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找实习了吗?”优优回头踢踢商忆的椅子,“好烦,不知道要不要转行搞交叉那种,我们编程学得又不深。”
    “我找了药企。”商忆回了,但有些怕她追问。
    果然被问。
    她迟疑一瞬,撒谎说出一个普普通通的企业。
    “你不想转行?”优优好奇,“搞计算生物什么的,可能挺赚钱。”
    “不想。”商忆摇头,“我当时本来想学医的。”
    “为什么没学?”
    “投入周期太长,到三十岁都很穷,等不起。”
    “哎,可是我们这专业,也就比文科生强点吧。”优优托腮,“读个硕士出去,撑死也就二十万,还得看学校和方向。要是植物海藻什么的,完了,死翘翘。”
    “药企研发岗还不错的。”商忆拿起手机,“实在不行,去学校当老师。”
    季允之回复她自己做的午饭:?
    问号是什么意思。
    商忆引用问号:?
    他回:红色是?
    商忆:……番茄炖牛腩,你说红色是什么。
    商忆:我室友说很好吃。
    季允之:最好是。
    “当然是。”优优偷看怕被打,赶紧一闪,“你男朋友说话好欠啊。”
    愿意回复都不错了。
    已经是她抗争过的结果了。
    季允之送她去首都机场,甚至连要帮忙取行李箱的觉悟都没有。
    18寸有什么好帮。他亲眼见过她用一只手甩到柜子上面去。
    但一一不乐意,拧巴半天才小声问:“你不要帮我拿行李箱吗?”
    季允之看她一眼。
    她自己都嫌作了,目光飘向别处。
    他推开门下车。
    交给她时又被抱住手:“早点回来。”
    他说:“不好溜。”
    “那……反正我等你。”她握一握书包带,“我走了。”
    “嗯。”
    她往里走了不到十米,迅速回头重新奔到他身前,扑抱住他:“季允之,你回我消息好不好?”
    “就算你不知道说什么,你就发个句号,打个字。”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们聊天好不好?”
    他没有说好,但她告诉他自己落地后,得到回复:好。
    和一句:现在北京更无聊了。
    商忆站在排队的拥挤人群里,笑容止也止不住。
    有小孩不小心撞倒放在行李箱侧边上的水瓶,连连道歉。商忆蹲下身,摸摸她的头:“没关系。慢点跑。”
    女孩眼睛发光:“姐姐好漂亮!”
    “你也很漂亮。”
    一切都很漂亮。
    商忆读到有意思的小说会发给他;吃到好吃的、难吃的、没有味道的东西,也发给他;出图书馆时看见的瑰丽晚霞或倾盆暴雨,她都发给他。
    他回复《南方高速》:不爱学习。
    回复难吃的甜品:还需要买来才证实?
    回复暴雨:你应该待在厨房。
    商忆红着脸,回头得知优优也没有带伞。于是将书包挡在头顶,一起跑向最近的食堂。
    熊猫挂件一蹦一跳,复刻爱着一个人的心情。
    “姐姐,哥应该能考上吧。”商悦放下笔,回头问,“你当时可是第一名考进去的。”
    “应该可以的。”商忆靠在床头,平板放在腿上,点下一张PPT,“就算考不上,其他初中也可以考很好的大学。悦悦不用太担心。”
    “哥哥现在越来越……”悦悦趴回去,继续画画,“我不知道怎么说。好像越来越不开心,不开朗了哦。”
    商忆一顿。
    之后招手让悦悦躺到怀里。
    “如果有一天,悦悦知道了一些和你之前以为的不一样的事,会生气吗?”
    悦悦不明白地看着她。
    “比如老师告诉你,世界是公平的、阳光的、积极的,但是你会慢慢发现,并不是这样。”商忆笑一笑,“不完全是。”
    “可是悦悦一直都知道,世界并不公平呀。”悦悦挠一挠后脑,“妮妮家住在海边哦,有很大很大的窗户。”
    “住在海边”是小孩子对金钱的某种理解。
    但因为人类的存在,海洋都有不同定价。
    “那如果……”商忆揉妹妹的脸颊,“有一天悦悦发现,姐姐也和以为的不一样,会生气吗?”
    悦悦直接摇头。
    小孩子有最坚定的信念:“姐姐永远都是对的。”
    “……没有错得很过分。”商忆轻声说,“但是是有错的,姐姐自己知道。”
    商悦在身边睡下。
    商忆打开手机余额。
    季允之说的补整,就是真的补整。
    她盯着屏幕。
    一个小数点,两个逗号。最前面的逗号再前面,还有两位数。
    偶尔有过一些瞬间,她分不清她对他的爱。
    因为他总是进入她的身体,或因为他给了她她甚至从没有想象过的人生?
    如果有朝一日有机会,她要向他倾诉,她曾经有多么痛恨自己的容貌。
    十五六岁想装成大人去后厨帮工,一进去就被一屋子散发着汗臭味的中老年男人,用那样凝视的目光打量。
    直到十七岁,晚上在快递站帮忙,电灯忽然熄灭,卷帘门下落。黑暗不及三秒钟,商忆毫不犹豫丢下包裹,直接推开最近一扇窗户,奋力跳出去,用尽力气狂奔回家。
    第二天,老板娘带她看监控,附近的黄毛混混出现在电闸旁。
    她望着画面里举着铁棍的人,后怕从脊背爬到心底。
    阿姨不再允许她一个人做事,告诉她:“一一,你是最难保护自己的那种女孩子,你必须小心。”
    她带着弟弟去姑姑家借钱。姑姑只是迫于没有经济大权不能答应,面色愧疚,偷偷塞了两百叮嘱吃顿好的,她知道这是人之常情。
    但回家后收到姑父的微信:一一陪陪姑父,姑父给你钱。
    商惟抽走菜刀,要去捅人。她想起姑姑的两个女儿和孕肚,颤抖着阻拦。
    她也恨不得姑父去死。但她不能再把其他女孩,也变成自己。
    她一直都知道,一直、一直都知道。
    但她不知道,她会主动向一个男人伸出手。
    好女孩才有资格上天堂,她只能保证季允之不是地狱。
    即使如此,他第一次想捆绑她时,她的第一念头仍然是:总有一天,她要杀了他。
    但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他伸手问她,那你绑我?
    他的语气,像是觉得她简直有病。
    那时候,她也觉得他有病。他为什么不认为是屈辱?因为他可以接受或不接受,而她只能接受。
    她一直都只能接受,接受所有命运的安排。
    她很爱她的母亲,但仍然记得小时候妈妈做鸡翅和牛肉,会以商惟的口味为先。
    但妈妈又宁愿不给自己治病,也拿出积蓄帮她读书。
    那十万块钱被爸爸拿走之后,妈妈一度尝试自杀。但她知道,并不只是因为钱。
    那时商忆已经开始做家教,每天蹲在四十度的马路边吃饭团。客观而言收入还不错,或许不比城市里很多普通打工人差劲。
    妈妈是绝望。被苦难压迫一辈子的底层女性,唯一的反抗手段就是自杀。
    商忆把母亲拖回客厅,而妹妹在身后尖声哭叫,弟弟一言不发。
    “你以为我想活吗?”她哭着问向她跪下忏悔的母亲,“你以为我就想活着吗?”
    即使装得再乖巧、努力、出色,她也明明是从未幸运、过度警觉而憎恨世界的人。
    憎恨到察觉爱意无法死亡,憎恨到没有忍住向他说完“一一会想你的”,就率先想起苦难和不公的不可逃脱。
    季允之迟早会腻的。她这样告诉了自己整整十七个月,每一天。
    她每一天都在告诫自己,拿到他的钱就够了。他终于答应把房子给她,一次性施舍三份,她知道是基于“母亲、她、妹妹”的安排。
    这个男人冷淡,但偏偏又残忍地懂得一切。是他第一个对她说,如果她这样的女生,还想着为弟弟牺牲,那真是无药可救了。
    他说这话时没有任何怜惜,只有讽刺。商忆紧紧攥着拳,做爱时被他分开,轻柔纳入掌心。
    她的确恨过他,但很不幸,时间过分短暂。
    她也的确爱上他。但更不幸,她已经预见它会绵延。
    得到房子的那一刻,她在心底用上帝视角夸奖:一一,你做得很好。
    但在签字的前一秒,他的手随意停在她的手边。她自己挣扎出来,发出声音:一一,你更希望他爱你。
    商忆轻轻叹一口气。
    她并不愚蠢,也不后悔。她在树下落泪的瞬间,也第一次在季允之的眼睛里看见清晰、深刻、毫不掩饰的心动。
    没有人能抵抗这样纯粹的爱意,他也不能。
    她当然不蠢。
    但他会明白吗?他会明白,她真的不是清高,只是心存侥幸,等待他最终爱上她的那一天吗?
    哪怕落魄、潦倒、危难,也不再分离的爱。
    她已经见过太多人性的不堪,她是坚韧而勇敢的人。她真的懂得,如何好好爱护一个人。
    他会想要吗?
    商忆抱着妹妹的小玩偶,不是做工精细的美乐蒂或库洛米,只是曾经属于她、现在属于商悦的老旧布娃娃,轻轻笑起来。
    手机忽然亮了一亮。
    季允之问:你发的那本书。
    季允之:作者名字是Julio  Cortázar?
    她没有拍到封面。
    商忆笑容还在,慢慢打字:嗯,中文翻译是胡里奥·科塔萨尔。
    一一:一位阿根廷作家,拉美文学代表人物。
    一一:终于有你懂的文学家了吗?
    季允之:不是。
    季允之本科一门课,推荐阅读这本书。
    商忆缩进被窝里:那你感觉如何?
    季允之:没感觉。
    季允之:没看。看不懂。
    商忆捧着手机,笑出了声。
    他会想要的吧?
    他会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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