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此低的身段,贺文逸真当朝廷有心求和,故意吊着他打算先宰他皇兄几块肉,谁知却给了陇山下的驻军机会,他们避开叛军哨马,连夜孤军深入,攀过融雪的山径、越过猛兽丛生的荒野,昼夜不歇直抵略阳城下,破城楼杀守将据武库,将毫无防备的城池一举击溃。
    略阳为四条陇道交汇之地,后勤补给乃至援兵都不免从此处过,一旦被占,则如活生生一个人被割去心脏,浑身血液不再流动,死水一般。
    贺文逸回过神来,目眦欲裂,双眼爆出可怖的血丝,捶着桌案怒吼道:“师无算,我必杀你!”
    …………
    略阳虽为四面夹击的孤城,但城防坚固,城中将士坚守一月余,期间数次受到叛军攻打,依旧屹立不倒,待到第四十日,终于等来回援大军。
    自此陇西一带盘踞三年的容王叛军,终于被扫清大半。
    战事一直持续到了七月,叛军方才兵败如山倒,王师进入天水,头一个要务不是轻点城中物资,也不是押送贼首容王,而是寻一个人。
    叛军营中上下搜尽,不见人的踪影。最后是正在受审讯的季叔玄告知士卒,叫来当初奇袭略阳的守将,转交给他们一枚带血的指环。
    师君还在京城时,经常有人看见他手上戴着这样一枚成色漂亮的指环,如今遭血污浸染,飘冰的环身一并黯淡下去。
    仿佛是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一般,当夜季叔玄吊死在了牢狱中。
    一代英才,死得如此窝囊。众人猜测他是忧心兵败被俘后遭受羞辱,索性自裁,也有人觉得他忠心为主,知道容王必遭诛杀,于是先行前往泉下探路。真相如何,到底人已经死了,再无人知晓。
    指环送回京师后,使者原以为天子会大怒,谁料他只是静默看着,一遍又一遍擦拭上面的暗色血污。
    “擦不掉啊……”天子喃喃地,袖子里带着多时的一面铜镜却掉了出来,哐当当在地上滚了一路。
    那面铜镜和指环当夜就被敬宣帝下令封存在大内府库当中,再与人交谈时,恍若此事从未发生。
    只是第七天夜里的事着实唬人,宫里原本静悄悄的,忽闻四十五声大丧之音,内侍奔到了皇帝寝宫不见人,还以为发生宫变,吓得四处乱窜。
    那边禁卫匆匆赶到钟楼,却见天子散发跣足坐在铜钟下,长发扬起形如鬼魅,中邪一般紧盯着虚空。
    禁卫魂不附体,硬着头皮跪下,请天子移驾回宫。
    须臾之后,天子恢复如常,第二日上朝,却与群臣商议,要以诸侯丧仪为师君送行。
    满朝自然反对为多。然陇西发来文表,力陈师君讨贼之大功,加上刚刚被起复任用的韦敦在朝中斡旋,此事到底还是办成了。只是师君的尸骨始终无法寻到,正逢容王被押解回京,审理此事的官员便在此处十分用心,却也得不出一个字。
    直至容王受戮那一日,也没有交待出师君的下落。此事永久成谜,为师君主持丧仪的吏部官员没有办法,请奏圣上,从潜邸取来师君的衣物,葬入陵墓当中。
    西北之乱随着这场盛大葬礼的落幕彻底平息,后来人说起曾经盘踞西北的叛军时,首先会想起韦公的奇智,然后是敬宣帝知人善用的襟怀,建功立业谁人不想,惋惜师君那份悲情的却是寥寥。
    再后来敬宣帝开创中兴之世,身边聚集了一群极具谋略的臣子。他们自然是以韦敦为首,想韦公一生漂泊,及至花甲竟又逢明主,实为一传奇。韦公也并未辜负敬宣帝的重用,改赋税强兵策,在朝十几年日夜不息,头发早早花白,只是随着时间日久,那些年轻时不在意的小毛病,便成了要命的沉疴。
    敬宣十五年时韦敦生了一场重病,缠绵病榻数月,家人遍请名医,直到冬天才终于有一点起色。
    给韦敦看了十年院的老家院流着泪说:昨日刚收到家里来的信,说是梦着主人,却不大好,频频问京城的消息。这下好了,老奴这就去报喜。
    韦敦想了想,他竟然有十七八年没有回家乡了。
    也不知是名医的药剂起作用,还是回乡的这一股力量支撑着他,韦敦第二日觉得身体舒服许多,便奏请了圣上,言明自己在朝多年,从未有一日休息,如今病愈,想乞请回想探亲。
    敬宣帝看着阶下佝偻脊背的老臣,无不动容道:“朕与你君臣相对十八载,竟不觉有多久。准你半年假期,回乡修养罢。”
    韦敦谢过旨意,晚上乘着风雪回家时还在吩咐家人准备马匹,临睡前想起还有一项事务未完,便将书案搬进卧房内,走进去时,家人似乎还听见他哼唱着一首江上渔唱。
    第二日家院唤他,始终无有应答。进屋去寒风阵阵,房中积雪半白半化,湿淋淋的地板仿佛晾不干的江水岸,原来窗户竟开了整夜,而书案边那个老人的面容已覆上了冰雪,不知何时竟没有体温了。
    敬宣帝闻讯大恸,悲痛无以复加,在灵位前道:师君去已久,今君复做古人。顾左右惟朕一人,岂不恸绝伤心肝!
    遂以国丧待韦公,京中寺院道馆鸣钟三万击,全城缟素为韦公送行。
    从韦敦始,敬宣朝的老臣一个接一个离开人世。
    头一年便去了两位,再两年病亡的竟有十余人。子兴当年在秋狩落下的伤病随年岁加重,刚过五十就撒手人寡。戴博真还算长寿,可惜树敌太多,在回家的路上被人一剑刺中心窝而亡。这些人里唯有一个沈綝能算善终,一路做到相位,年老时被新党夺权,逼得无奈请辞,脱去一身冠袍回到老家,自掏腰包治河修桥、教书育人,几年后寿终正寝,葬在了向北的山坡上,遥望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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