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朱祁钰便道:“怀恩,你送卢指挥使出宫去吧,顺便将于少保二人宣进来。”
    于是,怀恩拱手领命,带着卢忠退了出去。
    看着他在卢忠面前略显紧张的样子,朱祁钰忍不住笑了笑。
    他提拔怀恩上来,满打满算才不过三两天。
    最初的原因,的确是因为成敬太忙了,而且以他现在怎么说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身份不同寻常内宦,也不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于是,他想到了怀恩。
    这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不是朱祁钰前世重用的人,甚至于,他还和已经被发配南京的金英有所牵扯。
    但是这都没关系,因为他是怀恩。
    大明朝多的是各种各样的曲意逢迎天子,闹出各种各样的事端的宦官,如果要排个位次,王振,刘瑾,曹吉祥,魏忠贤,各有千秋,倒真是不好分谁更厉害。
    但是要说持正守一的宦官,怀恩绝对稳稳的能够排进前三,这也是朱祁钰用他的原因。
    这个人,正直坚毅,清廉持正,忠心但不谄媚,饱读诗书但不迂腐,这样的人,若在外朝,可为一方重臣。
    当然,怀恩并不是舒良举荐的。
    事实上,舒良甚至不认识怀恩,毕竟,在朱祁钰注意到他之前,怀恩只不过是内书房的一个普通教习而已。
    前世的时候,怀恩一直在内书房待到了天顺年间,然后被当做讲官,送进了太子宫里,等太子登基后,才受到了重用。
    但是,舒良的确帮朱祁钰调查过他。
    毕竟,不管朱祁钰对他的印象如何,有了前世的经历,总是要多谨慎几分。
    这般想着,怀恩已经将卢忠送了出去,然后引着于谦,俞士悦二人进了殿……
    第410章 欣慰与悲伤
    外头下着大雨,今日又是休沐。
    因此,于谦的突然求见,着实让朱祁钰感到有些意外。
    不过,看到俞士悦跟在后头,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他心中便大致有了底。
    给二人赐了座,朱祁钰便问道:“二位先生这么着急进宫,可是有何事?”
    闻言,俞士悦想要开口,但却被于谦拦了下来。
    于谦起身,跪倒在地道:“陛下容禀,这些日子以来,朝中因使团一案人心惶惶,臣亦有所疑惑,闻听陛下曾召首辅与俞阁老觐见谈及此事,便贸然过府向俞阁老询问详情。”
    “陛下早前有言,此案关系重大,需待查清之后再行公布,臣此举有违圣意,请陛下降罪。”
    朱祁钰没有说话,瞥了一眼一旁的俞士悦,后者也苦笑一声,同样跪倒在地,一副认打认罚的样子。
    片刻之后,朱祁钰摆了摆手,道:“二位先生不必如此,快起来吧,这又不是什么机密之事,于先生若想知晓,直接来问朕便是,何必叫俞阁老平白忧虑。”
    这倒是实话。
    那天朱祁钰之所以将事情都告诉了王翱两人,打的主意就是从他们口中流传出去。
    如此一来,朝野上下至少不会无头苍蝇一样乱猜。
    可谁想到,这俩人的嘴这么严。
    这好几天过去了,愣是一点口风都没露出去。
    不过问题也不大,反正人现在他扣着,朝中群臣总会有憋不住的时候。
    现在还只是那些御史科道在弹劾锦衣卫,询问详情,再过几日,只怕六部和内阁其他大臣,也都要忍不住了。
    于谦谢恩之后,重新坐下,沉吟片刻,道。
    “陛下,此事不可不慎,臣知陛下顾虑太上皇声名,恐真相未明之前,朝野上下议论太上皇,但如今锦衣卫贸然抓人,却始终没有任何的说法,朝野上下已有诸多流言。”
    说着,于谦将自己在茶棚当中听到的话,又说了一遍,然后道。
    “陛下,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涉及陛下圣德,不可不慎啊。”
    朱祁钰听完之后,倒是没什么反应,仿佛那些流言议论的不是他一样。
    倒不是说他有多大度,只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从出现的时候开始,就已经被东厂禀报上来了。
    相对于这些流言,朱祁钰更关注的是眼前的人。
    看着于谦一脸忧虑的样子,朱祁钰轻轻摇了摇头,淡定的道。
    “不过是有宵小之辈暗中作祟罢了,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相比之下,朕倒是有些好奇,对于这些流言的内容,二位先生是怎么看的?”
    俞士悦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一丝冷汗,他就知道,只要过来就免不了这么一问。
    生怕于谦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俞士悦抢先一步,斩钉截铁道。
    “陛下,既是流言,自然是民间百姓无知胡言,陛下孝悌仁义,圣明英断,满朝皆知,臣等岂敢有疑。”
    朱祁钰抬手压了压,示意俞士悦坐下,然后将目光放到了于谦的身上。
    这件事情,在很久之前,他跟于谦有过一次隐晦的交流,但是在那之后,私下里他们就没有再提过这件事情了。
    事到如今,他很想看看,于谦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雨声哗哗,于谦的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他起身道。
    “陛下乃圣明之君,力挽天倾,扶大明于危难之际,其功可比太宗,胸怀天下万方,心存社稷黎民,听言纳谏,仁德厚慈不让仁宗,圣德昭然,令群臣上下无不敬服,臣得如此圣君而效命之,实乃幸事尔。”
    “土木一役,实因太上皇执意北征,误堕奸计,以致北狩虏庭,军民官吏死伤无算,太上皇在迤北一日,则我大明朝廷始终难以洗刷土木之耻。”
    “陛下既是太上皇之弟,亦是大明天子,臣之陛下心中,朝廷社稷重于一切,迎回太上皇,是全天家亲情,更是为我大明体统尊严计,臣既知陛下万事以国为先之心,岂会有疑?纵万人疑陛下迎上皇之心,臣亦不疑。”
    这番话掷地有声,回荡在乾清宫不算大的殿宇当中,久久不散。
    一旁的俞士悦又是欣慰又是担心。
    欣慰的是,这个倔脾气的于谦,总算是开窍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总算在这等大事上,没有摆错自己的位置。
    至于担心,则是因为,于谦还是那个直性子的于谦。
    土木一役,朝廷上下心知肚明,太上皇要负很大的责任,但是没有人敢这么说,所有人都只能说是王振的错。
    但是于谦,他偏偏敢说,一句“太上皇执意北征,军民官吏死伤无算”,全然未提王振。
    这要是传了出去,即便他是于谦,一顶诽谤君父的帽子,也不是好受的。
    还有就是,他的这番话,未免有些太硬了。
    朝野上下提起迎回太上皇之事,都是夸赞天子孝悌两全,有亲亲之谊。
    可于谦就这么直接了当的说。
    他相信天子,不是因为相信天子顾全什么天家亲情,而是因为他相信。
    作为大明天子,而且是一个事事以国家为先,有希望成为圣君的天子,不会坐视太上皇一直待在迤北,让大明继续丢了体统,让朝廷继续失了尊严。
    这番话,怎么说呢,直接的过分,让俞士悦也无法预料,到底天子听了之后会感到高兴还是生气。
    毕竟,虽然听着是在赞扬天子,但是反过来想,其实隐含的意思就是,单纯从兄弟亲情出发,于谦未必相信天子会迎回太上皇。
    朱祁钰的神色的确有些复杂。
    甚至可以说,自他那一日从郕王府醒来到现在,没有任何一刻,心情要比现在更加复杂。
    高兴吗?是有的。
    自土木之役以来,他看似对一切举重若轻,轻而易举,实则如履薄冰,克制隐忍。
    他见过西厂的张狂,见过嘉靖的廷杖,有厂卫在手,想要撕破脸皮很简单。
    英国公府势大,但终究不过一座公府罢了。
    一道中旨下达,锦衣卫要踏平这些宵小之辈,连一日也用不了,曹吉祥是怎么死的,那些在暗中鬼鬼祟祟的人,一样能被如法炮制。
    包括那些死守礼法,依旧在不断的替朱祁镇说话的文臣,宗室,甚至是士林中人,皇权碾压之下,无人能够幸免。
    但是他没有,因为朝廷会乱,可能是几年,可能是十几年,谁也没有办法下定论。
    前世的南宫复辟之后,朱祁钰眼睁睁的看着朱祁镇,食不安寝了八年。
    他重用厂卫,监视群臣,不敢相信任何人,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猜忌上。
    拥立他的石亨,曹吉祥野心勃勃,争权夺利。
    朝廷的一众文臣心有惶惶,生怕自己哪一天就被锦衣卫挖到了什么言论,被划归为逆党。
    文武群臣,上到阁部大臣,下到地方官员,战战兢兢,无心政事,百姓民不聊生,如此度过了八年之久。
    直到朱见深登基,朝廷才重新走上了正轨。
    一场动乱,足足用了八年来恢复。
    朱祁钰不敢冒险,他不敢确定,如果自己同样用皇权去碾压过去,清除一切对他有风险的“威胁”之后,朝廷需要多久来恢复正常。
    他不止是他自己,更是大明的天子。
    只需对自己负责很容易,身体正健,大权在握,雷霆之势扫平一切可以威胁自己的风险,没什么难的。
    但是身为大明天子,要对社稷负责。
    所以他明知张輗等人在迎回太上皇之后,贪欲熏心,最后会走到哪一步,他依旧没有对他们做什么。
    朝堂稳定大于一切。
    所以他宁愿克制自己,用最稳妥的办法,一步步的将这些心怀不轨的人除掉。
    当然,与其说是不敢,倒不如说是没有必要。
    有前世的经历在,朱祁钰有把握能够用最小,最不影响社稷百姓的代价,将这些人一一除掉。
    但是除了这个,即便是在正常的朝政上,为了朝廷的稳定,他让步的地方也很多。
    这一切,于谦看懂了。
    边境的防线在逐步修复,西南的苗乱在逐渐平定,沙湾的大渠工程已经近半。
    大战结束,百姓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用再背负沉重的徭役,可以好好的休养生息。
    整个天下,正在慢慢的从土木之役的沉重打击当中缓缓恢复过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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