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婆奶奶看了眼饭盒里装的小鱼小虾,开了自家玻璃瓶盖,倒了半瓶进饭盒,招呼虞凯拿回去:“好了,我家酸豇豆炒的多,还有酸韭菜,剩下的够我们吃了。”
    虞凯嘿嘿嘿,也不跟姑奶奶推,直接掉过头就把饭盒里的鱼虾往江海潮他们的碗里倒,吓得杨桃大喊:“哎哎哎,要掉了,你拿筷子拨噻。”
    他一拨,就拨了大半饭盒。
    虞凯问家公爷爷:“姑爷爷,我爸让我问一声,你家是大后天打稻是吧?他怕记混了。”
    “对。”家公爷爷看鱼虾都已经混到烫饭里了,不好再挑出来,只好当没看见,只搭虞凯的话,“明天是你家打稻,我跟你姑奶奶明儿过去。”
    虞凯赶紧应着又跑回他家的田。
    江海潮“哎”了声,偷偷跟两个妹妹抱怨:“我还没来得及问麦客是怎么回事呢?”
    什么叫帮人盖房子一样,帮人盖房子的是泥瓦匠,像舅舅这种,给不会盖房子的人家盖房子。可舅舅家是他自己盖的啊。
    割稻子,谁不会呢。她们三个都会,丹萍妈妈怎么可能不会。会干嘛还花钱请人?
    三人一边嘀咕一边猜测。
    哎呀,好好吃,怎么以前都没发现酸辣椒炒酸扁豆这么好吃?配上烫饭,简直能赶上菱角藤了。还有辣椒和大蒜头炒的小鱼小虾,又香又辣,鲜的唻,吃了一口还想再吃第二口,特别下饭。
    尤其田间起风,坐在田埂上,秋天中午的风泡在太阳里软绵绵的,往人脸上一吹,黏在身上的汗都慢慢扫空了。
    真想这样一直坐下去,再不回田里割稻子。
    好羡慕丹萍妈妈啊,她只送饭连地都不用下。她家为什么要请麦客呢?
    虞凯跑回去很快又转回头,端着饭盒跑来找江海潮他们说话。听了表姐妹的疑惑,他顿时感觉很骄傲,他可是有见识的人呢:“那怎么一样,割稻子不累啊。就好比我爸妈会挑圩,但他们不想这么辛苦,所以拿钱让人家替他们挑圩。”
    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其实我爸妈也想请麦客的,一天十块钱,保证起码能割一亩田,多划算啊。可我爸刚提了句,差点没被我爷爷骂臭了,说他有几个钱烧的,一身懒骨头,连田都不种了,以后等着喝西北风去。”
    江海潮他们都紧张起来,连海军也不由自主地往家公爷爷和家婆奶奶的方向看。毫无疑问,他们肯定和虞凯爷爷想的一样。
    江海潮叹气:“其实我要有钱我也想请麦客。”
    一天十块钱,换成暑假他们挣钱的那会儿,都不止这个数,而且比割稻子可轻松多了。她宁可花钱,都不想受这罪。
    江海潮叹完气,还想再感慨两句,海音拽了下她胳膊。她下意识道:“干嘛,你要吃酸韭菜?”
    家婆奶奶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凯凯,你来啦。”
    江海潮吓得差点没砸了手里的碗。
    完蛋了,刚才她讲话肯定被家婆奶奶听到了。
    家婆奶奶却没理她,只喊虞凯:“你也别跑来跑去了,等会儿把你家鸭子挑过来,就让它们在空田里吃掉的稻穗。海军、超超,你俩别光晓得吃,下午帮忙看鸭子。”
    虞凯一拍脑袋,可算想起来了。他爸妈安排他今天喂鸭子呢。
    他立刻跑去大沟,要把鸭子运过来。
    三姐妹二话不说,也跟着跑:“(婆)奶奶,我们帮忙抬鸭子去。”
    家婆奶奶好像没看出来她们其实是要偷懒,不想吃完饭就立刻割稻子,只招呼她们:“慢点,田埂好好走,别跳来跳去的,会掉下去。”
    虞凯家养的37只鸭子,简直能组成一个班了。
    鸭子一上午都没补充饲料了,这会一扎进稻田,立刻撒开脚丫子,在田里叼来叼去。
    江海潮都奇怪,它们的嘴那么扁,到底是怎么稳稳当当地把稻穗嘬进嘴里的呢?几乎是它们所到之处,地上就看不到一点散落的稻穗。
    海音感叹:“难怪鸭子能吃蝗虫,它们所过之处比蝗虫过境还厉害。”
    她在秋月姐姐的初中生物书上看过,鸭子吃蝗虫特别厉害。
    只是他们这里好像没什么蝗虫,不然可以喂鸭子,能省好多粮食呢。
    家婆奶奶刚好割到两家田地的交界处,听了立刻变脸:“瞎说八道什么?闹蝗虫,真要闹蝗虫的话,你们全都饿死了,地上连草皮都没得给你吃!”
    江海潮赶紧强调:“不会闹蝗虫的,闹旱灾的时候才有蝗虫,我们都要发大水了。”
    家婆奶奶又瞪眼睛:“就不能把嘴缝上?现在说什么发大水。”
    这个时令只要一下雨,稻子泡在水里,一年的粮食全完了。
    江海潮吓得立刻蹿回田里,连偷懒都顾不上,闷头割稻子。
    杨桃和海音也不敢吱声,赶紧跟着干活。
    虞凯倒是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表姐妹都在割稻子,他在旁边晃来晃去,好像很不像话。
    于是他抓镰刀帮忙割稻子了?才不会!他自家的稻子他都没割。他眼不见为静,带着两个表弟跑到田那头去了。
    下午割稻子比上午更痛苦,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将人的胳膊腿也一并晒化了,让人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江海潮觉得她的胳膊就是希腊神话里伊卡洛斯的翅膀,是用蜡黏起来的羽毛,太阳一晒蜡化了,翅膀就掉下来了。
    三姐妹一开始是蹲着割,到后面变成了跪着割,再后来就干脆坐在地上,一下下往前挪。
    家婆奶奶看到了,竟然没骂她们糟蹋衣服,只视而不见地继续往前刷刷刷割稻子。
    等到她已经转到旁边的小田去时,三姐妹都还没完成早上派给她们的任务。
    江海潮感觉整个身体都不是自己的了,她机械地割啊割。
    到后来她竟然想到了自己在龙龙家淘来的杂志上看到的小说,里面写了一个打工妹在流水线上工作,手指被机器绞断了。老板不想赔钱,说她是故意把手放进机器的,就是为了偷懒。
    江海潮怀疑这是真的。因为她现在也想自己的手受伤,这样她就可以不用再继续割稻子,太累了,她只想四脚八叉的瘫在地上,再也不要碰镰刀。
    可是她不敢,她怕割了手,手会烂掉。这样她以后就不能写作业,也不能上学了。
    所以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割稻子。
    她想《童年》里的阿廖沙感觉生活苦不堪言,其实应该也没多苦。如果让他割稻子了,说不定他会觉得自己生活很幸福呢。
    什么打铁撑船磨豆腐,分明加在一起都没割稻子苦。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机械地一点点往前挪。她怀疑自己再这么割下去的话,会变成电影里的卓别林,走上街看到人都想把人当成螺丝拧。
    啊,那她割完稻子可千万别放下镰刀,不然就会变成那个习惯成自然的小剃头匠,拿冬瓜练手,结果真给人剃完头就直接把刀扎在人脑袋上了。
    江海潮越想越可乐,最后居然笑出了声。
    杨桃和海音的速度跟她差不多,看到大姐笑她俩都心里毛毛的,完了,再这么割下去,大姐肯定会发疯的。
    第41章
    顺流而下(捉虫)
    事实证明,割了一天稻子,她们都没疯,但基本也残了。
    天空由碧蓝变成浅黄再到橘黄,等到最后一朵火烧云都成了暗紫色的时候,姐妹三人跟被打折了腰一样,艰难地一步一晃走上田埂。
    旁边从田里出来的大人还笑她们:“苦吧?晓得苦的话以后好好学习,就不用受这种罪了。”
    三姐妹委屈死了,她们什么时候没好好学习了?她们又不是因为学习不好才要割稻子的。
    “喂——大姐,杨桃,海音,你们过来。”虞凯撑着船在大沟边上喊,“我带你们坐船回去吧。”
    姐妹三人的眼睛“嗖”的亮了。
    下午太阳还明晃晃地在头顶上罩着时,啄了小半天稻穗的鸭子就吃不消,上演了胜利大逃亡,一个个全跳进沟里划水跑了。
    虞凯立刻带着海军和超超去追,然后她们就再也没看到他们的人影了。
    当时可把她们羡慕的啊,她们也想去追鸭子啊。
    虞凯哈哈笑:“快点上来,天要黑了,水老鼠会爬上船的。”
    即便没有水老鼠的事,姐妹三人也迫不及待地往船上去,能坐着歇口气,干嘛要靠两条腿走回家啊。现在腿都不是她们的腿了。
    二舅母笑着骂虞凯:“专门讲鬼话,水老鼠哪敢往船上跑。你慢点啊,别船给撑翻了。”
    虞凯点起竹竿,喊了一声:“晓得唻!”,船便摇摇晃晃地在水面上荡起了涟漪。
    杨桃几乎瘫在船上,有气无力地拿眼睛示意水面:“这算不算半江瑟瑟半江红啊?”
    海音咯咯笑出声:“只有瑟瑟,没有红。”
    她们都看了五年级的语文书上的诗呢,起码得再早上半个小时,才勉强谈得上半江红。
    现在嘛,现在天空就是大片的紫,明明应该很浓郁,可罩在天上却轻飘飘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散去一样。
    江海潮喃喃自语:“难怪说烟光紫,的确跟烟一样,是轻的。”
    杨桃和海音也沉醉在这轻烟一般的暮色中。
    此时此刻,水面静悄悄的,远处河岸上归家的人成了幕布上的皮影,连甩着尾巴的老黄牛也安静的像贴在墙上的画。只水鸟扑簌簌地从河面上窜过,像是打水漂的石块似的,连着跳出一长串水花。然而这水花也是静的,在暮天的紫色里一朵朵的绽放,倒像是应了秋月姐姐初中语文课本上的两句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情此景,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想不起来,全忘光了。
    虞凯突然激动地喊起来:“野鸭子!”,拎起船桨往前挥。
    小船被他这么一晃,原地在水上滴溜溜地转起了圈。
    江海潮她们从暮色中惊醒,吓得破口大骂:“干什么你?放下放下,赶紧放下。”
    虞凯却嘿嘿笑着,快点船桨往水草里冲:“打到了,我打到野鸭子了。”
    三姐妹顿时忘了想揍他,急着催促:“哪里哪里,在哪里?”
    她们冬天住雪地里抓过野鸡烧酸菜锅子吃,插秧天也在田里逮过白鹭——这个又瘦又小,浑身上下只剩下毛,带回家玩了几天嫌它浪费粮食放走了;但还真没抓过野鸭子。野鸭子精的很,晓得自己一身漂亮的毛遭稀罕,碰上人回回跑得比兔子都快。
    虞凯信心十足:“就在这边,我看见它掉下去了。”
    江海潮却不许他再往前:“不行,船被草缠住就麻烦了。”
    于是他们只好在水草外围转着圈儿找。
    岸上收完稻子回家的大人看船在大沟里半天不往前跑,扯着嗓子喊:“别玩了,赶紧回家去,天都黑了。”
    江海潮嘴上敷衍着,眼睛恨不得变成雷达,立刻检测出野鸭子。还是杨桃眼睛尖,指着芦苇棒子底下喊:“那边那边。”
    虞凯摇船过去,可惜船叫芦苇挡着靠不上,她们硬是眼睁睁地看着野鸭子在水边上扑腾翅膀,却死活够不着。
    虞凯急了,把小船往边上一靠,脚一点,跟只猴子似的窜上岸,直接往芦苇丛钻去,准备从岸上抓了野鸭子。
    哪知道那野鸭不知道是长成精了,故意捉弄他们,还是在生与死的危机面前爆发出了巨大的能量,原本还在芦苇杆底下扑腾不上去呢,虞凯手一伸,它竟然蹬着他的手,踩着他的脑袋又飞起来,扑鲁鲁贴着芦苇花逃走了。
    虞凯呸呸呸连吐几口,气得破口大骂:“这鬼鸭子!”
    姐妹三人惋惜的不得了,就差一步啊,早一步都能逮到那野鸭子。真漂亮,天都暗成这样了,都能瞧见它绿油油的毛,要是再早点儿,肯定能在太阳底下绿的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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