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要回去,但艾格尼丝并不清楚怎么从眼下这?个偏僻的角落回卧室,遑论还要小?心不惹人注目。
    希尔达大?步追上?来,憋着笑说:“不是这?条路。”
    艾格尼丝拉起兜帽,无言示意希尔达走在前面。
    没过多久,希尔达便冷不防道:“你和刚才那小?骑士相处得不是挺好?说实话,我?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赌气。”
    见艾格尼丝应,希尔达继续自言自语似地?嘀咕:“他可比那家伙要好多啦。”
    “我?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授人口实。”
    “您还真无趣啊,我?知?道,我?知?道。只是假设。”
    星辉从支撑失修坡道的石柱后探头?探脑,艾格尼丝感到刺目般重新直视黑暗,淡淡道:“我?不擅长?应付他那种人……”
    “这?说的是哪一位?”
    艾格尼丝却不打算再继续闲聊下去:“离开这?里之后能不能麻烦你直接用那把会发光的剑飞回卧室?”
    “这?有点难,”希尔达笑嘻嘻的,“总之跟着我?就对了。”
    两人默默无言地?转入了主城中?庭,回避着巡查的卫兵成?功地?从厨房摸回了主卧所在的二层套间。从希尔达熟门熟路的姿态来看,这?种事她可谓是个中?老手。
    “等等。”希尔达在拐角拉住了艾格尼丝,将借着廊下的烛火仔细检查了一番艾格尼丝的裙裾,撇了撇嘴,“沾灰也没办法?,至少?没弄湿,遮一遮。”
    这?么说着,希尔达便将艾格尼丝斗篷的系带扯松,令斗篷垂到脚面,刚好遮住裙摆。
    艾格尼丝无言任由?希尔达摆弄,半晌才轻声说:“你在这?方面倒是经验丰富。”
    希尔达龇牙一笑,像模像样?地?伸出手:“女士,容我?送您回房。”
    到此刻为止,这?还算是个奇妙的夜晚。她已经许久没有沉浸在这?样?诡异得轻松的气氛之中?了。关于伊恩的证词更为她计划中?与他的谈判增加了一张强力的手牌。
    然而当艾格尼丝推开卧室门,首先迎上?来的是惊慌失措的简。
    “您终于回来了……”简低声说,眼神向身后飞。
    艾格尼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理查竟然坐在她的床沿。
    她比自己意料中?还要冷静,先发问?:“你怎么来了?难道出了什么事?”
    “不,”理查因为她的镇定而迷茫起来,转而找回了发问?的底气,“那么晚你去哪了?”
    希尔达立刻插话:“是我?拜托公爵夫人同行的。因为发现了一些令人在意的东西……所以去城里其他地?方转了转。”
    “在意的东西?”
    艾格尼丝看了希尔达一眼,转头?先吩咐简帮她更衣,才漫不经心地?回答:“希尔达提醒我?之后,我?发现卧室里有些东西似乎被调换过。也许是我?没注意,但也可能与诅咒有关。”
    理查关切地?蹙眉:“结果发现了什么?”
    艾格尼丝叹了口气,看向希尔达。红发骑士耸肩:“也许是我?多心了,最后没找到什么值得一提的线索。”
    “那么,希望之后你也不要再在天黑后将尼丝带出门了。”理查有些冷淡地?应答。这?是他心怀不悦的征兆。
    希尔达躬身:“是我?思虑不周。只想着时间紧迫,凶手遗留下的痕迹越早发现越好……请您原谅,理查大?人。”她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请您允许我?在入夜后继续在布鲁格斯自由?行动。”
    希尔达的不识趣态度令理查有些恼火,他沉声道:“希尔达卿,据亚伦所言,你的任务是保障尼丝的安全。夜晚的确是容易失守的时刻,正因如此,你更应该守在房门外,而不是四处游荡。”
    “侦查也是--”
    艾格尼丝打断道:“这?件事明天再说。理查,我?有别的事想和你说。”
    简闻言,默不作声地?将艾格尼丝褪下的外裙卷起来,裙摆藏在裹成?一团的衣物之中?,而后识趣地?向门边退去。希尔达盯着理查,带着意有所指的微笑往门外走:“那么依您所言,我?在门外守着。”
    “希尔达。”艾格尼丝不禁撑住额角。
    “我?会离门远远的,绝不偷听。”
    门阖上?之后,艾格尼丝不禁叹息出声。理查见状也苦笑:“亚伦真是安插了一位棘手的人物。”
    “毕竟是亚伦。”
    艾格尼丝此前极少?以这?般讽刺的口气议论他人,理查不禁一怔。仿佛为了无视这?句评语,理查径自问?道:“你要说的事是……”
    “关于那个人……你的儿子。”艾格尼丝拆开盘发,梳理发丝的动作略停顿,微微别过脸。妻子的语调恢复了正常,一如既往地?轻柔迟缓,不知?该说是措辞谨慎还是缺乏自信;但不知?怎么,理查竟然因无法?看到妻子的表情感到不安。即便往梳妆镜中?窥视,他也只见到一瀑细长?的金发。
    “你准备什么时候安排我?和他见面?”
    “诅咒的风波刚过,不适合让他立刻现身。所以等仲夏庆典过后再让他来布鲁格斯也不迟。”
    艾格尼丝依然没有回头?,一下下梳着发丝的动作令理查莫名心惊,仿佛她手里拿着的并非象牙梳子里随时可能脱出一柄匕首。他都?为自己的荒谬臆想一惊。但理查随即开解自己:艾格尼丝自从醒来之后,的确有些异常。虽然说不上?到底哪里变了,但妻子确确实实不再是那个温顺、懈怠、对外界缺乏兴趣的妻子了。
    仿佛在应和他的疑虑,艾格尼丝蓦地?问?道:“也就是说,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理查一噎,含混道:“算是吧。”
    艾格尼丝没有追问?。有那么一瞬,理查以为她又恢复为素来体贴他心情的模样?了。但她回眸微笑的神色,无端令理查感到心虚。
    “我?想说的事其实和加布丽尔有关,”艾格尼丝起身,坐到理查身侧,“最近我?听到了一些传闻……说你想要让她嫁给那个人。”
    “不过是个传闻。”
    “如果真的只是传闻就好,加布丽尔似乎非常不乐意。”
    妻子有些孩子气的着眼点令理查再次安心下来。他按住她的手背,温言道:“即便我?再疼爱她,她也不该指望能在婚事上?随心所欲,不是吗?”
    艾格尼丝的微笑如同水中?化开的墨滴,轮廓渐渐变得暧昧,透明转为混沌。
    他猛然完全读不懂她在想什么了。
    她注视他须臾,忽而轻柔却坚定地?将手从他掌中?抽了出去。
    这?一刻,理查务必清晰地?感觉到,一扇门对他关上?了,而且很可能是永远。
    “如果是那样?,那她也太可怜了。”艾格尼丝似乎只是随口一说,语毕便走到床侧拉开被褥,似乎准备入睡,偏头?想了想,又补充,“当然,你是她的监护人。”
    这?句话像是让步,艾格尼丝将手抽走时的错愕与某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却滞留理查心头?。他怀疑艾格尼丝之所以突然这?样?关心加布丽尔,其实是在那无依无靠的孤女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理查清楚对大?部分妙龄少?女而言,嫁给自己这?样?的年?长?之人缺乏吸引力。但艾格尼丝给他的第一印象便是对他人绝对的服从,以至于从那之后,他甚至没想过她其实可能对她那时的监护人所做出的决定怀有微词。
    理查最终还是咽下了疑问?,淡淡道:“如果你认可,他就是科林西亚未来的继承人,妻子也定然是你的族亲。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加布丽尔是否乐意。”
    “也是,”艾格尼丝靠在床头?,“今晚你……”
    “已经没事了,我?就回去了。如果睡不着别忘了喝药。”
    当理查走到门边时,艾格尼丝忽然叫住他:
    “明天我?打算起来晨祷,能不能叫上?我??”
    这?是成?婚五年?来她第一次主动提出与理查共同在清晨前往小?圣堂祈祷。
    理查快速收敛愕然的神情:“当然。”
    婚姻是各自怀抱不敞开的门扉、并且对于眼前彼此锁住秘密的门视而不见。看着丈夫不太自在地?应和,艾格尼丝首次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与这?个男人是夫妇。
    不需要等仲夏庆典真的到来,他们的假面舞会已经拉开帷幕。
    第025章 iii.
    iii. some love too little, some too long
    数场雨后,科林西亚的土地甩脱了凋萎的春之花冠,骤然入夏。
    白日渐长,城外?的低洼田野遍是密仄的新绿, 今年看来能有个好?收成。磨坊水车与一座座的小城堡点缀着绵延的田地和草场, 丰茂优美的田园风光环抱着主城布鲁格斯, 一路绵延至海岸。布鲁格斯港口与丘陵顶的堡垒两相遥望, 平静深邃的水湾中挤满了?顺风而来的大小帆船, 每天都有水手?因或大或小的争执斗殴掉落栈桥。
    距离仲夏正?日还有数天,节庆的气氛却已顺着悠悠海风吹遍了布鲁格斯的每个角落。
    诅咒事件后续对主城的一番肃清过后,不论是堡垒中的士兵还是外?城的渔夫都迫切需要一个由头放声大笑、痛饮美酒。
    对于无需担忧明?日是否吃得到面包的那一部分布鲁格斯居民而言, 仲夏这个字眼还有另一层意义:每年统治科林西亚的领主大人都会敞开主城堡垒的大门,欢迎任何戴着面具的人参加仲夏夜舞会。购置足以让卫兵放行的面具与服装固然是不小的一笔开支, 但仲夏的假面舞会依然是市民们参与贵族社交界为数不多的机会。而敢于放蒙面的宾客进入腹地的勇气, 也?是历代科林西亚公爵对领国强大自信的象徽。
    至于在面具遮掩之下传出的风流韵事,更是经年累月地叠加, 成了?酒馆和街头吟游诗人们手?里的最佳素材。
    仿佛意在驱散诅咒事件遗留的不安,今年的舞会尤为声势浩大。从公国南部送来的鲜花一车车地送进城中, 只要放进封有咒文的花瓶便不会凋谢。
    今天也?不例外?。
    加布丽尔怀抱一大捧黄白玫瑰在后园中穿行,准备将这些?还沾着露水的花朵安置在公爵夫人那缺乏活气的会客厅中。加布丽尔知道艾格尼丝并不怎么喜爱鲜花, 大约看到花束之后, 艾格尼丝只会无可奈何地道谢。但加布丽尔认为, 经诅咒折磨后逐渐开始改变的公爵夫人, 需要的正?是这样无用而鲜活的美丽事物。
    “加布丽尔女士,需要我帮忙吗?”
    熟悉的嗓音令加布丽尔耳热。她故意继续向前走, 直到对方唤第二声才回?头:“伊恩卿,早上好?。”
    “我还以为您拿了?什么重物, 既然是鲜花,还是由您抱着更合适。”伊恩这么说着,狡黠地朝加布丽尔挤了?挤眼睛。
    “你又取笑我……”加布丽尔垂头抱紧了?花束。
    伊恩自然而然地与她并肩而行,继续谈笑道:“若是用来装点淑女起?居的房间,这玫瑰十分合适。”
    “嗯,”在伊恩面前,加布丽尔对于艾格尼丝的信任和好?感就不由变味,她沉默须臾才说,“这是送给公爵夫人的。”
    “您最近和艾格尼丝女士真是亲如姐妹,想必理查大人对此颇为欣慰。”
    加布丽尔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逗留下去,展开笑颜:“舞会上你打算扮成什么人?”
    “您猜?”
    “这太?难猜了?……能否给我个提示?”
    “这可不行。我打算让所有人大吃一惊,提前让您知道了?……可就见不到您惊愕的表情了?。”
    加布丽尔加快步子往前走了?几步,倏地回?身,从睫毛下窥探伊恩的表情,低低道:“可是到时人那么多,所有人又都乔装打扮,万一我认不出你、找不到你……”
    伊恩立在原地,脸上的轻松笑容没?有因为她的话语发?生?任何改变:“没?事,那就由我去找您。”
    “真的?”
    “我可不会对您撒谎。”
    闻言,加布丽尔的嘴唇不禁颤抖起?来,像要微笑又如同有什么将要出口的真心?话。她用力抿住,才将几欲脱口而出的责问咽了?下去:
    --你现在不就在对我撒谎?不要小看我!
    恋慕心?最初的狂热褪去之后,加布丽尔逐渐意识到她倾心?之人有两面,或者说,他?犹如矛盾这一词汇的化身,谦恭而傲慢,惑人又冷淡,温柔却也?无情,迷人且可憎。
    加布丽尔并不认为这两面有真假之分,无论哪一个都是伊恩。只不过,他?所有令人倾倒的地方在她试图靠得更近的瞬间,都会兀地翻覆露出另一面,逼得她后退离开。
    也?因此,伊恩不在眼前时,加布丽尔对他?的感情最真挚纯粹。见面的瞬间,苦思成真的喜悦会短暂包裹她。但几句话之后,他?的言行举止反而成了?她痛苦的根源。与伊恩对视时,加布丽尔无法相信他?编织的任何词句,因为他?那深绿近黑的眼睛从来不笑。而独自思念他?的时候,她深知不过是顺势而为的动?听话却又成了?唯一确实的慰藉。
    更讽刺的是,与加布丽尔相处时,伊恩在口吐言不由衷的场面话时最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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