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山也无奈了,拉住施大牛看另几张布告:“看看这张。”
    “劝农,第三个字不识得。”
    五张布告,他嗑嗑巴巴读了百余字出来,奈何,陈大山和旁听的几人拼拼凑凑也没闹懂是个什么意思,到底没有身份,也不可能真等衙役官差来给读,只能回到山里等着那专帮着他们这些人做跑买跑卖营生的人,等到半下午才算叫他候着了,换了些盐不说,又跟帮着他们换盐的汉子打听城外新增的布告栏。
    这一打听,才知那什么李世渭原来是个人名,就是掌着他们这一片的楚王,于月前被齐王麾下几员大将给平了。
    那汉子道:“咱这儿现在又是大齐了。”
    哦,又换了一个皇帝,好似是许掌柜去年说颇有些本事的那一个?
    汉子看陈大山几人没甚反应,道:“不要不以为意,我瞧着这天下倒有可能叫咱们这位皇上给收拢了,秦、吴、燕、楚或归或降,现在只剩占着京师的陈国这一个对头了,我看早早晚晚的事。你们没发现现在帮着跑买跑卖的人都少了吗?这营生不好做了。看到布告了没?特意弄在城外,都是召山民回来的,最早出的那张布告还写了时限,你们这样藏山里的再不出来就得被打成匪了,做这买卖担风险。”
    陈大山听他说起布告,眸子一动,问道:“兄台,那几张布告都说的些什么呀?”
    那汉子道:“一张是平李世渭大赦诏,一张是劝农诏,还有罢差科徭役诏吧,再有的我也不晓得了,我也不识字,听说的而已。”
    陈大山听到这里,眼睫一垂,就把手上没换出去的熏肉给那汗子一串:“兄台,再帮个忙,城外那几张布告城里也有贴的吧,你找个识字的人帮我把那布告抄一份下来,这些肉就算是笔墨和工笔费,等把这抄好的布告给我送来,我另送一份算是给兄台你的酬谢,如何?”
    汉子一掂手上的重量,少说得有六七斤的熏肉,他看看陈大山手中还有一个这样的袋子:“给我的也有这么多?”
    陈大山笑笑:“放心,半点不差兄台你的。”
    汉子乐了:“行,那你等着,我去买纸墨找人给你抄去,至多一个时辰就回来。”
    ……
    陈大山一行人带着二十多斤盐,他自己怀里揣着五张叠得齐齐整整的纸,费了七天时间才回到了村外村。
    这一回周大郎、郑大郎、东哥儿他爹和冯柳娘那位族叔都没走,在村口一张小石桌边坐下,等施大牛去喊了人过来。
    都知道村外村里一堆读书的。
    原是中午休息的时间,施大牛进村喊了一圈,听说陈大山带了五张布告回来,沈烈、桑萝和许家众人呼啦啦全往外来了,就连不识字的陈老汉、卢老汉和陈婆子卢婆子也全跟着出来听。
    魏清和、王云峥、许掌柜父子、沈烈和桑萝各执一份,快速看完,又都交换着看过一遍,眸光全都亮了起来。
    五份布告结合来看,这天下被大齐收了十之六七了,连发几道诏令其实都是让流寓在外的百姓离山归附的,其中有提到新附之民如何分给田地,蠲免徭赋,非有别敕不得差科徭役。
    听得这话,众人神情都严正几分,尤其是陈老汉、卢老汉和冯家族叔这样年纪稍大的,才听许掌柜讲完就急急问道:“可有说怎么给分田地?”
    “当真免徭赋吗?免几年?”
    “外边真太平了?”
    “仗没打完呢,不会又抓丁吧?”
    你一言我一语的问着。
    许掌柜几人互望一眼,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去答,一则上面具体的年限并未细说,二则,把大乾朝折腾散架了的那位皇帝每每有事也是文章锦绣,真正的行事又如何呢?
    他看向陈大山几个出去的人,问:“你们这趟出去感觉如何?”
    其余几人都藏在山里,哪里见过外边怎样,最后是陈大山答:“乡野无人,城里的咱们也接触不到,不过看给我们买盐的那个汉子对这位大齐皇帝能把陈国也一并打下倒是颇有信心。”
    许掌柜又看沈烈和桑萝:“你们怎么看?”
    沈烈下意识看桑萝,桑萝垂眸想了想,道:“我看你们该出去再细探一探,这位动作颇大,如今看来都是安民休民之策,而且这一张。”
    她将自己手中那张纸放在石桌上,轻点了点其中一行字,道:“令诸州推举明习经学者,以明经射策取士……州县及乡,各令置学。”
    浅知自己那一时空历史的她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王权要和士族扳一扳手腕,长久被士族把控的资源,皇帝要让第三者也进场去夺一夺了。
    软弱的帝王是不敢干也干不成这样的事的,而这一位大齐皇帝,桑萝视线落在末尾“武定三年八月十九”那一行小字上。
    建国不过三年,如果当真如许掌柜去岁打听到的那样,这一位手掌军权,作风铁血,如今又劝农桑兴教化,桑萝觉得,现在或许当真是她们可以离山归田的时机了。
    其他人听不明白桑萝的话,但勤读书的那几个早在看到桑萝手中那张诏令时就已经隐隐觉察到属于他们的机会或许已经来了。
    年长些的如魏清和,成熟些的如王云峥,想得深远几分,而似沈安、许文博这几个年岁稍小些,凑过去把那一纸诏令读下来后,惊喜望向桑萝:“大嫂,新朝廷要办学?”
    桑萝笑着点了点头,“对,不止是要办学,这是庶民子弟也能靠读书谋出路的意思了。”
    家里有孩子读书的几家人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卢二郎当即就凑了过去,小心捧起那张纸,唤沈安,言语间难掩激动:“小安,来,你给叔把这个读一下。”
    陈老汉、卢老汉、陈婆子、卢婆子和甘氏等一群围在旁边听得半懂不懂的人纷纷点头:“对对对,小安,给我们念念。”
    沈安也不怵,当即笑应下来,捧起那纸诏书一字一句读了起来,少年人的声音清越,吐字清晰,加之能替皇帝执笔拟昭之人,文采华章,字字珠玑,哪怕陈婆子她们三句里有两句听不大懂,也不妨碍她们觉得特别好听,都没敢打断,直等沈安念完了,才让他给说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那边热闹喧腾,这边王云峥再听一遍也难掩激动,他看向许掌柜,道:“姨父,不若再想法子找你旧友打听打听外边情况吧。”
    置办州学,又以明经射策取士,他读书这么些年,心下怎能不激动?
    沈烈也看桑萝,道:“那我陪许掌柜出去走一趟?”
    沈烈倒没想太多,他也喜欢读书,但大多数时候是因为可以和桑萝并肩一起看书练字,是因为读书和书本身给他的乐趣,至于更多的,现今还并没有去想太多。
    他现在更想的是能给桑萝安定幸福的生活,这是他们在山里住的第三年秋末了,如果外边确实大局初定,这时候先一步出去可作的选择会多得多。
    第209章 授田
    出去具体要打听些什么,这都是需要细商量的。村外村,大伙儿平日里读书、许掌柜给孩子们讲些生意经的草堂中,不止村外村的老者青壮在,冯、郑、周、甘几家当家的男人听得消息也匆匆赶了过来。
    此时的村外村早不需诸多避忌,早在谷中老少都搬出来后,较少出来的卢婆子、许老太太等人渐渐也与邻近几村的人有点接触,冯柳娘今夏发现有孕了,卢婆子就邀了亲家母过来探一探,冯母来过一趟后发现和她原先瞎想的不太一样,好似没什么不好走动的,后边甘氏的娘和周癞子媳妇偶尔也会过来,两方走动便就勤了起来。
    因而那边几家人过来,在村外耍长棍练刀法的沈金和施二牛就把人领进了草堂。
    这一进去,至黄昏方散。
    翌日一早,沈烈和许掌柜就带着些许干粮和水,带着两村之人的期盼和忐忑离开了内围。
    ……
    歙州城外不远处,时隔近一年半,许掌柜又一次见到老相识,王家与他、与魏家交情都不错的一个管事。
    那管事年四十许,身后还带着个年二十许的小子,甫一见面,看到是许掌柜便笑了笑,疾走几步:“我看那字迹就猜着是你。”
    许掌柜也忙上去见礼,称之王管事,又唤了王管事身后那小子的名字,原是王管事的儿子。
    王管事上下打量许掌柜,见他气色颇好,似比去岁见到时还强上几分,不由得欣慰,问道:“七公子、清和和你家小可好?”
    王云峥在王家这一辈行七,这七公子便是指的王云峥。
    许掌柜笑着点头:“托你的福,都好。”
    寒喧几句,又给沈烈作过介绍,便提起了正事来。许掌柜从怀里取出那几张请人抄下来的布告递给那王掌柜,道:“王管事,我这趟是因为看到这个,特意出来的,想问问现在外边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可适合出来了?”
    王管事翻了翻,面上露出几许笑意:“你这消息还挺灵。”
    把那几张纸折好递回给许掌柜,道:“如今这一位是个本事的,心胸亦宽广,知道咱们前头那位楚王是怎么被拿下的吗?”
    “怎么?”
    “齐王威名太盛,又得人心,前头那楚王手下几员大将阵前降齐了,将领阵前降敌,军心自然散了,拿下楚王根本没费多少功夫。所以,你们说那陈国撑得住多久?北边可是打了快五年了,将士不疲?”
    沈烈挑了挑眉:“若齐王厚待降将,以齐王如今势头之猛,陈国将士怕是还没交手,心里先就气弱了。”
    王管事笑了起来:“就是这么一说,咱们这位齐王用人还真是不介怀这个,且这不是头两年了,大局将定,负隅顽抗有什么用?被灭了死也白死,降了还能捞个前程,也不枉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拼这几年,所以我瞧着离太平日子是快了。以现在的形势,就算再出一个齐王那样的人物,只怕也再掀不出什么风浪。”
    时势造英雄,这时机已过。况且齐王可不是什么升斗小民,原就是手掌重权的世家子弟,有出身、有兵权,有勇有谋有心胸,要再出一个这样的人物谈何容易?
    沈烈和许掌柜相视一眼,心里都有了数。
    陈国若也被收,兵戈便能止,形势至此,征兵抓丁自然不可能了,现有的将士们分功劳还来不及呢,哪用再让人往里掺和。
    除非像大乾那位皇帝一样,不计民生挑起战火,但大乾这么些年折腾下来,加之这四年多的战乱,又哪里还有国力去东征西讨?所以只要这位皇帝脑子还算正常,他们得十数年太平是有的,十数年后,会有那样举国皆兵去征战的事吗?那谁知道?又何必为不确定的事先烦忧。
    许掌柜便问:“王管事,不知现今召流亡之民归来是怎么个安置法?我看布告上并未细写。”
    王管事笑了起来,“政令是才下不久的,从王帐到我们这里贴下就没多少天,你这是前些日子抄回去的吧?具体章程前几日才出,你们且随我去看。”
    一边引着二人往城外布告栏去,一边道:“其实你们再晚两日出来,城门外应该就有专门的安民官吏了,现今缺人,尤其缺种地的农人,那布告我看过,回来的流民一律是往州县附近的乡里安排的,给以米粮赈济,再分以田地,免徭赋三年。”
    说话间已经到了那布告栏处,如今城外鲜见人烟,那布告栏处并没什么人,他们四人过去连挤都不需挤,沈烈抬眼稍看过去,目光就锁在了最新贴出的一张布告上,一目数行,果真是如王管事所言,等看到分给的田地,读榜文的速度显见得就放慢了下来。
    “丁男授田四十亩?”沈烈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侧头问王管事:“不知现今歙州城中还有多少人?”
    之前面上还有笑意的王管事情绪低落了下来,垂了垂眸方道:“不足一千五百户。”
    许掌柜愕然看向他,王管事叹气:“这算是极好的了,你原先所在的祁阳县现在已成废墟,附近一些小县现在怕是都不足八九百户了,这几年各处少说经了几批反军,或杀或掳,就算是后边的楚王还算作为,也架不住城里无田,城外的田地全都抛荒无人耕种,几年下来,哪里还有存粮,饿死者不知凡几,我们一家算是托着主家的福才安全活了下来。”
    一时沉默。
    沈烈又看向那布告,问道:“这上边写永业田十亩,口分田三十亩,王管事可知何为永业,何为口分?”
    王管事道:“之前听贴布告的衙役说过,永业田分给你们就是你们的了,可以留给子孙也可以买卖,种什么你们可以自己划算,口分田还是朝廷的,规定了只能种粮食,也不得买卖,亡故后这田得交还给朝廷。”
    沈烈记下,把那布告看完,便听王管事道:“你们现在回来是最好的,事实上现在歙州城里住的也不都是原住民,其中有周边乡里当时被政令带进去的,也有流民,但你们也知道,有些房宅它无主了,这些人占着住了这几年,现在都占着不肯走,官府城外要给地他们都不要,宁饿着也不肯舍了歙州城里占下的宅子。”
    “也是犯傻,这是新衙门还腾不出手来,等腾出手来,找出前朝的户籍查对,无主的都会收归朝廷,哪是他们说占就占得了的。所以趁现在城外的好地还没人占,这时从山里出来,反倒是能先紧着挑了。”
    他说到这里看了沈烈一眼,早在去年见到许掌柜时就听说了他们一家是依托着两个从北边战场回来的少年的照拂避在山里的,便提点:“歙州城外那些好的大庄子,现在都在朝廷手中了。”
    许掌柜登时抬眼,看像王管事:“你是说……”他是知道的,只王家在城外的大庄子就不下三十多个。
    王掌柜点头,道:“不然你道这几年城里的大户是怎么保全家小的?”
    最初是给钱粮,到齐王这里,这些之前投了楚王的大户想不被清算,少了诚意能行?为保家小和城里的产业,城外的庄子不知割让出了多少。
    许掌柜明白了,只道:“这样的庄子,官府不会轻易放出来吧?”
    都是上好的资源,换作哪一个班子都是会尽可能握在手中的。
    王管事看看许掌柜和沈烈,问道:“不知你们山里有多少人?”
    没等二人答复,便道:“不是我要探究,你们想来还不知道,现在上头最看重的就是流民招抚安置,这是和官员考绩有关的,若是人多,其实是可以通过大爷去帮你们谈一谈的。”
    这于他们大爷也是能跟新班子打交道送人情的事,想来他也乐意为之,不过这话对一个奴才来说有些僭越了,他并未言之于口。
    许掌柜身份虽与他不同,但能当掌柜的人,哪有蠢笨的,一个眼神便领会得了。他和沈烈的眼睛都是一亮。
    人,他们还真不少。
    许掌柜道:“多谢你告知了,出不出来还得再听听大伙儿意见,我们这就回去一趟,若果真要出来,届时还望你帮我与大爷递个话,我见一见大爷,托赖这张老脸,请大爷帮我们说项说项。”
    王管事笑了起来:“这个好说。”
    两相里别过,沈烈和许掌柜匆匆便往回赶。
    ……
    “授田四十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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