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婆奶满脸正色:“那是没得吃的时候,现在你拿南瓜当饭吃试试。有饭吃为什么不吃饭?没这规矩。我这是为她好,年纪轻轻不晓得惜护身体。”
    三姐妹听的风中凌乱,海音还小声跟姐姐叨叨:“咱家早上喝的就是南瓜粥,可甜了。”
    杨婆奶也没少喝。
    二舅母赶紧把自家亲戚请到房里一边看电视一边吃饭,又朝江海潮她们使眼色:“来来来,你们几个赶紧过来吃饭。”
    家婆奶奶跟虞凯奶奶也一左一右架着杨婆奶:“来来来,赶紧上桌吃饭,就等你一个了。”
    这才勉强把这事糊弄过去。
    等吃完饭回家,江海潮顶着星光叹气:“你婆奶奶管的可真宽啊,真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宽!”
    杨桃只剩下呵呵:“她还管我舅母穿衣服呢。我舅母都快要抱孙子,还要被她管。她真的什么都要管,所有人都得听她的。我一听她说我都是为你好,我就想跑。”
    等到杨婆奶去江家帮忙收稻子时,江海潮他们个个心惊胆战,生怕杨婆奶再大嘴一张,得罪四方。
    好在他们这儿方言变化多端,两个村子挨的稍微远点儿就能说两种方言。好比甲村和乙村还能顺利交流,乙村和丙村也能沟通无障碍,但甲村和丙村说话就没那么顺畅了。迫于语言的限制,杨婆奶在江家一直闷头干活,基本没张嘴。
    江海潮他们悬了一天的心,到晚上大家都完饭,准备告辞的时候,他们以为警报终于可以解除了。
    可惜,他们还是太年轻。
    修远大妈跟招娣婶婶说起了将来秋月姐姐中考报哪所学校。她家想让她报卫校,等毕业了到县医院当个护士,稳稳当当,体面又实惠。
    招娣婶婶和春英嬢嬢都说护士好,干部身份,在医院上班方方面面的人都接触的到,小孩将来发展也好。
    她们正聊的热火朝天呢,杨婆奶突然间冒出句:“当护士有什么好?伺候人的。年纪轻轻的小妹头,干什么不好要伺候人。要我讲,考个粮食学校,将来到粮管所当干部,才是一辈子不愁哩。”
    说着,她又絮絮叨叨说护士伺候人屙屎屙尿,一辈子都没出息。
    江海潮姐妹三人傻了,愣在当场一句话说不出来。其实她们从小没怎么出过门,村里的妹头,见识有限的很,甚至不知道卫校和粮食学校到底是干嘛的。但护士她们在卫生院见过啊,哪里像杨婆奶说的那样了,人家干的好的很啊。
    杨婆奶还在强调:“小妹头不能干护士,我家隔壁做护士的都回家养鸡了,这干部身份一点都不值钱。我跟你讲,我都是为你好,旁人我还不讲呢。”
    海音偷偷拉杨桃的胳膊,小声问:“二姐,真的啊?”
    杨桃也小小声:“她是家里小孩上大学花钱多,嫌工资低,才出来养鸡的。”
    杨婆奶说得唾沫横飞,义正辞严,愣是逼得修远大妈一个劲儿打哈哈“还不晓得考得上考不上哩,中专多难考啊”,最后简直落荒而逃。
    春英嬢嬢和招娣婶婶也心有余悸,跟着赶紧撤退。
    小伟哥哥临走时,满脸惊异地看三个妹头:“你们这个婆奶怎么这样啊?”
    别说了,类似的评价她们已经听到耳朵长茧子了。
    等送完所有客人,三姐妹上楼睡觉,听着楼下杨婆奶还在批评江家不会收拾,好好的楼房弄得乱七八糟时,杨桃突然间叹了口气:“大姐,我怎么觉得像你奶奶那样的其实也不错。”
    当他们不存在,完全像个生人,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问,好清静啊。
    江海潮和江海音都愣了下,半晌当姐姐的才呵呵:“嗯,你等着看她来要米面油吧,那时候她就能看到我们喘气了。”
    杨桃十分乐观:“当还债好了,她把姑爹养大了,现在轮到姑爹把口粮还回去。”
    海音突然间“哎”了起来:“她养我爸到19岁,后面是我爸养她。我爸现在都35了,那我们再给她三年粮食就扯平了?”
    想想也不可能啊,再给三十年粮都可能。她可厉害得很,跟村里人吵架从来没吃过亏。
    不过——
    江海潮想了想,像他们奶奶这样一年也就跳出来两趟似乎也行,大家彼此都当没这个人吧。
    海音自言自语道:“难怪大人这么喜欢生小孩,很划算啊,养二十年,后面最少三四十年都有人养。”
    像他们奶奶、婆奶奶算生的少了,多的能生八、九个呢。
    江海潮嗤笑:“哪有那么美的事,现在家公爷和家婆奶谁养了,还是他们养我们呢。”
    不仅家公爷家婆奶和杨婆奶,像春英嬢嬢家的小伟哥哥都上班了,春英嬢嬢不照样田里地里两头忙,现在还去江口赶场摊饼卖,就想给小伟哥哥多攒点钱,好盖个楼房讨老婆。
    他们周围的爷爷奶奶几乎都没闲着当老封君受供奉的,几乎个个从早忙到晚。
    像他们奶奶那样的,完全可以称一句奇葩。
    姐妹三人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躺在床上很快陷入了黑甜乡。
    这个农忙假可真是忙假啊,她们从来不知道有一天她们会这么盼着赶紧上学。
    忙碌的七天一晃而过,稻子收回家还没来得及晾干呢,学校复课了。
    姐妹三人连同虞凯一大早跑到小院摊开稻子晒,刚收上来的稻子水分大,不赶紧晾干风干,稻子堆在一起很快就会发热,然后开始冒芽。到那时稻子就完蛋了,除了拿去喂鸡,根本没别的用处。
    这会儿外面但凡有块空地,肯定都拿来晒稻子了。他们争不过别人索性不争,把二楼窗户一开,走廊、房间都能晒稻子哩,反正现在也不住人。剩下的,才晒在院子里。
    修远大妈看他们急急忙忙的,催促道:“赶紧上学去,我一天都在家。要是变天,我给你们把稻子堆起来盖上油布。”
    江海潮赶紧道谢:“大妈,麻烦你了,我们上学去了。”
    本来他们都以为家公爷爷会过来几天帮忙晒稻子,晒好稻子还要拖去粮管所。可家公爷爷这些天一直在外面还工,婆奶奶不能两头跑,江家的稻子只好他们自己来了。
    到了学校,早自习陶老师陶老师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提醒大家:“家里稻子都收了吧?记得赶紧交爱国粮啊,这事不能拖。还有啊,马上10月份了啊,还没交集资款的,回去跟家里大人说下,快点交。你们早一天交,学校早一天盖好,就能搬到新楼去上课了。”
    她点了点江海潮,“班长过来,你统计下班上有哪些人已经交了爱国粮了。”
    江海潮只好上讲台:“家里卖了爱国粮的举一下手,上来把条子交了。”
    这会儿才刚秋收完,很多人家跟江海潮他们一样,家里的稻子都没晒干呢,稀稀拉拉的,只有几个人举了手,说下午回家才能把粮管所的条子拿过来。
    江海潮记完名字准备下去,陶老师喊住她,小声问了句:“你家什么时候交?还有集资款,这个月要交了啊,学校在催哩,原本就说10月份之前得交上来。”
    江海潮愣了下,她以为家公爷爷报名那天来学校拿回海军的学费时已经交了。大概当时急急忙忙,家公爷爷忘了吧。
    “那我回家跟我婆奶奶讲下。”
    陶老师笑了:“快点啊,你是班长,应该带头。”
    第43章
    天才(捉虫)
    江海潮下了讲台回到座位上,听陶老师又宣布:“第一堂课考语文,都准备下,一会儿该上厕所上厕所,别一考试就要跑厕所。”
    教室里顿时响起抽气和哀嚎声,怎么又要考试啊?开学的时候不是说要搞素质教育,以后不搞考试那一套嘛。
    陶老师像看傻子一样看自己的学生:“不考试?中考考不考?上大学考不考?你以为不考试对你们是好事?你们家大人是多大的干部?不考试推荐上学的话,轮得到你们吗?我告诉你们,恢复高考中考是我们这帮泥腿子祖坟冒青烟才得来的天大的幸运。考试,是你们唯一的出路。一个个不动动脑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家庭出身。”
    五年级的小学生被训得个个头都不敢抬。早读下课铃一响,赶紧跑去上厕所。回到班上,明明还没上课,但陶老师已经发卷子了,拿到卷子的学生也不敢交头接耳,都老老实实地抓着卷子看。
    等到挂在升旗台后面老松树上的铃再度被敲响,陶老师才宣布:“可以写字了。好好考,放一个礼拜的假,我看你们是不是玩疯了。”
    班上有胆儿肥的学生立刻叫苦:“才没玩呢,我都累死了,我一直跟我爸妈割稻打稻,还去给人换工呢。”
    陶老师问他:“苦不苦?”
    男生拼命点头:“苦死了,我累得瘫在床上都起不来。”
    陶老师也点头:“晓得苦就好,不想这么苦,不想你爸妈再跟着你们受一辈子苦,就好好学习,将来考出去,才有好日子过,吃国家粮!”
    教室里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是老生常谈,班主任动不动就是这套。
    “好话歹话以后你们就分晓了,反正你们记住一点,老师只希望你们好。不是指望以后沾你们的光,而是好歹教你们一场,看你们吃苦我也看不下去。好了——”陶老师盖棺定论,“都好好考试,不许交头接耳。”
    一堂课的时间,全用来写试卷了。
    下课铃敲响时,班主任又喊江海潮收试卷。他们学校跟电视上放的不一样,根本没什么课代表,基本收作业收试卷甚至改试卷都是班长的活。
    江海潮站起来时,卢艳艳拼命朝她使眼色,于是她没拿走自己的试卷,就放位子上,从第一组第一排开始收起。
    陶老师在讲台上喊:“都放下笔啊,不准再写了。”
    可是江海潮收到他们面前时,好些人都还在垂死挣扎。其实真没必要,卷子总共就一面题,会写半堂课的时间都不用就能写完。
    待到她把试卷交上讲台回座位,卢艳艳拉着她的胳膊问:“鲁迅为什么原名叫周树人啊?”
    坐她们后面的陶静惊讶:“他原名叫周树人啊,他为什么要改名?”
    江海潮哪知道,她只晓得鲁迅原名周树人,还有个弟弟也是作家,叫周作人。
    陶静“哦”了一声,下了定论:“那他弟弟肯定很作。”
    江海潮不敢肯定:“大概吧,反正他弟弟是个汉奸,给日本鬼子当过官呢。”
    哎呀,那真是,鲁迅会不会气死啊,有这么个弟弟。
    江海潮乐了:“那时候鲁迅已经死了啊,抗日战争是1937年开始的,他1936年秋天就去世了。”
    卢艳艳突然间脑洞大开:“是不是他爸爸姓周,他妈后来带他改嫁了个姓鲁,所以他才叫鲁迅?”
    他们班就有同学是这么改的名。他原先的爷爷奶奶还找到学校来闹过呢,他奶奶瘫在地上拍大腿说他妈丧良心,要害他们家断子绝孙。后来还是校长出面把人给劝走的。
    陶静反对:“不应该,如果真是改嫁,那他弟弟为什么不姓鲁?”
    卢艳艳很有想法:“应该是带走一个留一个,不然周家绝后了,他们家肯定会闹的。对,就是这样,所以他弟弟后来变成汉奸了。要是都跟着他们妈妈改嫁,不会这样的。”
    江海潮:虽然……但是……
    她莫名心虚地打断同桌的奇思妙想:“应该不是,他弟弟是跟他一块儿去日本留学的。而且他儿子也姓周,不姓鲁。”
    哎呀呀,这就过分了,卢艳艳觉得鲁迅做的不对,哪有这么快急着还宗的。他后爹还送他去日本留学呢,肯定花了不少钱。
    陶静跟着义愤填膺起来,也认为鲁迅这样不地道。
    江海潮听他们批判半天,终于忍不住:“有没有可能他妈根本没改嫁呢?”
    卢艳艳理直气壮:“没改嫁为什么要改名啊?”
    江海潮想了半天,觉得跟时代有关:“那时候国民dang反动派到处抓人呢。主席跟总理都有化名,好逃避抓捕。鲁迅不是不拿枪的战士嚒,肯定也会被抓。所以他才改了个名字。”
    这说法貌似有理有据,卢艳艳和陶静都被说服了,再看鲁迅的名字立刻感觉充满了刀光剑影。
    果然是无产阶级的战士啊。
    下午陶老师过来发试卷时,又提醒班上同学:“今天回家一定要讲啊,两件事,一个是集资款,赶紧交。另一个就是爱国粮,赶紧送去粮管所。到时候各个班要比的,你们被人家比下去,脸红不脸红啊?”
    她又叮嘱江海潮,“班长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统计交了爱国粮的。你们回家也跟爸妈说说,动作快点,该交的粮总归都要交的。”
    卢艳艳压低声音问江海潮:“到底怎么了?老师干嘛一直催啊。”
    江海潮摇头:“不知道。”
    其实她心里隐隐约约怀疑跟收粮食的有关。现在江口的场是没人公开摆出来收稻子了,但做这项生意的人还在,他们改成直接开着车子到村里收稻子了。价钱当然比粮管所给的要高些,差不多还是高两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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