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拜完,一行人返回山阳郡城。
    韩盈在郡府附近找了套新房居住,身边也都是来自宛安县城的旧人,年龄大的郑伯已经无力处理越发繁多的事务,所以将管家的职责交给了范石。
    他熟知韩盈喜暖,趁着还有时间,赶紧在会客厅翻装了地暖,虽然比不得后世能将房间温度烘烤的宛若日夏,但怎么也能有个中春的样子,再加个火盆,人还是很舒服的。
    在外面跑了一趟太冷,回来的韩盈自是要煮些暖身驱寒的食物,都是亲近之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她大手一挥,便给众人上了简易版‘火锅’。
    这东西算不上多新奇,顶多是提前调好的汤底,有蔬菜肉食需要自己加煮而已,不管是上锅下炉的外型,还是其煮法,过往都已经出现,最相似的便是青铜鼎,只不过,那是一整个大锅里煮完之后分餐。
    说起来此事,韩盈不得不说,身处于于其时代生活过后,才会,明白有些东西没有出现是很正常的。
    就像火锅,在如今桌椅不适配、分餐制才是逐流,真一个锅里吃饭模糊身份阶级下,完全没有发展流行的可能,甚至就连现在韩盈想吃,也得对其进行一些改进,把青铜锅换成铁锅,而后每人配一个,继续分餐的同时,还得提前煮上,若非是娄行这些人是亲朋长辈,也都是普通人爬上来没那么多事儿,那还得配一个仆人在旁边给他们煮捞——不然,那就是羞辱人!
    他们这般尊贵之人,怎么能做低贱厨役才会做的事情?
    好在自家人,便没有这么多事情了。
    没有装饰花纹的普通铁锅用铁链架起来,底下用火盆烧着,锅内的汤底咕噜咕噜的冒着气泡,不同种类的肉片在里面翻滚,最上方还飘着豆芽,韩粟深深的吸了口这浓郁的香气,忍不住道:
    “这才是人吃的饭啊,韩婴你不知道,我在外面这小半年简直不是人能过的日子!”
    说着,韩粟便一屁股坐在了案前,他也不在意仪态,用近乎箕坐的姿势拿着碗筷,从铁锅里捞出来了肉片,就着馒头狠狠吃了好几大口,解了馋劲儿,这才继续说起来:
    “我们这些时日,能有干粮吃都是好的!那些受水灾的县城里,根本省不出我们这些人的全部干粮,只能挖些野菜一起做成菜饼带着吃,等出了灾区,还没享受几天好日子,又得爬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虎豹猪熊我们都遇了个遍,好几次差点就要没命了!”
    说起来尽了小半个月的经历,韩粟有满肚子的苦水要倒,见状,韩盈也正常的倾听,时不时的还附和几句。
    她这么做,韩粟的话匣子自然是打开了,噼里啪啦说了十几个差点丧命的情况还没停下,听的韩盈心揪的厉害。
    对于韩粟的这些经历,韩盈没有怀疑真假,现代地质勘探都是有很可能丧命的职业,就算没有危险,一年到头的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寻觅记录也是苦到极致的工作,有句顺口溜形容就是,远看逃难,近看要饭,仔细一看,地质勘探。
    甚至于说,别的岗位爷儿孙接着干那是阶级固化,而地质勘探——那都可以试试评价国家感动人物了。
    现代都苦成那样,古代更不必多说,韩盈当初也清楚肯定会有风险,就是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风险,还不是低估了一点,是低估了十几倍,这让她心中多了不少后怕:
    “若我之前知道,定不会让娄叔和大哥你去做此事。”
    “嗐。”
    跟什么人混得一起就有什么秉性,韩粟虽然看起来很是稳重,但骨子里的确有几分和娄行类似的轻生死态度,尤其是这次出去之后,几度徘徊于生死之间,整个人更加看开洒脱了不少,他摆了摆手:
    “昔日你念叨什么朝闻道,夕可死矣,放在我身上也不是不可,若非此行,我也难得见这天地万象有多么巍峨壮丽,当真是震撼至极,至于那点险恶……反正都过去了,你别给陶鹊说就是了。”
    闻言,韩盈脸上多了几分哭笑不得:“你啊!”
    自然景观带来的震撼,绝非旁人描述可知,前世有过旅游的韩盈很是明白这种心态,她道:
    “放心,我不会告诉嫂子,再让她徒增担心的。”
    “吃饭就好好吃饭,别聊这些让人担惊受怕内容。”听到这儿的娄行哪筷子敲了声碗碟,又道:
    “还是说点好消息吧,韩婴,我与韩粟跑了这小半年,确定了两条水道,一条简单些,从东引水,北去魏郡、清河、信都,利用昔年大禹治水的古道,最后让将黄河水流入渤海,如此,南六郡基本上不会再有水灾,但馆陶东的四五个郡县……就不好说了。”
    韩盈微微皱眉,没有先否定,而是继续问道:“那第一条呢?”
    “第一条就难啦。”娄行叹了口气,伸手在虚空中画起来地图:
    “这得从濮阳城南,一路挖到渤海,期间截弯取直,开凿山阜,疏决壅积,还得建造大堤,这个长度,怎么都得有个上千里吧。”
    闻言,韩盈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有之前宛安挖渠的经验,她能够粗略估计第一条水道的造价成本。
    千里堤渠,还是要倾泄黄河之水,宽度必然极为离谱,没有几十万役夫,上百亿钱的支撑,基本上没戏,但这个力度,已经接近国家全部资源的投入,甚至需要将普通民众的生存压力拉到极致,这么说有点不太明显,举例就知道了,汉武帝全方面反攻匈奴也是举全国之力,调动的骑兵和后勤民夫也就是在这个数值上多了一点,达到一百万左右。
    而汉武帝做到这点,是他手握汉国五十多个郡的资源可以调动,现在手头只有三个残郡的韩盈,完全不敢想这种超级大工程,她直接摇头道:
    “这渠堤我修不了,娄叔你还是给我说说第一个吧。”
    “其实这条渠堤要是修出来,那黄河和淮河之间便能复通,水上运起粮来,不知省多少时间和粮食,就是可惜了,着实修不起来。”
    娄行的语气有些遗憾,这么大的渠堤,若真能修成,他能拍着胸脯表示,五百年内绝对不会出问题,这既能够让两岸百姓不受黄河泛滥之苦,也能让他如秦时的李冰一样,青史留名。
    只是这么长的渠堤,修起来实在是太难了,也就是说说而已,最终还是有多少能力做多大的事儿,娄行想了想,道:
    “还是第一种最可行,调动的人、粮都不多,受灾的江淮十六郡咬咬牙自己就能支撑,最难的馆陶几郡也不是不能解决,加盖堤坝就是了,不过你也说过,黄河水泥沙过多,会逐渐淤积,若不清理,堤坝只会越修越高,到时候再淹,那可就不是出点事那么简单了。”
    韩盈顿时头大起来。
    馆陶是窦太主的食邑,要是新水渠把她那边淹了,肯定会结仇,对方的政治生涯怎么还得有个十多年,且不论自己有这么一个敌人日后会多出来多少麻烦,现在面对这么一个损害自己其食邑的水渠方案,她不拼力反对才怪!
    现在窦太主和汉武帝关系还不错,搞不好,整个河渠计划都能给她毙了!
    坚决不能出现这种情况的韩盈继续问道:“馆陶东部容易出水灾这个,真的没办法解决吗?
    “这……娄行有些为难:“韩婴你也知道,世间河道,大多弯曲如弓,弓内不变,弓外河道逐渐变宽,带动河流迁移,此是河水不断冲刷河岸所置。
    “馆陶东地正处于此河道外围,若无准备,不管是河道迁移,还是随泥沙淤积水漫过河道,大多只会往西,也就是馆陶东地和相连的几个郡,最省钱的办法,就是用碎石填边,建造堤坝,减少河水冲刷,问题我也说了,就不再多提,主要是此段黄河水浊,泥沙重,水流又过于湍急,无论怎么做,都没办法避免这点,顶多你在河道靠东弯弓点再挖道水渠,让其避开馆陶之地,不过这样又太过浪费民地。
    娄行提到的内容,的确都是新挖河渠会出现的问题,有些理论先进的让韩盈都觉着惊讶,就比如河道冲刷迁移,正是后世有名的弯道环流原理,就是如今还只是停留在了对现象的总结上,没有深究为什么水流只会冲刷外侧,不过对现在来说也已经够用了。
    而娄行将好坏方案说到这里,韩盈也没心情吃饭了,她在脑海中绘制着地图,思索良久,突然问道:
    “娄叔所说这第一条水道,应该只是分水泄洪吧?
    “当然喽。娄行夹着肉片往嘴里放,现在是领导做决策拿主意的时候,他需要的就是提供方案,不需要承担压力,自然更轻松点。
    “大禹所修的古渠才多点宽度,哪能经得起黄河水全部灌入?
    “嗯……
    有了肯定的答复,韩盈也就确定了自己的设想:“娄叔,我有点新的想法,如你所说,这水道不管怎么建,都会有使用年限,那为何不如以百年,或者五十年为期限去建造,同时发挥它最大的作用?
    看着娄行,韩盈边想边说道:
    “河道迁移明显,多因水流湍急,若是水流平和,此况便会以十年为单位来产生变化,如此说来,水道泄水口可修的窄些,再挖宽后面的河道,这样,水流会逐渐变缓,澄清,原本难以取之灌溉田地的黄河水便可引入两岸增加田产,同时也能将大部分泥沙堆积在河道前方,而临漳以北的馆陶之地,正好能够引水灌溉,而如此平缓的河流,也可以进行通船、捕鱼之类的商业。
    “当然,这样的方法,定会让上游快速积累大量的泥沙,不过既然是分流河道,枯水期河水也不会太多,正好用通船捕鱼的税收,派人每年在枯水季清理泥沙,虽然人力清理泥沙终究抵不过淤积的速度,但这样也能减缓分流河道出现问题的时间,如此,便能做到使用五十年以上,同时创造更多的收益了。
    原本还悠哉吃饭的娄行听到这么一个全新的方案,逐渐也没了食欲,他拿着筷子,半天不动,好长时间才开口:
    “你说的此法,有几分可行啊!!
    第279章 可恨工贼
    说好的要先好好吃饭再谈事,可现在灵感一来,韩盈娄行两个人谁都顾不得吃饭,直接命人拿出来纸张画起来地图,边画边商议这设想的可行性。
    华夏史又是治水史,封建古代五千年的时间总结下来的治水经验数不胜数,可反过来想,能有这么多成功经验,前面必然累积了无数次的失败经验。
    无论古代还是现代,大型工程对资源消耗都是极为海量的数字,韩盈必须要慎重对待,在现有的基础上,尽可能的做最有可能成功的决策,可惜她不精通治水,虽然也知道些许古代黄河治理的办法,但能不能实施,不仅得看专业人士评估,最好还得有一定的实验,有切实的实际证据和理论依据才行。
    不然,韩盈的设想,最终只会成为史书中的失败案例。
    如今只有三个郡开始转向平稳,离开挖河渠的动工时间还早的很,两个人有着充分的时间用各种方法实验设想的可行性,娄行召集了更多的匠人,而韩盈则是又从宛安抽调了一批女吏过来,组成了一个大型的水道设计攻坚队。
    这些女吏之前负责商贸度田,几何计算和大数字计算能力极高,加上娄行提供的具体数据,能够大概算出所需水道的宽度,以及这条河道的总工程量,后续泥沙淤积的速度和需要清理的人手数量,而匠人则根据所修建的工程,给出对应的技术方案和需要的劳工数量等等,按理说是从未有过的优秀的配合,结果嘛——
    前期磨合得大家头都要炸了。
    有韩盈这个女郡守在,又是娄行找来的大匠,那些鄙夷女子,觉着女人参与建河不详之类的话和行动一直没有露头,但这不代表女吏们和大匠之间能够和蔼的接受对方,前者对匠人之间一个工种一个尺度的情况,抓狂的恨不得掐死他们,后者则觉着她们计算出来的数据偏差太大,还没有自己的经验更加准确,她们过来只会哔哔,没一点儿屁用,互相瞧不起,就差没直接打一架了。
    面对这种情况,韩盈和娄行只能想办法顺毛,请吃饭让她/他们增进互相了解,打感情牌,说此河道重要性,许诺奖赏种种手段下来,才将这两波人哄的能够最大力度的配合。
    对韩盈来说,管理下属一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也逐渐有了不少的经验,总结一下,无非就是四个字,恩威并施。
    这个恩,是要在威前的。
    她如今招来的人都是上下级关系,以现在的阶级差距来说,早就有了潜在的‘威’,再没事儿找事儿立威,那损害的肯定还是自己。
    毕竟都是活生生人,有尊严有脾气,在如今上司一句话决定底下人生死的时代,如果上司太不当人,大多数属下不管心里怎么不满,都不会太在明面表现出来,可一旦到了关键时刻,比如有机会出卖上司的时候,那卖起来绝不会有半点愧疚,只恨机会怎么不来的早点。
    可若是领导当人,待遇很好,将心比心的,别说遇到机会会不会出卖上司,领导自己或者家里人遇到了什么危机会死的时候,属下想想过往过往领导对自己真不错,为领导再拼一把,拼上命救人都是有可能的。
    之前郡丞夺权,郡城中不知多少官吏都认为郡守大势已去,可齐枢还是能调动城防给韩盈打开城门,靠的就是郡守和他平时足够当人。
    此刻这些属下只是规划水道,不是生死危机的地步,但韩盈当人的化解矛盾,细致做好后勤,保证日常生活,最后会按照各自的功劳给予奖赏,和不当人直接恐吓,强逼他们合作,或者只是用重金地位奖赏首位,完全会是两个结果。
    毕竟参与这种大型工程的人和后世手握股份,等待自己企业上市的员工不同,要担极大的责任不说,回报还少的可怜,强权压制,属下肯定是面和心不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就做好自己手头那点事完了。可水道疏通,从开头的计划到实施起来可能涉及数万人,中间定然会出现无数的问题,那只要不是自己的问题,这些人绝对不会去沾半点,要是自己的问题——
    那必须得捂紧了别让上司知道啊!
    于是,这里那儿的问题出来,不是娄行疲于奔命解决,就是很多地方马马虎虎遮掩过去,等整条水道‘修好’投入使用,运气好头两年不会出现问题,而后频繁爆雷,运气不好嘛。
    直接一用就废。
    真到那时候,韩盈也别想着杀人了,还是看看自己口袋里有多少钱,能不能向汉武帝赎死罪吧。
    奖励首功也是差不多的道理,团队合作的事情光奖励‘贡献看起来最大的人’,那整个团队只会沉迷于勾心斗角,互相争功陷害,看着奖赏给下去了,最后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而用各种手段好言安抚,看起来一点不像领导的做法,反而能让女吏和大匠们冰释前嫌,不仅能够互相合作,还主动研究起来能用什么办法修建这条河道,技术达不到的地方去改河道要求,实在改不了再尝试别的办法……几乎个个都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忙的连饭都来不及吃了。
    在这样的努力下,韩盈很快收获了她的回报。
    一份极为详细的水道工程计划书。
    这份计划书确定了建造的方案,并对需要的人力物力,总支出进行了估计,同时进行了风险评估,对有可能出现的问题进行了推算,以及正常修好之后的收益也给出了一个大概的数值等等,详细的令人发指。
    而除此之外,女吏和匠人还给了韩盈更大的惊喜。
    之前韩盈提出来的设想,有个最大的问题便是决堤口正在源源不断的泄洪,若是解决不了源头,整条水道建造的再好也没用。
    可以现在的手段来说,想建造围绕缺口建造堤坝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毕竟水流一直再冲刷漫灌,范围极大,想用土垒堤坝,那必须离的极其远,直接要围一个湖出来,不然填进去的土还没有冲的快,偏偏修的太大的话,排水道便不能修的太窄,不然会出现严重积水,抬高水位线的情况,而这和韩盈的设想直接背道而驰。
    用土不行,用碎石也不行,碎石虽不会被水冲走,可以趟一部分水或者直接用船往内圈丢,只是这样架不住碎石中间缝隙太大,容易渗水,不说,还不够稳固,想要用碎石成为不漏水的堤坝,那需要的数量会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数字,而能堵水的巨石用量会少些,但开采运输成本直接高到天际。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匠人创造性的提出了用船造坝的办法。
    简单来说,就是建造一批只有外壳的平底船只,将其飘到泄水口,首尾相连的固定在一起,而后往船里面放入碎石,利用重力使其沉底,暂时充当堤坝,而后在干了的土地外围用平整的石块修建更好的堤坝,并加高加宽。
    这样,成本低一些的同时,后修的堤坝使用年限能够更久,而等堤坝修好,再将石头搬出来,船也打捞上来拆了,在水道口充当闸门,等枯水期的时候,直接放下闸门,将水排尽,好由役夫去挖淤泥。
    匠人给出了方案,女吏们计算出了需要的船只大小和所需要的数量,前者匠人能够制作出来,后者的成本也在合理范围内,看到它时,韩盈别提多开心了!
    这就是属下尽心尽力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好处啊。
    将厚厚的计划书看过,再其中的问题和需求与众人做过商讨合理调整之后,韩盈命人再抄了一份,送去了长安。
    当初韩盈忽悠汉武帝救灾,虽然也叫来了娄行写救灾疏,但他这辈子也没有出过山阳郡,对如何修建水道并不清楚,所以只是粗略的带过,将重点放在了解释黄河为什么会频繁决堤,并罗列各种证据上,而韩盈更是没有多提水道,而是讲她那份农业经验若是推广能够带来多大的收益,放任灾祸带来的危害上。
    其实以现在通信来说,不仅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官在外也是有极大的自主权,前些日子的努力,已经证实了韩盈之前拿出的救灾方案可行,这新水渠修建不汇报、不给汉武帝批阅也很正常,反正郡守都是这么干的。
    但韩盈还是要做郡守中的‘工贼’,能汇报的内容绝不会落下,越详细越好,如此,汉武帝才能知道她究竟做了多少的努力,每一项计划都做到了谋定而动,尽己所能,即便是最后结果不尽人意,也是极为宝贵的失败经验,追责也能够确定到是哪部分的人,不至于牵连被她庇护的那些女官吏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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