濙出面要责罚他,也不至于如此苛刻。
    所以,王文其实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给李贤一个相对来说,还算不错的出路,将他打发出京去,但又不能太过打压。
    于是,便有了现在的局面……
    王文深深的看了某首辅一眼,心中暗骂一声老狐狸,果然不愧是内阁的老大,这时机的把握,简直妙到毫厘。
    他这么一说,王文无论怎么做,都是内阁得利。
    要是按着内阁的方案将李贤贬了,内阁便算是插手进了铨选事务当中,以后必定得寸进尺,若是驳斥了内阁,那么李贤又逃脱了,必然会对他们有所感念,简直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当然,或许还有其他的意思,王文的眼神淡淡的向内阁中的某个或者说某几个人身上瞥了几眼,但是最终,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
    “陛下,吏部启奏,请调礼部侍郎李贤任都察院右都御史,巡抚贵州协理军务,请陛下御准。”
    这便算是代表吏部正式的表态了。
    朱祁钰坐在御座上,将底下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王翺的用意,他自然也清楚,甚至于,他看到的更多。
    但是,他并不打算干涉。
    对于王文,他给了足够的信任和权力,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依旧被内阁侵夺了事权,只能说,王文的能力不足。
    过分的维护和偏重,有些时候反倒不是好事。
    相反的,倒是王翺这次,让他颇为满意。
    这次虽然事发突然,但是对于内阁来说,往往最需要具备的,就是这种处理突发事件的能力。
    调和内外,抚顺朝局,不仅仅只有结党强压着一条路,因势利导,辗转腾挪,也是内阁可用的手段。
    所以,虽然作为他的心腹,王文被摆了一道,但是,朱祁钰并不打算替他找场子,相反的,下了朝之后,他说不定还需给内阁一番赏赐。
    心头念头转了转,朱祁钰却没有直接点头,而是对着胡濙道。
    “大宗伯,你觉得吏部此议,可妥当否?”
    胡老大人抖完了威风,在两王吵架的时候,就已经又恢复了那副垂垂老矣,昏昏欲睡的样子。
    此刻,眯缝着的眼睛睁开,这位大宗伯拱了拱手,道。
    “铨选乃吏部执掌,天官大人也是个中老手,臣并无异议,一切悉听陛下裁断。”
    于是,御座上天子点了点头,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当事人的身上,声音温和,问道。
    “李侍郎,吏部提议调你前往贵州巡抚,你可有不愿?”
    我……
    李贤欲哭无泪。
    陛下啊,您跟天官大人,大宗伯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干啥?
    难道我说不,您就不调了吗?
    叹了口气,李贤拱手道:“陛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抚政安民,不负朝廷重托。”
    于是,这件事情,就此彻底尘埃落定。
    胡老大人回朝班继续睡觉,吏部王老大人在自己的笏板上开始记仇,内阁王老大人的得意挂在眉梢。
    只有李贤,一步一步的从殿中往朝班中挪。
    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要和这座象征着大明绝对政治中心的大殿道别了。
    朝堂之事,永远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这样的结果,感到无奈的,可不止李贤一个……
    随着朝堂再度恢复了秩序,日头也已经高高的悬在了天上。
    今日的早朝,着实进行的时间不短了,不少大臣随着李贤之事的尘埃落定,心神已经开始放松……
    出了这么档子事,只怕,接着也议不了什么大事了。
    大清早的就赶到了宫中上朝,老大人们此刻,都想着赶紧回家吃早饭。
    但是,对于朱鉴来说,他不能再等了!
    没听到胡老大人刚刚说吗?下了朝之后,他老人家就要亲自主持部议,最迟今晚宫门下钥之前,太子出阁的仪注就会确定下来。
    真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就晚了!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狠狠的一咬牙,朱鉴移步出列,道。
    “陛下,臣有本奏。”
    说着,他从袖中拿出一份奏本,高高的举过头顶。
    隔着远远的,诸多大臣并看不清上头写的什么,只是对于到了这个点,还干扰大家干饭的朱阁老心中隐有不满之意。
    但是,站在朝班最前头的几位老大人,却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本奏疏上头写着的几个大字。
    《奏请置太子府属官疏》!
    于是,几位老大人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神色顿时都肃然起来,就连昏昏欲睡的胡尚书,眼中也顿时散出一丝锐利。
    果然,还是来了……
    内侍走下御阶,将奏本呈上御案,摆到天子的面前。
    群臣肉眼可见的,便看到天子原本平静的目光,陡然落在了殿中朱鉴的身上,带着浓重的审视意味。
    朱鉴站在殿中,沉默不语。
    天子的目光也一触即收,伸手将奏疏翻开,细细读了起来。
    片刻后,天子似乎有些犹豫,但是,最终还是对着一旁的成敬摆了摆手。
    于是,后者会意,恭敬的上前将奏疏接过,然后展开读道。
    “臣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朱鉴谨奏。”
    “臣闻储君乃国家之本,社稷之本,东宫出阁读书,为天下欢欣之事,储本既定,万民归心,群臣皆安。”
    “然自我朝开国之时起,东宫出阁皆置属官,今太子虽幼,圣人之理不可不学,国家政务不可不预,否则无以承社稷之重,担陛下万民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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