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音又变成了快乐的小鸟。她即便不说话,只眨着亮亮的大眼睛转来转去地看着你,都叫人满心欢喜。
    卢艳艳尤其喜欢她,一点儿不觉得本该两个人坐的长板凳挤了三个人有什么不方便,她简直把海音当成了洋娃娃,一会儿让她试发箍,一会儿又把新买的夹子别在她头发上,然后还批评江海潮:“你自己剪短头发也就算了,怎么把海音头发也剪这么短?不然我可以给她扎维吾尔族小辫子,肯定好看。啊呀,哎,你们皮肤都白了哎,上个月还黑的很。”
    江海潮得意如公鸡:“我们皮肤随我妈,晒不黑,黑了捂捂就白回头了。”
    卢艳艳憋气,又开始把全部热情投注到海音身上。
    只是可爱吧唧的海音有个问题,她给卢艳艳讲题目,不管她说的多认真多详细多努力,卢艳艳还是听不懂。搞到后来,卢艳艳不得不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她真的很笨吧,所以才完全教不会。
    江海潮在旁边笑得差点儿从板凳上摔下去。
    卢艳艳要气死了:“你还笑,我都要愁死了。”
    海音也不知所措,她睁着圆眼睛,努力想让卢艳艳相信:“艳艳姐,你一点儿也不笨的。真的,你已经很聪明了。”
    可沦落到被三年级小学生安慰的五年级姐姐只感觉更心酸了。
    江海潮原本都要开口讲话,一看她的脸,笑得更加厉害,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趴在桌子上,胸腔在剧烈的颤抖,看得刚买完零嘴回教室的陶静满脸茫然:“江海潮你怎么了,你哭什么啊。”
    卢艳艳气得炸肺:“她哭个屁,该哭的人是我才对!”
    江海潮这才勉强控制住笑意,一边擦眼角笑出的泪,一边指着卢艳艳,说话还哆嗦:“你……你没事问海音什么题?”
    陶静硬塞了颗话梅到海音嘴里,奇怪道:“怎么不能问啊,我看海音答题比你都快。”
    “就是因为快啊。”江海潮也老实不客气地接了陶静分她的话梅,认真道,“我们一般人做题,像我,是1到2,再到3这么个过程。海音没有2,她是直接到3的。”
    暑假里,她们怀揣着强烈的责任心给虞凯补课。本来她和杨桃都觉得海音脾气最好,最适合当这个小老师。
    但后来虞凯苦不堪言,海音也急得掉金豆子,双方都很认真,却效果等于没有。
    于是秉着“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实事求是精神,她俩仔细旁观了授课现场,然后发现海音真不适合当老师。她的思维太快了,没有中间步奏,都是直奔主题。换成懂的人,一听就明白。可像虞凯这种基础薄弱的,那就是标准的听天书。
    卢艳艳感觉不可思议:“还能这样啊,不经过2,怎么到3?”
    江海潮却满脸理所当然:“这有什么。我幼儿园时老师教跳交谊舞,一开始非得让学点步子,我怎么也点不好,但是等到学跳的时候,我自然步子就点起来了。所以,我们家海音也是这样,你让她非得先学2,她只会难受。”
    卢艳艳憋了半天气,才冒出一句:“怪胎,都是怪胎。”
    江海潮立刻喊妹妹:“听到没有,她说你是怪胎,离她远点儿,省的她抓你去做研究。”
    卢艳艳一把抱住海音,威胁地瞪江海潮,对着怀里的小妹妹却笑得甜蜜蜜:“别听你姐胡说八道,她这是挑拨离间,我最喜欢你了。”
    江海潮竖起大拇指:“不简单,一连说了两个成语,语文老师可以吾心甚慰了。”
    陶静一时嘴快:“对对对,语文老师足以含笑九泉。”
    话一出口,她看对面的江海潮脸色古怪,还以为自己把话梅的糖粉沾脸上了,一边擦脸一边问:“哪边?”
    陶老师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江海潮,你跟我出来一下。”
    江海潮朝陶静挤挤眼,一副你自求多福的模样,跟着老师出教室。
    陶静莫名其妙:“干啥,江海潮干嘛这么看我?”
    海音眨着大眼睛,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表情:“静静姐,含笑九泉是说人死了。”
    陶静惊悚,不会吧,不是都笑了吗?人死了还会笑啊,那是诈尸,会变成僵尸的。
    海音认真地点头:“我背过成语字典。”
    卢艳艳则无辜摇头:“别问我,我也没学过这成语。”
    教室外面,江海潮正琢磨着陶老师要是发火的话,她要怎么想办法消了老师的火。
    陶老师却突然间停下来,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叹了口气才正色道:“回家跟你家大人讲,这不是你小孩子能担得起的事。”
    江海潮满头雾水地跟着进了老师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个干部模样的陌生男人正在抽烟。瞧见跟在老师身后的江海潮,其中戴眼镜的那个开了口:“你是江和平家的?你们家提留款什么时候交啊。别大人一跑,就当没这回事了啊。”
    按照常规,本地农民除了公粮外,还要交三提留(公积金、公益金和行管费)五统筹(教育附加、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乡村道路建设费和优抚费)以及其他名目的各种费用。一般农民都是以交爱国粮的方式来抵消这些,如果还不够的话,在社办厂上班的,镇上干部就会去厂里直接划走工资。没班上的,那么自然免不了登门入室,扒口粮的扒口粮,牵牲口的牵走牲口。
    湖港镇属于圩区,土地相对肥沃,灌溉也算便利,相形之下算不过了。可每年的负担也足以将农民的腰压得恨不得脸贴地。
    江家没交爱国粮,自然提留款也没交上。镇干部先下乡找到江家,可惜铁将军把门。再问江和平的兄弟和老娘,直接被撅回头,早八百年就分家了,他家是死是活都跟他们没关系。
    干部倒是想发挥下呢,可惜围着江家转了一圈,连只鸡都没看到,只得铩羽而归。
    大人不在,老人不管,他们身上还有任务要完成,只得退而求其次找上了学校,让江家小孩去找她家大人。
    江海潮低着头,听干部喋喋不休。
    她没看自己的脚尖,眼睛落在干部鼓着的肚子上,鼻子屏住呼吸。因为这个慷慨激昂的干部一开口就是喷鼻的酒味混杂荤腥的臭味,她不憋着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当场吐出来。
    “赶紧的啊。”干部气咻咻,“马上都11月份了,再不交提留款,想干啥?一个个的,要造反嚒。嗝——”
    陶老师也被酒臭味熏得不轻,赶紧打圆场想送人快走:“江海潮,回去跟你家公爷家婆奶说说啊,马上把钱交了。他俩年纪大了,两头跑,搞不好就是一时忘了。”
    “忘了?”干部老大不痛快,“皇粮国税,天经地义,他们怎么还记得吃饭啊。有地种还不知足。”
    江海潮抿着嘴巴不吭声。
    陶老师赔笑,伸手按住她肩膀暗示:“一定一定,江海潮回家就跟她家大人讲。”
    干部终于老大不痛快地走了,办公室里还飘着酒臭味。有老师开了窗子换气,十分不高兴:“怎么什么东西都跑到学校来闹腾?”
    陶老师示意江海潮可以出去了,又提醒一句:“别忘了啊,晚上回家就跟你家大人讲。”
    江海潮还是沉默,她不想骗老师,可她也不想跟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讲。
    她不傻,她10岁了,她上五年级了,她是个机灵敏锐的姑娘。家婆奶奶对舅奶奶哭的时候就已经说的很清楚,家里没钱,所以才要去西山换山芋,好省下米卖钱给她们交盖学校的集资款。
    她回家跟婆奶奶说了干部催提留款的事,家里就有钱了吗?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除了让婆奶奶眉头皱的更紧外,又有什么用呢。
    所以,她不说,她宁可干部天天到学校来找她,她也什么都不会说。
    江海潮打定主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了教室。
    陶静正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生怕被陶老师秋后问斩,看她回来慌忙问:“怎么样怎么样,老师怎么说啊。”
    “没事。”江海潮煞有介事,“老师没提你,说早读大家不认真,让我从明天起把所有开小差的人名字都记下来。”
    妈呀,两个姑娘先是如释重负接着又唉声叹气。升入五年级,老师真的越来越狠啦。
    江海潮看着妹妹盯着自己的眼睛,笑着揉了把她的脑袋:“没事,我们家海音最乖了,才不会被记名字呢。”
    江海潮很沉得住气,她不仅回家没说干部登门讨账的事,连在杨桃他们面前都没提。她是大姐,有担子也该她来挑。
    可惜过了没两天,镇里的干部直接找到杨家圩了。舅舅家的提留款也没交齐啊。
    就算家公爷爷出去当了快10天麦客,就算家里口粮已经卖出了近一半,就算他们现在已经开始一半山芋一半米的对付着吃饭,家里所有钱加在一起交完了新教学楼的集资款也不够再交提留款了。
    干部在楼下堂屋坐着,三姐妹加两个弟弟被家婆奶奶勒令在楼上待着。
    超超最小,根本不懂大人们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心心念念《圣斗士星矢》,一直想下楼去看动画片。
    杨桃一开始拉着他,他却跟绞股糖似的扭来扭去,哼哼唧唧的就是不肯老实留在楼上。杨桃终于烦了,一巴掌甩过去:“够了吗?要不是你,我们家会罚这么多钱吗?”
    以前她也有零花钱,妈妈上街还会买布给她做新裙子呢!
    现在他们家连饭都要吃不上了。
    全都是因为他!
    超超倒在地上,“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家三姐弟都惊呆了,海军赶紧去扶表弟,江海潮和海音立刻抱住杨桃,当大姐的人更是厉声呵斥:“你干啥?你打他干嘛?”
    杨桃带着哭腔,愤恨道:“本来就是嘛,我家本来很好过的。”
    江海潮皱眉毛:“那我家穷是活该了?又不是超超让他们收这么多集资款提留款的。”
    家婆奶奶在楼下问:“哪个啊,哭什么啊?”
    江海潮赶紧扯谎:“没事,没事。”,她一把捂住了超超的嘴,示意他别哭。
    超超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还在哗哗往下淌。她一松开手,他就委屈地告状:“大姐,二姐打我。”
    江海潮狠狠剜了眼杨桃,勒令她:“还不赶紧道歉。”
    杨桃杠着头,死活不看超超。
    于是江海潮直接一巴掌刷到她背上,打的她“哎哟”一声,才断官司:“超超,看到没有,我打她了,你别哭了。要不,你再打回头?”
    杨桃立刻又一眼瞪回去,吃了他的熊心豹子胆了!
    结果叫江海潮逮了个正着,立刻挨骂:“你吓他干嘛?你这就是不讲理,柿子专门捡软的捏。”
    超超却抽抽噎噎:“我不要打她,我要吃糖。”
    江海潮正犯愁,家里已经穷的叮当响了啊,还要掏钱买糖吗?她剩下的钱是留着买本子笔的呀。超超已经抬起沾着泪的脸,声音哽咽:“我要吃大姐你上次做的糖,你给军军哥哥吃了,你们不给我吃。”
    江海潮愣了下,下意识揉了把超超的脑袋,痛快答应:“行,没问题。”
    楼下的说话声渐歇,然后是院子门响起的声音,家婆奶奶似乎在院子里转悠了两圈,接着又出去了,这回院子门关上了。
    姐弟五人轻手轻脚下了楼,杨桃迅速跑了一圈,肯定道:“奶奶出去了。”
    出去干什么了?谁都没问,他们当中除了超超没肝没肺没意识外,其他人基本都猜到了答案:是去借钱了。
    不借钱能怎么办?干部已经上门催。你不交,他们有的是办法让你交。要是把你拉去上学习班,那真不是皮会塌掉一层那么简单了。
    江海潮沉默地拿出了煤油灯点燃,然后在酒瓶盖里倒了白糖,一颗颗的做起糖块。酒是打稻时家公爷爷新买的,空酒瓶里还残留着浓郁的酒味,从瓶盖里扣下来的糖块也沾上了酒香。
    刚才还哭哭啼啼的超超瞬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朝杨桃甜甜地笑:“二姐,跟酒心巧克力一样好吃。”
    杨桃不自在地撇开脸,她想她也没那么讨厌弟弟,他还是很好的。
    大姐说的对,又不是超超让干部收这么多集资款和提留款的。
    姐弟五人正在吃糖时,院子门突然响了,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一块儿走了进来。看到他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家婆奶奶却什么都没说,只招呼家公爷爷:“兴德,烧锅吧,赶紧烧饭。”
    刚才她倒是想留干部吃饭好跟人讲两句好话的,结果人家看到她家灶房里的山芋瞧不上。
    也好,她也不想喂了,反正喂不饱。
    这一顿晚饭,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连超超最后笼只剩了浅浅一层的蛋碗时都小心翼翼。
    等收拾锅碗时,江海潮大着胆子开口:“婆奶奶,我们趟螺蛳卖吧,就挑螺蛳肉去江口卖。”
    夏天时,他们卖了一回螺蛳肉,挣了7块钱呢。卖上一个月的话,那也有200多块。
    家婆奶奶露出苦笑:“都什么天了?螺蛳也要躲冷的。”
    再说她不好告诉小孩的是,哪家能天天趟螺蛳呢,夏天那会儿,她家天天趟螺蛳卖,村里就有人话里话外拿这事讲嘴了。
    江海潮又有主意:“那婆奶奶你卖南瓜月饼吧,肯定能卖掉。春英嬢嬢摊饼卖就卖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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