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李氏一同听清了外边兵士的话的沈金像是被吓傻了,想问什么,牙关却合得死紧,松不开来,而沈银已经开始哭了:“娘,娘……”
    李氏抱住几个孩子,自己也在抖:“小金,小银,带好小铁和甜丫,以后不能出窝棚,一步都不要出,城里的人都疯了,饿疯了。”
    她急喘着,又放开孩子,转身去翻东西。
    菜刀、斧子、弯刀、镰刀、剪子,自己握着斧子,菜刀塞给了沈金,其他的一样一样塞给另几个孩子:“拿着,随时拿着这东西,谁要是抱你们走,要喊,用刀用斧去砍,知道吗?”
    最小的剪子递给甜丫儿,又发现孩子真的太小了,怕她扎了自己,红着眼圈握回了自己手中。
    外边闹闹烘烘,有人跟着去东市看了一趟,不久就传开,割人肉的那一个就住在县学这一带,具体到哪个村,哪一家都传了出来。
    县学这一带都炸了窝,大家再看左右窝棚的邻居,看谁都怕会是下一个恶鬼,彼此之间防备更甚。
    这一天,李氏一步不敢出窝棚,一步不敢离开几个孩子,至于听到一点儿动静就跑的沈三,她已经全然不指望了。
    ……
    李氏不指望沈三,沈三倒还指望李氏。
    他没有吃的,一天只吃一顿,一顿还只有小孩巴掌大薄薄的一块土饼,昨夜里倒是饱食了一顿,可后边怕是连白天吃进去的土都吐了个干净。
    今天还什么都没入过口。
    饿,实在是饿。
    各处不再响锣的时候,他又摸回了窝棚,李氏精神紧绷,发现进来的人是沈三之后,才放松下来。
    沈三没觉出什么不对,问李氏:“不是抓兵丁吧?”
    李氏没心思搭理他。
    沈三知道李氏对他不去当民夫有意见,也不在乎,只催道:“快弄点吃的吧,太饿了。”
    谁不饿呢。
    沈金和沈银或许是被早上听到的事吓到了,分散了注意力,并没觉得特别饿,沈铁和沈甜却是已经饿得昏沉了,饶是这样,听到吃这个字,两个孩子还是一前一后睁开了眼看向李氏。
    李氏原想熬到中午再做的,这会儿也不敢了。
    土吃多了是会胀死,但久了不吃东西一样会饿死,她把眼一闭,转身开始做吃食。
    今天的食物里,量最多的是搭窝棚的稻草末儿,细泥尽可能少放了。
    给沈三的是小小一块,但给到几个孩子手中的更少,尤其是沈铁和甜丫两个饿得控制不住自己的,只给了三四个铜钱拼起来那么小一块。
    “不能吃得急,慢慢吃,吃一丁点儿就留着,等饿了再咬一小口。”
    但这话等同于白说,要不是李氏和沈金反应够快,抓着沈铁和甜丫手上的饼子,两孩子真能一大口塞进去。
    沈三没管孩子,他太饿了,还没幼儿巴掌大的一块饼几口就没了,那饿意却连十之一二都没填住。
    肚里像有个空荡荡填不满的黑洞。
    无可自控的,沈三想起昨晚喝的那一碗肉汤。
    胃里还是不适,微有翻涌,但更多的,是饿和隐隐翻涌着冒头的渴望……
    ……
    挨饿的时候,时间每一瞬都被拉得极为漫长,意志就在这漫长的煎熬中一点一点退守直至崩溃的。
    沈三意识到的时候,人已经出了窝棚,出了县学一带,熟门熟路的又往王美娘一家人住的那个方向去了。
    是的,走到半路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那脚已经不听他的使唤了。
    和昨日里差不多的时间,一样的陶釜,一样的肉香。
    沈三又贴在了王美娘夫家那几兄弟的窝棚外了。
    昨天还颇好说话的兄弟三人,今天脸上半点笑意也没有,看到沈三来了,脸上更冷,勾出一个冷笑来,讽道:“给你尝个味儿,我们兄弟几个看个热闹,还给你吃得认家了啊?”
    沈三咽了咽口水,觍着脸陪笑:“大侄子,太饿了,就给口汤行不?”
    这家的老大,王美娘的男人定定看着沈三好一会儿,忽然笑了,点头:“行啊,给你块肉都行。”
    沈三眼睛一亮,自来熟的几步就进了窝棚,结果还没靠近那陶釜,被王美娘男人一拉一带就把他两手反剪着压到了地铺上。
    沈三没防会这样,嗷一声叫起来,王美娘男人腾出手就把一块布巾塞他嘴里,也不知从哪摸出一把菜刀就在沈三手臂上,冷笑:“当我们家的肉是风刮来的?想吃肉,行啊,我现就从你身上割一块,片薄一点,下下去,一会儿就熟了。”
    这家的老三、老四眼睛登时就亮了。
    兄弟俩把碗一放,凑了过去。
    那是真开始打量沈三身上哪一块肉口感好了。
    沈三哪经历过这场面,吓得呜呜呜直挣扎,那布巾原是随手一塞,并不多紧,三两下被他呸呸吐出来,嗷嗷就告饶,一会儿是肉不吃了,一会儿是放过我吧,一会儿又喊美娘美娘侄女,给我求个情啊。
    王美娘整个人都没什么生气,沈三叫她,她也像是完全听不到,只眼睫动了动,人没动弹,眼珠子都没往沈三那边转一转。
    沈三的衣袖已经被这家的老三挽了起来,那只粗糙的手甚至在他大小臂上都捏了捏。
    捏完了又有些嫌弃:“瘦成这鬼样,骨头用来当柴烧还差不多。”
    又要掀沈三衣摆,沈三被吓得魂都要飞了,只这一会儿功夫,额上冒了一脑门冷汗。
    “别,别,我真不吃了,不吃了。”
    王美娘男人却看向缩在一角的王美娘,问道:“你们是邻居,他这年纪,有孩子吧?”
    原本枯木桩子一样的王美娘身子激灵灵一颤,把头直摇。
    那男人笑了,把菜刀往边上一扔,松开了沈三,把人提溜起来,又给他把衣裳整整、拍拍,笑道:“干什么不吃,饿着?还是吃土再把自己胀死?”
    然后冲自家兄弟一抬下巴:“去,给他盛一碗,挑两块好肉。”
    沈三努力把身子往后仰,想离王美娘男人远些,鼻翼翕张着,窝棚里除了陶釜里咕嘟的声音就是他粗重紧促的呼吸声。
    一碗肉汤被递到了王美娘男人手上,他端着送到沈三鼻下过了一圈,蒸腾的热气扑了沈三一脸,那只碗这才被塞进沈三手里:“吃吧,好好吃,吃我们两顿了,明儿记得给我们也带一块好肉来。”
    沈三手抖得筛糠一样,男人却笑,照着沈三的脸拍了三下,口中说道:“端稳喽,这东西来得可不容易,洒了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夜静寂了下来。
    沈三往回走,旁边是跟着‘送’他的两个汉子,王美娘男人和他家老三。
    越近窝棚,沈三的腿就抖得越厉害。
    直到了他家那一片窝棚搭出来的巷口,他停住脚步,咽了咽口水:“我,我到了。”
    那两汉子也不走,老大抬抬下巴:“进去吧,我们看着你进去。”
    老三提醒:“明天,可别忘了,没有的话我们哥几个可就认准你的了。”目光意味深长的在沈三身上扫了一眼。
    沈三呼吸又重了起来。
    ……
    窝棚里,今天连哭声喊饿都没有了。
    李氏丢了三粒黄豆捣成碎渣煮了黄豆渣水,正哭着和沈金一起给沈铁和甜丫喂。
    沈三站在窝棚口,借着石块垒的灶里一点火光,看着小的那两个蔫蔫的,最小的甜丫连眼睛都不大睁得开了,脑中就又响起那兄弟几人的话来。
    “想那么多干嘛,没准今晚就饿死了,今天不死,明天后天还能活?怎么死不是个死,让你这当爹的能活下去也不算白养了这些年。”
    “外边土匪比城里的士兵多得多,赢得了吗?城破的时候有力气的才跑得了。”
    “孩子嘛,你活着,再生多少没有?”
    ……
    他就直愣愣站在那儿,迈不动脚。
    李氏和沈金全副心思都在沈铁和甜丫身上,只有沈银看到了沈三,红着眼圈,弱弱地叫了一声:“爹。”
    第162章 她是王美娘(会哭的,能扛得住再买)
    李氏的恶梦在这一日初醒。
    她像往常一样醒来,因为长久的饥饿又比往常醒来得更艰难几分,神智终于清醒,睁眼后看了一眼榻里的孩子,似乎哪里不对,而后猛然一惊,撑起了身子。
    睡在内侧的四个孩子少了一个!
    晨光微曦,县学一带成片的窝棚区里,沉在各自或悲或喜或昏沉梦境里的人们陡然被一阵裂肺撕心的呼号声惊醒。
    李氏疯了一般,一户一户的闯窝棚,一声一声哭唤着甜丫甜丫,身后跟着沈三和泪流不止还有余力跟着出来寻人的沈金。
    继官兵东市示警,这一个清晨,窝棚区里的人们看到了城中更为残酷的一面。
    祁阳县不算大,可要在一间间密集的窝棚里,紧闭着门户的宅子里,五六千人中找一个三岁大饿得早已经昏昏沉沉的孩子,尤其寻人的自己也饿得走路都吃力了,并不比大海捞针轻松到哪里。
    李氏每过一处,乡民们只是把自家的孩子搂得更紧一些,这一刻起,家里有孩子的怕是连安睡也再不敢了。
    ……
    另一处窝棚里,从夜半在睡梦里被窝棚外的人唤醒后,闹腾了半宿的动静终于在天光透进这窝棚里时静寂了下来。
    凌乱的地铺上,王美娘头发蓬乱,面如金纸,如果不是心口还有起伏,看上去甚至已经不像是个活人了。
    身上身下腰腹里面都太痛了,她想蜷起来,却动一下都痛到难忍。
    王美娘知道,她活不成了。
    也不想活了。
    眼帘太重,想放任意识陷入昏沉时,又想起夜半来过的沈三和她亲眼看到因为哭闹挣扎被捂得没了声息又被塞上布巾的甜丫。
    甜丫。
    被卖的那一天,满村里所有人都只看得到那一袋半的粮食,包括她的亲生父母、兄弟,只在被架走的道上碰到沈家兄妹,沈金壮着胆子叫了她一声王美娘。
    她是王美娘。
    那是她最后一次还是王美娘。
    甜丫。
    王美娘心口起伏的幅度略大了起来,她侧头,老大和老三前半夜和后半夜都没少折腾她,这会儿鼾声大作,睡得正实,老二守城,老四是最后一个从她身上下去的,他心情好,也或者是看她脸色实在难看,出去买柴,说是顺便给她换一把米回来,刚出了窝棚不久。
    她太老实了,也被折腾得太狠,所以他们不再跟刚开始那样紧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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