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虽是读书人,可兵策终究不是武艺,听说了张校尉的大名,心中也颇为崇敬,便私底下打开一观,想着学习一二也是好的。谁知竟是满纸荒唐!”
    他指着其中一条道:“若是开战,便让新兵冲在最前头,张校尉,亏你写得出来!老兵做排头,是军中人人皆知的布兵法,便是我这个不曾从军之人也心知肚明。张校尉在军中多年,怎会半点不懂!”
    张焦哭丧着脸,捉住他衣袖连忙道:“徐先生,是我,是下官前两日心力不济,昏了头写错了!等年尾考核时,下官定能交一份像样的兵策,徐先生可万万不能告诉江首辅啊!”
    徐瑞冷眼盯了他半晌,见他额间冷汗涔涔,这才把那笺纸慢慢折起:“张校尉病中做策,实属不易。今日小可登门,也是心有疑惑,特来相问。否则我大可把这兵策上交江首辅,何必在隆冬时节,冒着大雪拜访张校尉?”
    “是是是!”张焦面露欣喜,抹了把汗道:“徐先生心善,不忍心苛责下官,下官心里感激不尽!徐先生这么有才,将来肯定能入朝做官!只要徐先生能在江首辅面前,替下官说几句好话,以后只要徐先生开口,下官做什么都行!”
    徐瑞脸上现出一丝笑意,拍了拍他的手道:“小可的确有仕进之心,否则也不会拜到江首辅的门下。张校尉方才有句话,说得甚是在理,将来我们少不得要同朝为官。
    为官一道,孤身一人是万万不能的。虽说国朝重文轻武,文官向来瞧不上武将。但小可不是那等俗人,张校尉在军中多年,素有威名,只是这兵策一道略略逊色。”
    他的指尖点了点桌上笺纸:“若张校尉不嫌弃小可粗笨,小可愿为校尉效力,将这份兵策修改一番,将来好一同仕进,千古留名。如何?”
    张焦听得呆了。
    本以为今日徐瑞捏住了自己的错处,要大大地敲上一笔,没想到他竟是来投诚献好的。
    “下官不过是一介武夫,徐先生怎么会看中下官?”
    徐瑞方才还算淡然的面色,忽地郁结起来,口中长长叹气:“不知张校尉是否知道,小可父亲曾在先帝在时,中过状元。”
    张焦吃了一惊:“令尊是?”
    “工部给事中,徐讳复。”
    张焦瞪圆了眼。
    徐复的大名,他早就听说过。
    满京都谁不知,工部有一个官位越做越小的状元郎!
    这位徐给事中,平日里同僚喊他吃席,他不去。逢年过节叫他给上司送礼除岁,他也不去。时日一长,倒成了京都官眷闲谈时的一个笑话。
    可徐瑞今日登门,腰杆显然不是直的,一个姓里,居然活出脾气截然相反的父子俩,真不知是家门有幸,还是家门不幸。
    张焦心里嗤笑两声,很快又听徐瑞道:“张校尉多半听说过,家父未中进士前,曾与方岱将军相熟,至今仍是知交好友。说句私心里的话,小可也盼着和校尉一样,仕途亨通。本以为方将军与家父交好,多少能提携小可一二,却没想到……唉!”
    他抬头一叹,目光中露出壮志难酬的意思,张焦眼珠一转,忙接口道:“徐先生的心,下官最明白不过!那方家本来是个好得不得了的依靠,方将军是正三品的昭武大将军,方姑娘又同梁王定了亲,谁会想到,后来居然闹出那样的事!”
    “唉……方姑娘如今被除了名,虽说是无奈之举,可她若好好在京中住着,自然没人说嘴。可她偏不,非要四处跑头露面,做什么农具生意。好好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硬是活成个商户模样,这不彻底拖垮了方家的好名声么!”
    徐瑞奋力拍了两下椅把,一脸的大为可惜:“在朝为官,没个靠山怎么能行?左右方家是没指望,小可总得另寻出路。”
    张焦伸着脖子听了半晌,心里的激动滚水似的沸腾起来,起身对徐瑞一拜:“徐先生,下官正缺一个像徐先生这样才高之人相助。徐先生是江首辅身边的得力人,按理说,下官这等武夫是攀不上的。没想到徐先生竟瞧得上下官!”
    他右手捏拳,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徐先生放心,只要先生肯帮下官,下官将来定为先生两肋插刀!”
    徐瑞忙起身笑道:“两肋插刀却也不必,小可与张校尉一见如故,将来共入朝局,只有升官发财的份,哪有什么需要两肋插刀这般血淋淋的事?”
    张焦仰头大笑:“徐先生果然是个有远大志向的!将来下官还得指望先生你提携了!”
    “不敢不敢。”
    徐瑞客套两句,陪着张焦一起吹了几句牛,约定明日午后带上修改完成的兵策,再次登门,到时候再小酌几杯。
    见徐瑞离开,张焦夫人王梨花从屏风后转出,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缝,昂着下巴冲徐瑞离开的方向道:“这个什么徐先生,可信?”
    张焦瞪她一眼:“你个婆娘懂什么!徐先生是江首辅身边的人,那朝中人情关系,肯定都让他帮着打点了。”
    他压低嗓音,神神秘秘道:“曾得功那个巴子没死的时候,江首辅派人登过他家的门,说是个姓徐的,多半就是他。”
    王梨花惊得直眨眼:“老爷,这样厉害的靠山,你怎么也不留在家里吃饭!”
    张焦嫌弃道:“老子就说你是乡下来的,没见识,你还不爱听。他今日头一回登门,咱们家里什么也没准备,就这么巴巴地把人硬留下来吃饭,能吃出什么花来?
    再说了,他的本事如何,老子还没见识过。明日等他带了兵策过来,若真的有才,咱们再招待他吃一顿也来得及。”
    王梨花听得点头,很快又斜他两眼:“都当上帽儿官了,还满嘴‘老子’‘婆娘’的,成个什么样!如今我们也在京都宅院里住着,不是乡下人了,你说话得想着点。还有那个臭脾气,赶紧收一收!”
    张焦不耐烦坐回椅子上,吃了口冷茶道:“傲儿呢,怎么不见他在家?”
    “别提了。”王梨花甩了两下手绢,气上心头。“他房里的小厮说,公子拿了银钱往清浊河那头去了。你是做老子的,也不管管他!”
    张焦一下跳起来:“这小子!又去教坊司了?!”
    他气的满厅乱走,口中直道:“过完年就十四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胡来,脑子不好使,考不上秀才也就罢了。叫他跟老子练武,又七八日才摸一回枪。他这个死样子,京中有那家贵女能瞧得上!”
    王梨花翻了个白眼,坐下道:“没个功名倒也无妨,可你总得多挣些家业出来吧?要是咱们家捏着十几间铺子田产,何愁儿子娶不到婆娘?”
    张焦顿住脚步,回头看她,眉头紧皱:“你手上不是已经有了五六处田庄了么,难道还不够?”
    “哪那里够!”王梨花眼角一斜。“谁会嫌钱少?梁王也真是的,你帮他办事,他怎么连间铺面都不给你?”
    说起元轼,张焦心里就来气,一脚踹在椅子腿上:“指望他?呵!他连个写兵策的帮手都不给我找,满口的叫我回去等。等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罢了,家私的事,只能是我来替你操心。好在你二哥没用,娶了个婆娘也跟他一样没用,只能生出个女儿来。”
    王梨花越说越是骄傲,笑了两声道:“你二哥的宅子又大又宽敞,我早就瞧上了,东面三四间的厢房全都空着。左右他只一个女儿,那份家私不早晚是咱儿子的?
    你二哥没本事,连个营生都没有,吃住都靠着早年从军挣下的两间铺面。虽说少了点,可蚊子再小也是肉,将来儿子议亲的时候,把那些屋子铺面也算上!”
    一番话说得张焦的眉头松了不少,能白拿的家财,心里自然畅快。
    他回身坐下,道:“说起来,我那侄女过完年也十五了,不嫁人在家吃白饭么!我那二哥也真是,好端端的,竟还教女儿读书习字,她又不能当官!又不能挣钱!脑子里全是字,将来她夫家定嫌得很!”
    王梨花吃吃笑了几声,心中满满的筹算:“我听说你二哥二嫂,准备把大宅子和铺面,添到女儿的嫁妆单里去。
    你可得早做打算,想个法子把这事搅乱了,等他们俩把女儿嫁出去,你就赶紧叫公公婆婆和他说,让他把铺面给咱们送来。
    他家么,留个半间的利钱吃喝,照顾公婆也尽够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张家的独苗,娶不到婆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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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人提到长辈姓名时,通常会在姓后名前加一个“讳”字,比如徐瑞提起父亲“徐复”的时候,会说“徐讳复”。
    第48章 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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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焦翘着腿,越想越激动,好像他那二哥的正副家私已然到了他手里,任他随意支配。
    他喜滋滋地喝了两口冷茶,眉头忽然一皱,放下茶盏:“别的都是好说,可我二哥笨得很,整日只知耍刀弄枪,读两本根本用不上的兵书,家私全让陶莲那个蠢妇捏在手里,想让她交出来,呵,难!”
    王梨花斜眼道:“她自己生不出儿子,难道要把咱们张家的家私全送女婿不成?放一万个心罢,就算你二哥昏了头,你爹娘也不会让他把家私白白给了别人。”
    张焦歪着嘴想了一会,暗忖这话说得也对,若是二哥脑子不清楚,干脆全家一起逼他去,不怕他不给!
    夫妇俩正要再说几句闲话,外门上的小厮来报,说大姑姐已经进了府门。
    王梨花没好气地白了张焦一眼:“昨天我刚拿去她家田庄收了租子,今日她就上门了,真是一刻也等不及!”
    “左右都是她家的庄子,收来的租难道不给她?”张焦也有些不爽。“她来得那么急,再没别的,肯定是冯迪那个蠢人又欠了赌债,等着拿钱填窟窿。”
    王梨花脸色不佳,压低嗓音道:“你姐夫这都多少年了,还死性不改……你们张家,真真是一窝子的豺狼虎豹!”
    说话间,张焦的长姐张碧,从廊檐下走了过来。
    她长得寡淡,脾性虽说和张焦一样急躁,可平日里却不显,在夫君冯迪面前,更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
    冯迪嗜赌多年,她却不敢规劝自家夫君一句半句,只知到处筹钱填赌债。
    见她快要入前厅,王梨花换上一副笑脸,迎过去挽住她的手:“大姐姐来得好早,今日化雪,路上定是难走得很,一切可顺当?”
    张碧不自然地笑了笑,嘴角带了三分苦:“都好都好,梨花,我家庄子上的租钱可收来了?”
    “就等着给大姐姐!”
    王梨花冲贴身服侍的侍女点了点头,命她快去房中取来,自己拉着张碧坐下,眼珠一转,道:“大姐姐这几日可去过二哥家?瞧过公公婆婆没有?”
    张碧摇头:“这两个月,我家里事多,没去二弟那里。二弟家有房有银,爹娘自然好吃好喝,哪像我家,一个专捅窟窿,另外两个又不知上进,唉……”
    她叹了两回气,王梨花忙接过话头:“大姐姐养着两个儿子,姐夫又爱玩,大姐姐定是每日费心操劳。虽说大姐姐你嫁到了冯家,可终究还是张家的女儿。
    二哥现住着那么大一座宅子,又捏着两间铺子,银钱金锭难道不是水一样地流过去?他那般有钱,居然不帮衬大姐姐一点,真叫人看不下去。”
    张碧是个没脑子的,被她三两句一说,觉得甚是在理,神色也急切了:“谁说不是呢!我家如今住着一重进出的院子,二弟家不过三口人,加上爹娘也只五个,居然住着三重进出的大宅子。他怎就不知帮衬帮衬自家人?”
    王梨花陪着叹气几声:“我记得公公婆婆手里也是有一间铺面的,可这么些年了,却没见他们把钱拿出来,莫不是全给了二哥二嫂了吧?”
    张碧心里一急,猛地站起来,声音也颤抖了:“二弟他自己就有两间铺面,还是在南市街那个极佳的地段,每日金锭银锭的,凭什么把爹娘的铺子钱也搜刮走?他只生了一个女儿,哪里要这许多银钱用度!”
    “就是就是!”王梨花心中大喜。“我们一直担着心,就怕公公婆婆把傍身钱都给了二哥一家。可我们脸面薄,不好直接去问。其实说到底,二哥那份家私,早晚得归张家人所有,断没叫大侄女带去夫家的份。
    大姐姐是张家的女儿,又生了两个儿子,将来给二哥二嫂养老送终,我家傲儿自然得尽心,可大姐姐的儿子们就不出力了么?依我看呐,这家私,早晚也有大姐姐一份。”
    张碧被她说得动了心。
    自家夫君一上赌桌就不管不顾了,非要输个底朝天才肯家去。
    本来她握着田庄的租子钱,也算能顺顺当当地过日子,可赌债是个不见底的大洞,再多的利钱也填不满。
    两个儿子性子又软,脑子也不好使,成天只知在家中窝着,没个半点出息,更寻不见一个正经营生。
    爹娘年纪大了,有儿女照顾着,平日里也用不了几个钱。他们手里的铺子银,本就应该早早分了,给儿女们补贴用度。
    若是只让二弟一家占尽好处,她这个做大姑姐的岂能罢休!
    张碧脑中一阵翻江倒海,越发觉得自己嫁出去的这些年,实在吃亏得不行。
    就在这时,王梨花的侍女回到前厅,手上捧着只木盒子,里面是田庄的租子钱,张碧赶紧拿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心不在焉地道了句谢,很快告辞离开。
    见她出了府,一直没说话的张焦冲王梨花歪了歪嘴角,开口道:“夫人还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这才三两句话的功夫,我这大姐姐就坐不住了。这会多半是往二哥家去了。”
    王梨花满脸得意:“要是我没点功夫手段,怎么能镇得住你那一门子的穷亲戚?不是这个缺食少穿,就是那个上门打秋风,我日日头疼得很。”
    夫妻俩拉拉杂杂地说了许久,张焦甩下一句“等将来二哥和爹娘的家私拿到手就好了”,起身出了前厅。
    此时的张碧,正在二弟张烈的府门前下车。
    张烈的府邸虽说宽敞,厢房屋子也多,可他平日里并无营生,一家五口都指着两间铺子过活,连一个守门小厮也请不起,听见有人叫门,他便亲自来开。
    “大姐姐?”看见来人是张碧,他很是吃惊。“大姐姐怎么突然来了?”
    “二弟,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不能来见爹娘了?”张碧心里本就存了些恼怒,话一出口便不大客气。
    张烈忙请她进来,关上大门。门头上的积雪落在他肩膀上,寒意往脖颈里钻,他赶紧用手拍掉落雪,拢了拢身上那件半旧不新的短褂。
    张碧扫他一眼,见他穿得甚是单薄,反倒生出气恼,暗骂了句“明明手上多得是金锭子,还故意做出这等穷酸样”。
    “大姐姐今日来得晚,要不要在我家用了饭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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