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有种错觉,主子待他,与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
    主子明明是个和善可亲又脾气好的,为什么总对他颐指气使?兰芷是主子,要是真讨厌自己,随便打发了便是,犯不着天天见着惹自己来气。
    这么说来不是讨厌?
    不是讨厌,那是什么?
    张荦心中胡乱琢磨,不知不觉便到了皇帝寝宫。
    兰芷由太监宫女迎进偏殿梳洗打扮,不多时,换了一件胭榴色的浴兰长衫,款款走出来。
    兰芷平日都是穿些月白淡碧的素色,从未穿过这么艳。
    张荦第一次见她穿红,愣站在花坛边,一时间竟忘了要跟上前伺候。
    人都走去好远,他眼前还定格着那张被衣裳映红的面颊,玲珑小巧的圆脸,红粉扑扑的,那模样似是灯下的新嫁娘。
    左右御前也不缺伺候的人,张荦其实早就可以离开了。
    他抬头打量,寝殿四围都立着几个守夜的太监,又见西侧有扇小窗半开,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守在窗下。
    殿内起初十分安静,不多时,就传出些说话声,有男有女。
    张荦竖起耳朵辨认,那女声是兰芷,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觉得琅琅娓娓,很是动听。
    仔细一听,这声音中似还有个稚嫩尖锐之音?
    张荦越听越忍不住心下好奇,见东侧窗下守夜的太监似乎走了,便蹑手蹑脚朝东边走。
    兰芷就立在东窗边。
    他走近一听,“中也者,天下之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主子竟然在念书?
    她动听的诵书声之后,还咿呀跟着一个稚嫩的男童声,听声音年纪很小,兰芷要放慢吟诵速度,他才能跟上。
    张荦谨慎地从窗缝内探看,只见兰芷对面坐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男童,一身绫罗绸衣,肥嫩的小手指捏举着一册比他脸还大的书,摇头晃脑,正跟兰芷诵读得起劲。
    而本该与人春宵一度的皇帝,正端坐在远处的书案旁,凝眉看奏章。
    所以主子每日熬夜睡不好,是在皇帝寝宫,教小孩子读书?
    事实上,兰芷也是今晚才知道要教六皇子祁澹读书。前三晚,精力旺盛的皇帝陛下跟她问了整整三宿的书。
    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额这些当然都没深谈,主要还是四书五经。
    皇帝严谨认真地考究了兰才人三晚,最终,兰芷受赏一箱丰厚的藏书,外带喜提一份私教兼职。
    往后每三日,皇帝会召幸兰才人一次,到寝宫给六皇子开小灶,每次两个时辰。
    兰芷从皇帝和大太监陈锦年的只言片语中,大概得知六皇子在宫学不受待见,课业修得不顺利,想请个额外的一对一私教。
    其实这个事深想下去,还是有不少弯弯绕绕的。
    比如谁敢不待见皇子?如果连课业都修不好,说明上到宫学的师傅,下到一起读书的其他皇子世子,恐怕都不待见六皇子。
    六皇子为贞嫔所出,贞嫔去后,一直由她身边一个赵姓侍女抚养。此前,不少大臣上奏弹劾,说皇帝沉迷妖道。生母被斥为‘妖道’,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人物,六皇子不受大家待见,似乎也是必然。
    而宝贝儿子上不好学,大权在握的皇帝,竟然没有正面硬刚,而是九曲回肠地安排一个后宫妃子给儿子讲学,甚至这事行得隐蔽,连惠妃都瞒着。
    看来皇帝不仅希望儿子学习成才,还寄予厚望,悄无声息地憋大招。
    张荦一见自家主子是在教小孩念书,觉得这是一件有爱心又有意义的事,心下大慰。
    他借着月光,到花坛里精心选了一根小树枝,避着人折下。
    然后又立到东窗下,借着窗纱透出的光,在墙边一盆五针松盆景的壤面上,写写画画。
    他基本不识字,也是到了兰芷院里后,见她练书法,才偶然习得一两个。
    此刻,他听着屋内琅琅动听的诵书声,心中既羡慕又满足。
    羡慕六皇子会投胎,不仅能上宫学,还有师傅一对一地教他读书认字。
    同时,他也矛盾地感到十分满足。
    因为,只要能听兰芷念书,哪怕隔着一扇窗,也足够让他亢奋喜悦,一整宿不睡觉都行。
    正当他不得章法地胡写乱画,怡悦地勾织内心深处暗藏的绮梦之时,一个高伟的黑影,从他头顶缓缓罩了下来。
    第9章 荷包里脊
    张荦很清楚,在盆景里乱拨乱戳,不好好当差,损毁宫中之物,是有违宫规的。
    但夜深了,寝殿附近守夜的基本都在悄咪咪点豆子、打瞌睡,况且他也做得隐蔽,侥幸地觉得没人会注意到。
    不幸的是,他被当场抓包。
    他心惊肉跳,以为自己怕是又惹事了,迟迟转头,谁知对上的却不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来人约莫四十多,鼻梁高挺鼻头圆润,正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端详他留下的鬼画符。下垂的眼角弯下几行细纹,显出一副谦和可亲的敦厚之态。
    这根本不是要训人的架势,况且此人年岁看上去颇有阅历,可衣着却朴素一般,跟他一样的灰蓝褂子,貌似并不是什么有品级的大太监。
    张荦曾远远见到过几个司礼监的大太监,他们穿着华美的飞鱼锦服,或是戴着价值不菲的三山玉冠,摇头摆尾神气得紧,好似这宫里所有人见着他们都得让道。
    显然,与眼前这温良恭驯之人,根本不是一个路数。或许他跟王福平一样,成年之后,为了生计才净身入宫,所以虽然年岁大些,也没在宫里待几年,并未混到什么品级。
    张荦惯会做人的,尤其是在宫里遇到身世凄苦的,总会生出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意。
    于是,他将手里精心挑拣的树枝从中一掰,分了这年长太监半根,又用目光扫了扫旁边另一只盆景,小声道:“你也想学字吧?别不好意思,多大岁数想学,都不丢人。”
    *
    至此,皇帝就隔三差五地召幸兰芷,有时赵选侍也会去。
    赵选侍即是贞嫔生前的贴身大宫女,贞嫔殁后,将儿子祁澹托付给她。
    赵选侍自己无所出,又感念前主子恩德,对祁澹很是尽心,而祁澹年纪又小,所以也很黏着她,读书时,常嚷着要赵选侍在旁添墨。
    这么一来二去,后来基本上赵选侍每回都会陪同。
    祁澹念书之事暗度陈仓,行得隐蔽,像张荦这些近前伺候的,都被严正知会过要守口如瓶。
    外人只知皇帝召幸了兰才人,皇帝又召幸了赵选侍。
    长此以往,有心人恶意揣度,说皇帝修道迷心,性情大变,先是清心寡欲,如今又酷爱‘双燕并飞’,恐有损龙体,不利绵延国嗣。
    一时间,谏言劝慰皇帝,弹劾兰赵二人为妖妃的折子,有如隆冬大雪漫天飞。
    皇帝大怒,这谁能不大怒啊?
    养你们一群大臣,不好好忧国忧民,天天盯着朕的私生活逼逼叨叨。不召后宫要谏言,召幸后宫也要谏言。
    皇帝之所以,想了这么个刁钻的法子教祁澹读书,就是因为之前本想钦点新科状元给年仅六岁的祁澹当老师,引来群臣一顿口水骂仗。
    一会儿说六皇子年纪尚幼,一会又说只有太子才配有专门的太子太傅教导,有违祖制,不合规矩。
    反正说来说去,群臣就是看不上这个‘妖道’所出的六皇子。
    皇帝已经退让过一次了,这次说什么也不让,凡是弹劾兰赵的折子通通打回。
    古来谏臣都是有几斤犟骨头在身上的,你越压制,我越来劲。这场君臣较量,僵持不下,愈演愈烈。
    张荦本来每天窗下偷师,学得正欢,最近担心兰芷受此事影响,常常心不在焉。
    快到午膳,永宁宫小厨房热火朝天。
    他坐在炉边看火,心思随着砂锅气孔上的炊烟飘飘悠悠。
    最近晚上学到深夜,早上天不亮就起来挑燕窝毛,本就缺觉,加之精神不集中,飘着飘着,就飘去见周公了。
    梦中漆黑如夜,他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奔跑追寻,借着月光,他又看到那个黑影,这次他好像离那个黑影越来越近了。
    她有飘逸的长发,飘飞的衣裙,是个女子。他咬着牙拼尽全力追上去,好不容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遍体生寒的凉意。
    她的手好凉。
    “喂,醒醒,张荦——”王福平拍他的肩,“该去送菜了。”
    “嗯?”张荦一个激灵惊醒,睡眼朦胧。
    王福平见他无精打采,干净的眼白染上了血丝,叹了口气,“嘚了,我去送吧。”
    “王总管,奴才去吧。”张荦忙站起来,一把又被王福平按下。
    “这么困,午膳后好好睡会儿。”王福平提着食盒朝外走。
    永宁宫小厨房在宫里颇有名气,尤其王福平的一道‘荷包里脊’,更是得到过皇帝的赞赏。
    一枚枚玲珑金黄的‘小荷包’,外皮酥脆,内馅嫩香,沾上花椒香盐,或者酸甜果酱,众口兼顾,老少咸宜,尝了就没有不喜欢的。
    皇帝来了兴致,喜欢与臣下同乐,命永宁宫以后做‘荷包里脊’,也往内阁送一份。
    今儿是除夕,阁臣们辛苦,要下午才休沐。
    皇帝往年都会在这日午膳给文华殿加餐犒劳,但最近因为兰赵二人之事,君臣关系有些僵,谁都不想先低头。惠妃娘娘目光如炬,一早特意点了王福平这道‘荷包里脊’。
    之前几次,都是张荦主动请缨去送。他是藏有私心的,想着多往内阁跑两趟混脸熟,认识几个司礼监的小太监,是不是就能打听到些弹劾兰芷的事儿?
    殊不知,能在内阁办事的太监,既读书认字又眼界开阔,哪个不是人精?岂是他一个打杂小太监,可以随意攀结。去了好几次,都是无功而返。
    午膳过后,小厨房里基本就没什么人了。因为除夕晚膳小厨房不用开火,惠妃会去陪皇帝。
    宫人们在这日大多也是摩拳擦掌,忙着往主子跟前挤,变着法儿地哄主子开心,因为过年嘛,赏钱多。
    王福平是不在宫里过年的。傍晚时分,他见张荦补完觉醒来,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气,拉着他往小厨房后头的一个小房间走。
    这小房间是从仓库里隔出来的,就够放下一个单人的窄小板床,平日王福平用来眯午觉。
    别看这地方小,却是独一份的恩宠。在宫里,并不是所有的太监都能随便找个地方眯午觉的。
    只因惠妃每日早起雷打不动,要吃王福平煨的燕窝汤,而王福平煨燕窝手艺独到,且精细非凡,单是挑燕窝毛就要一两个时辰,所以日常早起,惠妃娘娘特批一块地方供他午后小憩。
    两人往板床上一坐,木板吱呀一响。
    王福平从怀中掏出半壶烧酒,“我悄悄瞒下的状元红,起码二十年。”眯眼轻嗅,“这么好的酒拿来做菜,糟践了。”晃了晃壶身,“还剩四两,一人一半。”
    他又变戏法而似的从床下摸出两只白瓷酒杯。
    张荦嘴角上扬,看来王总管平时没少干这种小偷小摸的事儿。
    几杯酒下肚,王福平舒服地靠在墙上,双眼眯缝。张荦的脸却又爬上愁容,攥着酒杯,颇有几分借酒消愁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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