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沉鬱的声音擦过耳廓,像是从胸腹深处发出。
    沉朝顏虽是郡主,但私下没少跟着霍小将军当街溜子,故而也知道世上有所谓口技这么个东西。
    他们不仅会模仿人声,还有各种飞禽走兽,声音惟妙惟肖,几乎分不出真假。
    很显然,这人便是故意隐藏了自己的声音。
    上一次能从陈府的包围里逃脱,且连声音都进行了偽装,沉朝顏推断,这人绝不会跟她一样,只是个横插一脚的“门外汉”。
    就这么思忖的片刻,那人的指就搭上了她腕间的动脉,冰凉的手指下压,只要再探入一分,就会要了她的命。
    “来这里找什么?”身后响起那人平静的声音。
    沉朝顏当然不可能说实话,她乾脆由着当下的这股惊慌,胡乱道:“回、回英雄的话,小的平时就常做些偏门生意。最近看这高门大宅的新丧,想大家忙着丧礼,应该好下手,所以、所以……财迷了心窍。”
    身后的人哂了一声,似乎并不信她所说,只问,“那上次呢?也来偷东西?”
    沉朝顏一顿,脑子转得飞快,“上次是来踩点的,大概逛了下哪些院子好下手,今天唔……”
    叩住她手腕的两指豁然收紧,往里再进了半寸,沉朝顏呼吸一紧,顿时只觉头晕眼花。
    那人的身体再度朝他逼近了几分,贴上她的后背,紧绷的身体透过布料,感受到身后那具火热的男躯。
    姿势很旖旎,但氛围却很兇险。
    好在那人只是短暂地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很快又放开了沉朝顏的腕脉。
    “那我换种问法,”那人慢条斯理地说,长指沿她的手掌缓慢向上,在她断掉指甲的那只无名指上抚了抚。
    冰凉的指尖一顿,又是一声了然的轻哂。
    沉朝顏下意识想缩手,却被他强势地捉了回去,“两次来陈府,都找了些什么东西?”
    那人语气篤定,似乎完全不信沉朝顏方才的说法。
    几息犹豫,那只擒住她的大手豁然收紧,月光下,她看见一段银白色的刀刃闪过。
    沉朝顏吓得几乎要喊起来,然而冰凉的触感却是从指尖传来。
    她一怔,抬头却见一把烛心剪,不偏不倚,刚好抵住了她食指的指甲。
    心头悚然一惊,不等沉朝顏问,只听那人在身后悠然开口,“你可以慢慢想,但如果你骗我一次……”
    “喀嚓!”
    一声俐落的轻响,在黑暗里格外清脆。
    沉朝顏浑身一抖,只见她那只保养得宜的指甲,就被剪缺了一块。
    男人的指抚在那块被他剪平的地方,缓声道:“第一次不好太计较,刚你骗我两次,就先给你打个对折。”
    挥刀见血,杀人诛心。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让沉朝顏比死还难受的。
    答案一定是剪秃她的指甲。
    她霎时怔在当场,耳边除了嗡嗡的乱叫就是空白一片。
    “你个混蛋!”
    沉朝顏当下火气上涌,气急败坏地挣扎,然而毕竟力量悬殊,她越是挣扎,身后那人反而将她抱得越紧。
    “嗯,答非所问。”
    男人了然地一叹,随后又是一声“喀嚓”,沉朝顏中指的指甲也被剪缺了。
    沉朝顏气疯了,咬牙切齿道:“你最好别让我抓到!否则我一定也一剪刀送你进皇宫!”
    话音刚落,沉朝顏明显感觉到身后之人动作一僵。
    可没等沉朝顏分析明白,这人突如其来的反应是怎么回事,耳边又是几声连续的“喀嚓、喀嚓”……
    指甲又掉落几片,很快,沉朝顏右手的指甲就都被剪了一遍。
    馀光里倏然闯进一片遥远的光晕,紧接着便是远处的几声窸窣脚步。
    沉朝顏一怔,决定抓住这个唯一的机会。
    “来!人!”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长空。
    沉朝顏用尽浑身力气,就盼着自己这声吼会引来那些陈府的家丁。
    反正大不了两败俱伤,她被抓了只需要亮明身份,便没人敢动她。
    而这个大胆妄为的登徒子,却不一定能讨到什么好。
    果然,身后之人似是没想到她会来这种鱼死网破的戏码,当下也不与她纠缠,只将她往前一推,便往另一侧的偏窗滑去。
    受了一肚子的气,沉朝顏哪能就这么放过他。
    眼见人就要跑,也顾不上自己逃,转身往那人的胳膊上就是一拉!
    手指接触到他露出一截的手腕,她似乎摸到一片疤痕的凹凸。
    可对方撤得太快,再加上屋内漆黑不辩目标,沉朝顏手下一滑。
    又抓到一截滑手的东西。
    沉朝顏以为是经幡,正打算放掉,然而耳边一声闷哼,手上的东西突然多了股抗力。
    她心下一凛,也不管抓到的是什么,只死命拽紧了不肯松手。
    只听“呲啦”一声,抗力陡然一松,那个黑影飞快在窗边一闪,转眼便再也看不见了。
    本来想看看到底是哪个登徒子,这下也没了盼头。
    沉朝顏快速合计了一下,后脚也从另一边的偏窗逃走了。
    她忘了自己是怎么摸回沉府的。
    反正一路上,她脑子里都是那个胆大妄为的歹人。
    她一路骂骂咧咧地回了寝屋,有金这次学乖了,在府上乖乖等着,不去给她添乱。
    见沉朝顏气急败坏地回来,便赶忙迎了上去。
    “郡主!”有金将她翻过去覆过来地看了几遍,嘴上还喃喃,“没出事吧?”
    沉朝顏现在哪有心思理她,伸腿勾来一张绣墩坐了,张口唤了句,“水!”
    有金忙不迭地去给她斟茶。
    沉朝顏一口闷完,愤愤地去寻擦嘴的绢帕,一摸才反应过来自己手里还拿着个东西。
    “郡主,”有金也觉得奇怪,歪着脑袋问她,“您手上拿的这个是什么?”
    沉朝顏将手里的东西提起,有金凑了个脑袋过来,看了半天才囁嚅道:“这东西,怎么越看越像是男人的腰带啊?”
    沉朝顏愣了一瞬。
    不说还不觉得,经有金这么一提醒,桌上那条材质尚可的锦带,可不就是那人被她拽下来的腰带吗?
    满屋烛火之下,沉朝顏和有金大眼瞪小眼,看着茶案上那条腰带相顾无言。
    “所以这要……怎么办?”有金伸出一根指头,戳了戳那截泛着流光的腰带。
    响亮的一巴掌扇在有金手上。
    “别动!”
    沉朝顏冷笑着将腰带又拽回手里,“我是疯了还是闲得慌,跟人玩这种猜来猜去躲猫猫的小孩子游戏,有金!”
    “啊?”有金一脸茫然。
    沉朝顏没理她,吩咐道:“找个由头,把陈府的管事给我绑过来。”
    “啥、啥由头?”有金眨眨眼,嘴大张成了个圈儿。
    沉朝顏不耐烦地龋她一眼,“我都想到了还要你干什么?”
    有金立马换上恭敬的表情,“是的郡主,知道了郡主,没问题的郡主。”
    *
    大理寺,讼棘堂。
    谢景熙正埋头写着呈文,外面有人通报,说是老夫人来了。
    朝中公务繁忙,最近又出了陈尚书这件案子,谢景熙已经接连几晚都宿在了大理寺。
    谢夫人是侯府嫡女,与谢国公自幼相识,是青梅竹马的一段佳话。
    因着向来娇贵,受不得边疆辛苦,一年之中仅有五月会前往边疆,故而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灃京的国公府里。
    她见着了谢景熙,便将手里的食盒往他的案几上一放,也不管有没有压着那些案卷,三两下就把里面的吃食都摆了出来。
    谢景熙不好说什么,只在一边默默将桌上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谢老夫人打开最后一个食盒,新做的羊皮花丝热气腾腾。她招招手,见谢景熙杵在一边整理案卷,便乾脆一把将他扯了过来。
    “来,尝尝。”
    手上被递来一双竹筷,谢景熙还没拿稳,一盘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鱼鲙就被懟到了眼前。
    午时刚过,谢景熙还没用膳。可这样在办公的讼棘堂用餐,到底是不合规矩。
    谢景熙没说什么,接过她手里的餐盘,放在桌上,又将人带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才问她道:“母亲怎么突然过来了?”
    她白了谢景熙一眼,不悦道:“我怎么来了?那我要是不来,不得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你一面了么?”
    谢景熙自知理亏,什么都没说,只行到桌案前,夹起一片鱼鲙蘸了酱料。
    鲜嫩多汁,入口即化,谢景熙吃完,忍不住赞了一句,“好吃,还是娘知道儿子喜欢什么。”
    谢夫人明知这人是在哄她开心,却也压不住上翘的嘴角,语气嗔怪道:“好吃也不回来吃,怎么?家花不如野花香?”
    谢景熙被她这发散的思维弄得一噎,呛了几声才将口里的吃食咽下,温声回,“我这不是忙吗?”
    不说还好,一说谢夫人就是一肚子的气。
    她白了谢景熙一眼,反问他,“忙?忙着应付那个昭平郡主?你这倒好,被她带人打上门来,一点脸面都不留。要我说,你当初就不该答应她爹的提议,娶那么个混世魔王。我看人温娘子不知比她好多少,知书达理,又是忠臣之后……”
    “娘,”谢景熙夹起一片鱼鲙放到谢夫人面前的小碟里,淡声道:“温娘子早已经订亲了。”
    谢夫人被这句话堵住,不好再说,只低声嘀咕,“尚书左僕射之子王翟,那可是个不学无术的紈絝,温大人也不知怎么想的……”
    话头到底还是收住了。
    中书舍人温良是先帝时的进士,当官后又与谢夫人的父亲有些旧交,故而温姝也算是谢夫人看着长大的。
    只是后来因着王瑀的提携,温良进了中书省,一路做到正五品中书舍人,和谢夫人娘家的往来就渐渐少了。
    许是感念当初王瑀的恩情,温良在朝中自然和王瑀走得近些。正因如此,他也顺理成章地成了眾人眼中的“王党”之一。
    或许是出于笼络才俊的想法,温良升官后不久,王家就向温家提了亲。
    而沉傅可能也是看到了王瑀的野心,一年前才会主动向谢府提出缔结姻亲的想法。
    毕竟定国公谢釗常年驻扎安西,手上握有十五万安西军的兵权。若是姻缘能成,对沉家来说,确实是个千好万好的盘算。
    可这下倒好,沉傅一去,留下小皇帝和昭平郡主这两烂摊子,扔给谢家,这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谢夫人越想越惆悵,转而看向谢景熙语重心长地唤了他一句“顾淮”。
    顾淮,故怀,取怀念故人之意,是谢景熙的字。
    谢夫人想问,但又觉得残忍,故而只是委婉道:“你老实跟娘说,当初答应沉家的联姻,是不是为了调查当年镇北王……”
    “母亲。”
    冷沉的声音,仿佛方才温言好语与她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谢夫人一愣,没再说下去。
    “大人!”
    门外响起裴真的声音,只这一句话的间隙,人已窜到堂内。
    他看了眼一旁的谢老夫人,又看了看谢景熙,咽了口唾沫道:“昭平郡主把陈府的管事给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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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边,谢寺卿提着欲掉不掉的裤子,回了大理寺。
    裴真:???大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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