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就是这?样,胆小、消极又?被动,我?就是这?样!”
    艾格尼丝从没?想?过原来自己也能这?么吼出声,与此同?时,泪意模糊了她的视野,她看?不清伊恩的表情。看?不清也好,她一口气投掷出心里话:“不过是没?有魔法天赋而已,就算没?法使用魔法,也照样能活得好好的,有必要这?么一蹶不振吗?会记住一切又?怎么样?糟糕的回忆忘不掉,但这?也意味着,快乐的回忆也能永远留存不是吗?凭借这?份记忆力明明能做到很多事,但只因为害怕失败,所以宁可什么都不做。因为害怕受伤,所以把所有人推得远远的,又?在?暗暗期待有人能靠近,这?副自我?陶醉在?悲剧女主角剧本里的样子是给谁看??”
    她像是被自己呛住了,呼吸急促,话语也变得支离破碎:“奥莉薇亚肯定这?么说了,她一直这?么说……所有人肯定都是这?么觉得的,你也不例外……这?些道理我?也明白,我?也想?改变自己。但是,但是--”
    说到这?里,她捂住脸哽了良久,指缝间漏出的细声犹如呜咽:“我?办不到。我?没?有那么坚强。”
    伊恩久久地沉默。
    艾格尼丝浑身发?热,尤其脸颊烫得难受,一阵寒风吹过,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但她又?觉得莫名爽快,身体轻飘飘的。明知是错误的选择,却?坚持走到底,这?无意义的执拗总会带来一种病态的快慰,她每次都带着事不关己的好奇心,等待见证这?一次的结果会糟糕到什么地步。
    但这?一回,向不该示弱的人显露底牌带来的不仅是自毁式的愉悦。艾格尼丝几乎立刻被无可名状的焦虑支配,她害臊到了极点,甚至觉得不如此时此地暴毙为好。
    “然后呢?”伊恩冷不防开口。
    艾格尼丝怔怔抬头。
    伊恩并不像要反驳她,只是异常平淡地追问:“那又?怎么样?”
    “所以……”艾格尼丝脑海中一瞬空白,缓了半拍才讷讷道,“既然谁都不愿意先坦白,就这?样--”
    伊恩截断她的话头:“你无法改变,我?也无意改变,那么就维持原状。谁都不需要明言什么,当然也不会失去什么。”
    艾格尼丝知道这?是强词夺理,但正因为不讲道理,她也无处反驳:“但--”
    “没?有话语也无妨,”伊恩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凑到唇边落下一个触感确凿的吻,“还有行动。”
    对方的嘴唇染上了严冬的寒气,唇瓣触及之处却?宛如发?烫。
    艾格尼丝一颤,下意识要退缩。伊恩拉着停了须臾,才任由她抽手。而后,他有些坏心眼地微笑起来:“话说到这?个份上是我?的极限了。如果即便这?样你也不为所动,我?就放弃,真?的放弃。”
    艾格尼丝抓住自己的手腕,盯着脚尖,思?绪乱成一团。
    在?彼时尚未现形的将来,她不止一次回顾这?个瞬间,试图捋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也许她什么都没?有想?,就如同?雪块从难负重荷的松枝上掉落,与被高?处见到的壮丽景色吸进去同?理,她只是顺势跌进非理性?的幽壑罢了。
    艾格尼丝微微踮脚,双唇和伊恩左脸颊碰了一下。
    一行动当即反悔,她整个人几欲因羞耻心和懊悔烧起来,慌慌忙忙地后撤。
    伊恩拽住艾格尼丝,握着她的肩膀与她对视片刻,因为太过惊讶反而面无表情。随即,他非常唐突地抱住她,与其说是拥抱,更像是把她圈在?怀里不让她抬头。
    心跳声压过尖叫的千万思?绪,艾格尼丝有那么片刻忘了动弹。伊恩的斗篷自然而然地裹住了她,隔着冬衣,她隐约感觉到了一颗与她的同?样疾走狂跳的心脏。
    她想?抬头观察伊恩的表情,却?被对方用下巴抵住头顶。
    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但艾格尼丝还是问:“你……在?害羞?”
    伊恩沉默片刻,才若无其事地应答:“有一点。”
    闻言,艾格尼丝只想?紧紧抱住他。
    哪怕是那个宣告关系终结的午夜,当她面朝下躺在?床上等待天亮时,回忆起这?个瞬间,那纯粹的悸动依然鲜活得可憎。她将脸在?枕头里埋得更深,直到呼吸都困难,不着边际地祈祷能整个人彻底被柔软的床褥吸进去,这?样揪紧她胸口的痛意也能失去形状消融不见。
    而想?到从此以后,她要一直背负这?样的痛楚,艾格尼丝的决心就有所动摇。
    现在?溜走还来得及,说不定还能反将亚伦一军……
    如果这?段关系没?有开始就好了。
    如果在?花房里坚定地推开伊恩就好了。
    如果没?有答应私奔就好了……
    诸如此类的念头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但最后,艾格尼丝还是屈从于内心最深的恐惧:反正最后会被背叛,索性?自己主动背叛;与其被抛弃不如抛弃。
    即便走到约定私奔的这?一步,她还是不够相信他。成功将她留下的话语也是怀疑的种子。伊恩不要求她改变,反而完全地接受她,正如她也彻底地接纳他包裹在?微笑里的刺。他们可以互相舔舐伤口,却?只能停在?原地,试图前进的那一刻便分崩离析。
    错在?他直到最后都吝于吐出那最简单又?最艰难的三?个词,也怪她终究对自己是否值得被爱心存疑虑。
    真?是乱七八糟。
    太多应当点明却?没?说清的事,累积了太多仅靠心领神会依然不够的疑念,他们之间一开始就隐患重重,也不怨最后惨烈收场。可是即便如此,哪怕艾格尼丝清楚这?点,假使时间能倒流,她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回避这?个结局。
    晨钟宛如福音,这?一夜终于走到尽头。
    艾格尼丝睁开眼,花了很久才分辨出自己身处布鲁格斯的卧室。刚才的漫长梦境令她筋疲力尽,但她害怕一阖眼便会落回去,便强撑着支起身,用力甩头。
    迷蒙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她定睛向窗边的人影看?去,愕然低语:“亚伦?你怎么……”
    数年未见的长兄舒展眉头,温言应:“听我?说,你身中诅咒,在?外出途中忽然昏厥。诅咒消除之后又?沉睡了十天。我?带来了奥莉薇亚制作的术式把你唤醒了。”
    艾格尼丝立刻回忆起丧失意识前嗡嗡的晕眩感,不禁扶住头。
    亚伦等了她片刻,才问道:“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异常?”
    “应该没?有大碍,”艾格尼丝滑出被褥,却?发?现自己没?有下地起身的力气,便扶着床柱坐着,垂下头说,“是我?失察,让你专程为我?跑一趟,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面对艾格尼丝的低姿态,亚伦有那么一瞬显得局促,他突兀地停顿片刻,换上公?事公?办的态度,“你身上的诅咒理应缓慢侵蚀,偶然被激发?出来。从这?个点着眼,对于施咒的人,你有没?有头绪?”
    艾格尼丝思?索片刻,摇头:“最近忙着筹备庆典,再加上失眠,我?的身体状况称不上万全,很难分辨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这?么说着,她忽然低低“啊”了一声,不太自然地补上早该抛出的问题:“理查呢?”
    亚伦不以为意地笑笑:“虽然他也中招了,但眼下已经?能下床活动了。”
    “那就好。”艾格尼丝偷眼打量哥哥的神色,斟酌着词句低语,“关于私生子……理查和我?谈过了,他希望我?能认那个人为养子。我?拒绝了。”
    “理查告诉我?了。”
    艾格尼丝微偏了头审视亚伦,确认对方并不恼怒,迷惑地眨眼:“可是你让我?处理得更圆滑一些……”
    “仔细想?想?,那些手段并不适合你。不,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每个人的做法有所不同?。你坚持的立场是正确的。我?已经?和理查谈过了,具体的还在?商讨,你先好好休息,不用担心。”
    虽然亚伦态度非常温和,艾格尼丝还是有些不安。她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索性?闭口不言。
    亚伦吁了口气,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口气中带上责难的意味,但问话出口的瞬间,兄妹间勉强称得上平和的气氛却?还是瞬间改变:
    “你似乎忘了告诉我?伊恩·柯蒂斯再次出现了。”
    ii. the coward does it with a kiss
    艾格尼丝毫无来由地心慌起来:“对不起。”
    “我?无意责怪你,你不用这?么胆战心惊的。”
    艾格尼丝下意识又?要为自己禁不住道歉而道歉,硬生生忍住了。
    兄妹两人都一阵沉默。十年前的那一天之后,因为共享了秘密又?或是某种罪恶感,艾格尼丝与亚伦的距离比此前拉近,但两人相处时都加倍地小心翼翼。
    需要回避的禁区太多,他们能谈的话题最后只剩下公?事,表面上依然疏远。
    但有些事不主动去问就永远得不到答案。也许是刚才梦中的懊悔余韵未散,艾格尼丝揪紧膝头的裙摆,磕磕绊绊地出击:“那一晚……公?共林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亚伦被问得措手不及,长长叹息之后走到艾格尼丝身边:“我?可以坐下吗?”
    “啊?当然。”她向旁挪了挪,长兄便在?她身侧坐下。
    “坦白说,那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回忆。所以我?一直仗着你没?有主动问,就那么敷衍过去。但仔细想?想?,没?有谁比你更有资格知道那时的详情。”亚伦揉了揉眉心,整个人身上的氛围随着眉眼舒展的线条柔和下来,他罕见地流露出疲惫之色,侧眸向艾格尼丝歉然微笑,“就这?点而言,我?对不起你。”
    艾格尼丝摇头:“不。”
    亚伦正视前方,开始低声陈述:“那一晚,我?带人去了公?共林地。我?原本没?有打算对他动手,只要他发?誓守口如瓶、不再煽动你,我?保证他在?离开白鹰堡之后,会被其他可靠的家族收留。”
    “被不同?家族的人互相转手……这?戳到他伤疤了。”艾格尼丝的语声出奇冷静克制,亚伦不禁向妹妹看?去。她的眼神飘远了,显然想?到了什么他不知晓的过去。几乎是立刻,艾格尼丝收回注意力:“然后呢?”
    “如你所言,他原本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听了我?的提案之后突然变得强硬,想?要硬闯逃走。”亚伦苦笑,“任由他这?样流窜,他也许会传播关于你、关于我?们一族的流言,那样会很麻烦,所以那时我?对他产生了杀意。”
    艾格尼丝没?说话。
    “他手上的创口很大,很难止血,即便暂时得到处理也很可能感染,只要放着不管就足以致命,所以那时候虽然他全力突围逃走了,我?没?有让人追上去。”亚伦叹息,“失策。”
    他瞥了艾格尼丝一眼:“又?或者是万幸?”
    “我?没?有想?过他会再次出现。”这?是艾格尼丝竭尽全力能挤出的唯一应答。
    “其实也没?那么让人意外,我?一直觉得那家伙很难缠,一旦被盯上了只有等他自己离开,想?甩脱反而会让事态变得棘手。”亚伦低笑,“这?么说来,倒和因怨恨滞留人世?的亡灵似的。”
    不等艾格尼丝回答,亚伦将问题抛回她身上:“那么,现在?,你想?怎么办?”
    艾格尼丝闭了闭眼,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法随心所欲地处置他了,我?最多可以找个由头让理查打发?他离开这?里,尽量让他一生都没?法再靠近你。那样做需要给出足以令理查信服的理由,再加上有私生子的事……不会太容易。”亚伦停顿须臾,让艾格尼丝充分理解接受他话语中的重量,而后给出第二个选项,“或者,和他想?方设法和解也好,稳住他也罢,你能处理好与他的关系吗?”
    推脱的话语就在?舌尖,艾格尼丝却?比往常多了一分迟疑。将重担全都推给亚伦真?的好吗?她要再次逃避吗?
    “交给我?吧,”回过神时,她已经?如此应承下来,慌张之下又?补充道,“我?知道其中牵扯到两族的关系,责任之重我?未必担得起,但我?还是……”
    亚伦温言笑道:“嗯,那就交给你了。”
    艾格尼丝怔了怔,垂下视线:“我?很可能还是会搞砸的。”
    “到那时候再由我?出马就行了。”亚伦伸手想?抚摸妹妹的头顶,但似乎又?觉得彼此都早已成年,这?样的行为不太妥当,便改在?她肩头按了按。
    艾格尼丝不太习惯长兄的亲昵动作,肩膀微微内缩。
    亚伦无言坐回她身侧,单手撑住额头,盯着地面的眼神微微失焦。他身上的魄力几乎尽数来自双眸,一旦放空,才令人想?起他也不过是个堪堪踏入盛年门槛的年轻族长,只不过他将压在?肩头的异常重负承担得格外好。
    自从出嫁,艾格尼丝与家中就几乎全无联系。唯一一次回白鹰城是两年前参加父亲的葬礼。而艾格尼丝只在?那场葬礼后见过亚伦露出这?种弱态。
    也许是仪式过后每个人都筋疲力尽,又?或是亚伦此前的表现太过无懈可击,只有艾格尼丝注意到,独自站在?圣堂侧廊里的长兄身上满是软弱的缝隙。
    她下意识靠近,在?亚伦循声回头时却?苦于词短。
    那时,亚伦似乎对她的关心感到惊讶,而后感激地一笑,摇头表示他没?事。
    而现在?,艾格尼丝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并不恨对方,甚至在?他软弱的时候有些同?情他。亚伦做了他应做的事,他没?有错。后悔也好不满也罢都是必须由她独自吞下的毒药。这?么想?着,艾格尼丝柔声转开话题:“母亲最近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如果没?有她,我?真?不知道白鹰城该怎么运转下去。”
    “但愿苏珊娜那里也一切顺利。”
    亚伦似乎觉得艾格尼丝遵循流程一般的问候顺序十分有趣,脸上浮现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上个月我?还去见过她和国王陛下。”
    这?其中似乎另有隐情,艾格尼丝不知是否该追问,迟疑片刻后再次转变话题:“奥莉薇亚……也还好吗?”
    “说实话,我?已经?弄不懂她的研究了。不过从她最近的心情来看?,似乎遇上了一点难题。”
    “这?种时候还要麻烦她为我?制作术式,她该发?脾气了吧?”
    亚伦侧眸:“她为什么要发?脾气?”见艾格尼丝不语,他平和地补充:“哪怕是奥莉薇亚,知道姐姐有危险,她也没?有理由不出手帮忙。”
    艾格尼丝微笑,却?不应答。
    亚伦再次别开脸,仿佛那样会让接下来的一番话更容易出口:“对你……我?一直觉得有所亏欠。”
    艾格尼丝下意识想?要推脱,亚伦却?一抬手让她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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