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这般景象,陈错也不多言,对着面前几人道:“我此来淮阴,本就有事,阴司事情既了,便先行告辞了。”
    青衣青年见状还要再说什么。
    结果那道人段长久却先一步道:“道友与南康郡王乃血亲兄弟,旁人如何能阻你与他相见?贫道此来虽有要事,但总要等道友兄弟相见后,再论其他。”
    这话一说,莫说是青衣男子,连那僧人都只能笑着点头,只是其人目光一闪,明显另有打算。
    陈错则拱拱手,一步迈出,已经到了将军府的门前。
    前面,站着一名道人。
    他寸步不让,说道:“君侯,吾等圣教所行之事,其实是利人利己,你莫要因为听了仙门的偏见之言,就阻挡吾等行事,须知,吾等之所以站在此处,其实是看好大陈!是认为陈国,可为天下之主!”
    正是那至元子。
    .
    .
    “城中异象连连,该是那陈方庆与人斗法所致,虽有至元子的批语,但凡事不可皆信他人,再加上我心绪不宁,该是心血预感,是以还是要先做个保险的。”
    将军府中,景华年一边想着,一边推开了后宅的大门。
    在他的手上,端着一杯酒。
    一杯血色的酒。
    “道长来了。”
    屋子里,陈方泰从床上坐起来,将身边两个身材曼妙、轻纱缠身的清纯女子推开,便不着片褛的站起身来,毫不避讳的笑道:“怎的这个时候来了?”
    景华年刚才才拜别了这位南康郡王,结果这一转头就又跑了回来。
    但他同样面无异色,就道:“匆匆又来,扰了王上的雅致,贫道之罪也!”
    陈方泰在几个婢女的服侍下,套上了长袍,就身一裹,顺势便坐在边上的椅子上,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道:“道长哪有什么罪过,匆忙再来,必有要事,请坐。”
    说罢,他的目光落到了景华年手中的酒杯上,嘴上则道:“和我那二弟有关?”
    “王上料事如神!”景华年没有坐下,而是上前两步,将那杯酒递了过去,“临汝县侯在这淮阴城中招惹了修行中人,斗法波及全城,想来王上方才也感觉到了,城中几次震颤,动静不小……”
    陈方泰听到这,摇头失笑,道:“忙于他事,倒是没注意到这城动,还以为是床动。”
    “……”
    景华年一时无语,但到底是经验丰富,马上就调整心情,道:“王上虽未察觉,但此非小事。”
    “当然不是小事!他过去老实本分,谨慎为人,我说往东,不敢往西,如今既来了此处,不先来拜见我,却要与人争斗,这是性子野了,不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说不定真有了他心,觉得我镇不住他了。”陈方泰说到这里,指着酒杯,“这杯酒,就是道长先前提到的万民心血吧?”
    “不错!此乃万民祭天大阵的精华结晶,比之美酒纯酿还要美妙几分,因内蕴天成,是以无香味外溢,可一旦饮下,美妙自知!”景华年说着,正色道:“一旦饮下这水,顷刻便得这淮泗之地的民心,而有了民心加持,王朝气运自然降临,不仅奠定王霸根基,更能一步登天,得道成仙!”
    “得道成仙!”陈方泰的眼睛亮了起来,其中满是贪欲,却还问了一句,“道长先前说过,时辰不到,不到奠基之时,那现在可是到了时候?”
    “也不到时候,但临汝县侯来了,总要有所变通,省得节外生枝,毕竟,王上之命数,便是要乱世称雄!”话说到这里,景华年见得陈方泰微微皱眉。
    陈方泰多少经历过官场沉浮,闻言就问:“可是,代价是什么?”
    景华年知其忧虑,道:“提前饮之,一时不能尽其全功,但日后可慢慢修整,依旧还能圆满。”
    他见陈方泰眼中的贪欲越发浓烈,就继续道:“世道已经乱了,王上若不尽早神通傍身,将来遇到了危机,可能就晚了,这也是贫道见得临汝县侯到来,便拿出这杯酒的缘由所在。”
    “原来如此。”陈方泰接过酒杯,仔细的观察着酒杯,心中蠢蠢欲动,虽然知道提前饮用,该有隐患,加上多年以来,也隐隐察觉这道人有心利用自己,但这心里却是根本抑制不住贪欲!
    几眼过后,这陈方泰仿佛被摄了魂一般,盯着猩红酒水,竟露出了迷醉之色,慢慢的举起了杯子。
    景华年面带笑容,眼睛里流露出期待之色。
    四周的土地微微震颤起来。
    地脉深处,有汩汩鲜血流淌,透露出浓郁的血腥气息,更有种种厮吼、哀鸣不断从中传出!
    “快喝吧,快喝吧……”
    景华年眼中的期待之色越发浓郁,连身上那一股子出尘的仙气,都因此消散了不少。
    眼看着,这酒杯已经到了陈方泰的唇边。
    这个时候。
    “我若是你,来历不明的东西,是不会乱喝的。”
    陈错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偏有一股穿透力,能刺穿心念,让陈方泰清醒了几分,后者眼中的迷醉之色消退,本能的皱起了眉头。
    “二弟,你既来了,怎的……”
    他顺势放下手,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入目的正是陈错踏空而来的身影,在其人身后,还有一个浑身闪烁着法术光辉的道人。
    心有震撼,陈方泰深吸了一口气,这后面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旁边,景华年眼里流露出几分怒意,但旋即敛去,一转身,看向了来者,神色平静。
    只一眼,他就看出来,自己倚为后盾的至元子,该是施展了术法神通想要阻拦那陈方庆,却未成功。
    心里想着,他还是第一时间行礼,道:“见过临汝县侯,久仰大名,贫道有礼了。”
    “该是算计了很久才对。”陈错看了他一眼,但目光并未停顿,就落到了陈方泰身上。
    在陈方庆残留的记忆碎片中,是有着陈方泰的音容相貌的,但终是隔着一层,所以这还是陈错第一次亲眼见到此人。
    在这之前,在陈方庆的记忆里是个典型的宗室败类,将史书上那些皇亲国戚能做的混账事,都付之于行动。
    但等真正见到的时候,陈错也不得不承认,至少这陈方泰有着一副好皮囊,不说英俊潇洒,但出身王室的贵气,久居高位的雍容,配合着自小练拳打熬的身子骨,一直以来更是养尊处优,所以皮肤白皙,任谁看了,都要道一句一表人才。
    “难怪陈国前后几任皇帝,明明都知道了陈方泰的所作所为,还是对他信任有加,又在其人不断搞砸差事后,还继续委以重任。这血脉联系固然是主要原因,这一副好皮囊,怕也是加分不少。”
    这般想着,陈错的目光慢慢集中到了那杯酒上,眯起眼睛。
    周遭的土地微微震颤起来。
    陈方泰顿时心头一紧。
    本来,见陈错对自己无过去那般尊崇,他心里就有不快,这会再见对方盯上了自己手上的杯子,心底竟然生出厌恶来。
    多年以来,被景华年等道人灌输的种种说辞,不由浮上他的心头——
    “莫非他真个觊觎我的东西?不光惦记着我的权柄、爵位,更对我的仙家福缘也有争夺之心?他这修行之机会,原本真的是我的?”
    这般一想,陈方泰自是警惕和恼怒,将心中震撼冲散,开口道:“方庆,你这态度,未免有些不敬,我是你的兄长,你就是修道有成了,可这人伦纲常、尊卑远近还能给修了去?”
    陈错闻言收回目光,笑道:“别担心,你手中这东西,比之毒药还要烈上几分,我既求自身之道,是碰都不会碰的,至于所谓的尊卑,就不用提了。”
    他的话语中蕴含着某种韵律,传入陈方泰的心中,震荡其精神。
    “你这话什么意思?”陈方泰心头一震,眼睛又清明几分,品味出不同寻常的意思来,下意识的瞅了景华年一眼。
    说到底,两人也是兄弟,几年不见虽有生疏,但被陈错以言语冲击心灵,不免疑神疑鬼起来。
    陈错见之,更直言道:“这般心思不定,连第一步都未必能成,若是贸然饮下此水,被沾染了心念,污染了心智,日后难免沦为傀儡。”
    “放肆!怎么跟兄长说话的?”陈方泰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你把话说清楚!这是什么意思?”
    “君侯,此言差矣。”
    这时候,景华年终于是开口了:“怕是有什么误会。”
    “道长,你先莫言。”陈方泰脸色阴沉,只是盯着陈错,“你让他说!”
    景华年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你既然问了,我自然是要说的,”陈错则依旧笑道:“原本我还在疑惑,为何这淮南之地会被各方盯着。等来到这府邸中,才算是明白……”
    他踩了踩脚下的青石板。
    “是因为纷争。”
    “纷争?”
    陈错点点头,说道:“眼下,这中土有两处大纷争,一处,是那齐周交战的河东一线;而另一处,就是这齐陈鏖战的淮泗之地了,而比起正陷焦灼的河东,这淮南纷争却已经是告一段落了。”
    陈方泰嗤笑道:“齐国两线作战,本就自顾不暇,而咱们大陈上承正统,这淮南本就算是咱们大陈的故地,那齐主见事不可为,自然也就老实了,但和你先前那番话,又有什么关联?难道你还想教我兵争之法?你看过几本兵书,带过几次兵?”
    陈错摇摇头,道:“纷争厮杀,乃是大争,是大凶,是百姓之噩,是王朝之殇,但也是王侯将相的登天梯和断头台,这天下大势的变动,往往都是从一个个纷争中开始的,杀戮、奔逃、凄苦,尽数都融入这纷争之地,沉淀在你我脚下,所以才会被人惦记!”
    顿了顿,他看向至元子、景华年两个道人,正色道:“此处,是世之缩影,更能见得日后趋势,牵扯齐陈兴衰消长,所以他们才这般看重此处!”
    陈方泰听得似懂非懂,却也感到不对劲了。
    陈错这时游目四望,道:“这将军府上血光越发浓郁,是有人要将你的气运拉扯出来,作为修行之资,你这是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你!”陈方泰表情阴晴不定,可见这陈错眼中宛如星辰一般的景象,不免将信将疑,看向景华年。
    景华年不慌不忙,淡然道:“陈方泰为南陈之郡王,与国一体,陈国若灭,我等将气运与之相连,一样也要衰颓!正是因为看好陈国,期待陈国能一鼓作气,恢复汉家天下,如此吾等亦可借此登堂入室,重现上古辉煌!”
    陈错笑道:“没想到你们这么看好陈国。若真像你们说的那样,一旦陈国败亡,这气运相连之下,自己也要被牵连,确实是压了重注,但若是论血脉远近,南康王这一脉终究是远系,你等为何要在陈方泰身上耗费精力?这前前后后可是耗费了几年时光。”
    “和圣教千年沉沦比起来,区区几年时间,又算得了什么?”景华年神色如常,“圣教造化为本,天地正道,本该彰于天下,如今却不得不东躲西藏,暗中行事,究其根本,无非是‘成王败寇’这四个字,但先人虽败却不绝传承,总好过被腾笼换鸟了的元始道,君侯,你修行本不是修真之道,又是陈国宗室,你我本不该为敌。”
    陈错指了指周围,“你我修行之辈,身有神通,到高深处,甚至能翻江倒海,但归根到底只是两个人。仙门也好,造化道也罢,又或是那佛门,这修士加起来能有几十人?几百人?比之天下之人如何?他们还未发话呢,为何你等就要匆匆结论?”
    他见对方神色变化,就道:“行了,冠冕堂皇的一套、利益牵扯的说辞先收起来,我只问你一句,这天下一统,对你,对造化道,对仙门,对那佛门,乃至对海外散修,都有什么好处,为何他们上杆子的要掺和?”
    景华年眉头皱起,却不回答。
    但一个声音却从陈错身后传来——
    “阿弥陀佛,这扶龙庭,自是为了定正统,有了正统,方可传法天下!争窥道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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