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朝顏没来得及说话,就莫名其妙被拽走了。
    穿过两道垂花门,就到了内院,这里早已是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的景象。
    张龄因为目不能视,故而两人每走一步,都要口述自己所落棋子的位置。
    有去得早的,已经在旁边支起掛着宣纸的木板,对弈的两人报一次位置,他们便在纸上用临时做的实心和空心圆圈标注。人们里叁层外叁层,把那方小小棋桌堵了个水泄不通。围观的不仅有国子监监生、还有各馆所的博士和直讲。
    沉朝顏站在外面,看到的只有黑压压的人头。后面还有人在加入这场无声的围观,沉朝顏被越挤越往前,最后也不知是谁猛地一推,她避闪不及,被那人挤得直接贴在了前人的背上。
    “哎哟!”
    一声呼痛于人群中乍起,在本就安静的小院里显得格外突兀。
    执棋的人手一顿,谢景熙怔忡地往人群里看去,却只看见一张张不甚熟悉的面孔。
    “怎么?”对面的人笑着警告,“对弈时分神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谢景熙微提了唇角,落下手里的黑子,淡声道:“东五南十二。”
    张龄没再说什么,思忖片刻,含笑接道:“东五南十叁。”
    棋局还在继续,而人群里的沉朝顏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和谢景熙认识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知道这人不仅会下棋,而且还下得这么好。
    蓊鬱陆离的树荫下,那人以一肘撑着棋台,背脊微微凛直,虽然衣带轻缓、姿态从容,面上却不见任何懒散轻敌之姿。这样严肃而认真的样子,让沉朝顏莫名就想到了昨晚,如雨星火之中,谢景熙看她的眼神。
    “让一让,让一让。”
    身后有人在低声叫嚷,沉朝顏脾气上来,扭头就对那人吼了句,“闭嘴!”
    “嗒!”
    也是此时,不远处的人手一顿,夹在两指间的黑子,竟然就这么落在了棋盘上。手滑的失误,让佈局周密的后方落出唯一破绽。可是落子无悔,谢景熙认了。
    他平静地摆好落棋的位置,报到,“西七南十七。”
    对面响起张龄的笑,他虽以白綾覆眼,却也能听出谢景熙方才的失误。他了然地往沉朝顏的方向侧了侧耳,半自嘲地道:“看来昭平郡主红顏一怒,倒是比老夫的清剿围杀,更能逼退谢寺卿的千军万马呀!”
    “老师说笑了。”谢景熙回得还算镇定,可执棋的手到底是一滞。
    清明的思路全乱了。
    待他再次回头看向棋盘之时,早已把脑中的谋算忘得一乾二净,错了一步之后,竟又不知该再往何处落子。
    “走棋在于造势,需无为而无不为。棋运乃道不可变,但势却是可自己造的。为师看你方才势已渐成,只是这接连损掉的两子都是死损,要想回天,怕是难了。”张龄低头抿茶,笑着补充:“这若是放到朝堂谋略,大约就叫十年筹谋,毁于一旦。顾淮,你不该啊。”
    谢景熙脸色一凝,依旧在落子时平静地报了自己的位置。
    可是思绪一起,心境已乱。
    脑中像有千万根线纠结缠绕,偏生谢景熙控制不住、闪避不开。
    张龄不愧是国手,只要抓住一线生机,便是围追堵截、毫不手软,一来一回之间,黑子之前已经连城一片的势,逐渐被白子颠覆。而谢景熙就像是魔怔了,手起棋落间,耳边全是张龄方才那句——
    “十年筹谋,毁于一旦。”
    “顾淮,你不该啊。”
    馀光里,那抹素白倩影孑然。周遭分明围满了人,谢景熙却总是能在人群里,准确地辨认出她的位置。她就像是他胸口上一块隐秘的痒,外面看来平平无奇,只有他精准地知道她就在那里。
    所以,这一切真的会因为沉朝顏而一语成讖么?
    ……
    夕阳西下,金红的馀暉映满青石板,在弘文馆的门匾上镀上一层暖色。
    谢景熙看着面前惜败的棋局,起身对张龄一揖,“学生不才。”
    张龄笑起来,颇有些打趣地道:“实则老夫此次并非胜在棋艺,而是胜在这意料之外的美人计。”
    一席话说得谢景熙汗顏。他并不为自己开脱,扶起张龄道:“老师棋艺超绝,无论是否意外,学生心服口服。”
    张龄呵呵地笑,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身后轻快的脚步。他一怔,快速凑到谢景熙耳边,压低声音道:“下次若再与老夫约棋,还得找个没人找得到的地方才好。”
    “张祭酒!”女子活泼又娇憨的声音传来。
    张龄立马收了脸上的笑,侧耳道:“老夫眼睛不便,敢问来人是……”
    “是我!”沉朝顏笑嘻嘻地凑近,顺手挽了谢景熙的胳膊,“昭平。”
    言讫一顿,又道:“我是来找谢寺卿的。”
    谢景熙愣了愣,心道这人真是愈发地有恃无恐了。
    他板下脸往外抽手,然而试了几次都无用,沉朝顏像株春藤似得将他缠得死紧,怎么都甩不开。拉扯间,衣料摩擦小臂,他听见沉朝顏极轻极细的一声嚶嚀,像是碰到了什么痛处。
    谢景熙心头一拧,想起昨晚救他的时候,那一盏轰然倒下的灯树,到底是放弃了挣扎。
    张龄也不知有没有察觉到这边的暗流汹涌,只笑靨如常地道了句,“臣见过郡主。”
    “誒誒誒,老师快免礼。”沉朝顏阻拦,看得谢景熙一脸不解。
    沉朝顏当然知道他什么意思,于是颇有些得意地道:“怎么?就你一个人读过书?张祭酒只能是你老师,就不能也是我的老师了?”见谢景熙不说话,她又兀自解释,“若是没记错的话,老师于昌平十六年入国子监,同年,我就被家父引荐给老师学棋了。这么说起来……”
    沉朝顏顿了顿,看向谢景熙道:“你还得叫我一声师姐。”
    “那后面为什么又不学了呢?”谢景熙问得面无表情。
    “……”方才还得意的沉朝顏被问的一噎,心道这人真是愈发地会装无辜了。还能是因为什么不学的?当然只能是……太难了啊。
    一旁的张龄虽然看不见,但也少不了幸灾乐祸的无动于衷,笑嘻嘻地听这对冤家拌嘴。
    当着老师的面被翻旧账,沉朝顏到底觉得面子上掛不住,于是转头看了看还在怡然自得听间话的张祭酒,委婉问到,“听说国子监弘文馆近来在大量修撰典籍,张祭酒想必是很忙的吧?”
    “啊、啊?哦!”张龄回神,当即顺水推舟道:“确实,老夫这边还有诸事未议,恕先失陪。”
    “誒~张祭酒慢走!”不等谢景熙说话,沉朝顏赶紧抢白。
    两人目送那个白色的身影行远,胳膊上的那只手终于松了些。
    谢景熙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对沉朝顏揖到,“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我知道我知道。”沉朝顏打断他的话,笑道:“陛下告诉我,你今日会在弘文馆帮忙编修律学典籍,好巧,陛下也让我来帮忙了。”
    谢景熙蹙眉,垂眸问到,“那郡主可知《大周律》分为几卷?分别是什么?”
    “啊?”沉朝顏瞪着眼,倏尔一弯,找补到,“不知道没关係,你教我就行了。”
    “……”谢景熙无语,心想这人还挺会替他安排。然而他实在不想与她再纠缠,只道:“臣是编修典籍不是教学,郡主若想治学,该去律学所找博士或直讲。”
    言讫广袖一甩,转身便走了。
    沉朝顏当然不可能就此放弃。她一路小跑地跟着,到了律学所储藏典籍的书舍,不管谢景熙愿不愿,自己先一头扎了进去。毕竟国子监不是大理寺,谢景熙不能用“妨碍公务”之名把人给叉出去。
    实在躲不掉,他也只能视而不见,自顾从书架上取来律学所典籍的目录,一页页地查起来。
    沉朝顏到底是受过沉傅的教导,对于这种治学之处还是心存几分敬畏,跟着谢景熙进来之后,便找了个地方坐着,老老实实不敢有任何逾矩之为。
    日头西斜,渐渐的落没了影儿,浅月升上来,像一个淡淡的指甲印。簷下的灯笼次第亮起,谢景熙放下手里的书卷,这才想起那个陪着他枯坐多时的人。
    谢景熙先是一怔,而后便自嘲地笑了。
    书舍空荡,只有晚霞寂寥地映下他一个人的影子。编书修订这么无趣,她那样坐不住的人,恐怕早就没了耐心。
    他揉着酸胀的眉心,也实在不知自己方才抬头的那一刻,到底在期待什么。谢景熙点燃案上的烛火,又起身推开了书案一侧的监窗。
    书舍里没有更漏,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时辰,院子里那株槐树的影子被稀薄的月色拉长,将那道月洞门都遮了一半。恍惚间,一个素白色人影从门下行来,树影和月光都被她搅乱。
    四目相对,谢景熙怔忡,只觉那簇刚才点燃的烛灯似乎燃在了他心里,莹莹跃动、不止不休……
    “谢寺卿!”沉朝顏笑着跟他挥手,小跑两步便跃至了谢景熙跟前。
    “你看!”她邀功似得将手里的东西拎起来,笑得眸子晶亮。
    谢景熙訕訕地撇开脸,目光一错,落到她手上提着的一个食盒——红漆竹材的质地,四四方方的一个,有两层高。
    沉朝顏从隔扇门进来,将食盒里的东西逐一摆上两人面前的食案,道:“这都是我专程做的,你看,鲜鱼粥、白切面、羊肉汤、胡桃糕、鲜肉包、葱油包、素麵包……”
    谢景熙蹙眉盯着眼前的事物,并不相信,“这些都是郡主亲自做的?”
    “嗯对!”沉朝顏点头,半点不心虚,甚至夹起一块胡桃糕塞给谢景熙说:“快来尝尝我的手艺。”
    “哦?”谢景熙挑眉,指尖一动,将印着“京记糕点”的一面翻向沉朝顏,叹到,“郡主好手艺。”
    “……”沉朝顏一噎,乾笑两声,目光落在手边那盅鲜鱼粥上,转移话题道:“那你尝这个粥,这个粥也是我亲自做的。”
    不等谢景熙推拒,一只热气氤氳的白玉碗,就被递到了他跟前。
    “别只吃糕,喝粥呀。”沉朝顏说着话,将食盒里其他的糕点一併取了出来。
    谢景熙看着那双瀲灩的眸,最终端起鲜鱼粥,小口地喝起来。也不知谢景熙是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君子之风,还是单纯就不想搭理沉朝顏,这顿饭他吃得很是沉默。
    烛火盈盈,虫鸣星稀,月亮升上来,食盒里的东西也慢慢见了底。有监生担心夜里谢景熙没有热水,便支起一个小泥炉,在上面温了壶清茶。
    茶气氤氳,墨香弥漫的书室静謐,沉朝顏两根手指拎着茶盏,歪头看向身旁那个执笔的侧影。
    月华和火色交织,映成他脸上清冷的柔雾。
    认识这么久,沉朝顏也是现在才发现,谢景熙竟然生了双好看的凤眼。
    眼角内收而眼尾上扬,重瞼平而狭长,收尾处清淡的一挑,像写意水墨画上恣意的一笔,叫这一双眼无端多出几分峻峭的神韵。而更让沉朝顏不愤的是,这人明明是个郎君,怎得一对睫毛生得又黑又密?这么垂着的时候,竟能映出火色阑珊的一汪浅虹。
    心里某根不知名的弦被拨动了一下,她忽然对眼前的人感了兴趣,连带他的过去都想探听。于是沉朝顏支肘撑着头,懒散散地往案上一靠,半笑着道:“话说我两也算是拜过一半堂的夫妻,这几个月相处下来,好像对彼此的过去还是一无所知。”
    谢景熙没理她,她便又得寸进尺地往前挪进一寸,见他没有躲,才笑着说出下半句,“不如我们一人说一个,对方不知道的,关于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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