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然真的是去浆洗衣物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院子。
    沈映鱼将木盆刚放在石礅上,身后的人就手快,拿起了里面装着的衣裳,几步上前踮起脚尖去晾。
    沈映鱼见他晾个衣裳都还需垫脚,陈大娘讲的那句话,越发在脑中清晰着。
    苏忱霁绷着雪白的小脸,垫脚晾衣。
    忽然手背一暖,指尖划过手背的触觉一闪而过。
    那是独属于女人指尖的柔软,带着莫名的激颤,从被触碰过的地方一路蹿出陌生的颤栗感。
    他停下动作,目光落在被碰过的手背,神色浮起一丝莫名的晦涩。
    身后的沈映鱼没有注意到他的表情,接过他手中的衣裳,顺手拍了拍他的头顶道:“我来吧,你去玩会儿。”
    沈映鱼晾衣裳,比小胳膊小腿儿的苏忱霁要快得多,几下就晾了不少件。
    苏忱霁被拍至一旁,并没有如她所言出去玩儿,而是立在槐树下,冷眼觑着院中满忙碌的人。
    树荫斑驳,偶尔有光俏皮地透过树叶,落在她的乌发,肩头,甚至是手腕上,线条奇怪而又理所应当。
    将最后的一件衣裳晾完后,沈映鱼转身便看见立在树下的人,目光却先是被他的脚吸引。
    如雪团儿般漂亮的少年,衣裳破烂却穿得整洁,然而趿拉着一双破烂得,可以窥见两三根脚趾的鞋。
    衣裳也捉襟见肘,完全不合身。
    沈映鱼蹙眉看了几眼,脑中突然浮起什么,转身回了屋。
    待人走后,苏忱霁立在院中,脸上渐浮起轻轻讥讽,转瞬即逝。
    想起方才她望着自己蹙眉的模样,他止不住地想笑,然而暮色沉沉的眸中,丝毫无情绪浮动。
    那是什么眼神呢?
    是心疼,还夹杂着愧疚,像是烂在骨子里的花,带着明媚的腐靡。
    恶心得令人想要摧毁。
    不知道她维持着那副表情,在污泥中腐烂该是什么场景?
    “忱哥儿,进来一趟。”
    清脆的女声响起,将他脑海中所想的东西打破,但他并没有应声,立在树下晦涩地盯着窗户看。
    她这是发现了吗?
    第6章 发现
    屋内的沈映鱼久久闻不见应声,又提高声音唤了一声。
    苏忱霁颤着眼睫,敛去眸中的晦涩,缓步朝着屋内走去。
    他本以为自己做的事被她发现了,临在路过灶台时,还随手挑拣地上的小木棍攥在手中。
    那根木棍前端尖锐,似乎只要力道得当,可以一击将脆弱的眼球扎爆,亦或者是纤细的脖颈。
    苏忱霁地走进屋,站在门口,眨了眨眼,看着背对着自己不知在忙碌何事的背影,软声地道:“阿娘唤我作何?”
    他小弧度地移动过去,腔调犹如带着雀跃的甜,手中缓缓举起尖锐的木棍。
    现在只待她转身,他就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眼球扎破。
    似是看见那绚烂如艳丽的花,在绽放的场景,他眼底浮现几分狂热的亢奋,舌尖舔着干枯的唇瓣,将眼眯起无害的弧度。
    或许她会在今日死,也或许他会在今日死。
    “忱哥儿,快来看,我方才在柜子中翻出来一双崭新的鞋,许是婆婆生前为你做的,快试试现在能不能穿。”
    沈映鱼正蹲在地上,头也不回的一面唤他,一面在拆鞋中缠绕的布条。
    轻柔的语气带着欣喜。
    这双鞋她其实还记得,的确是陈娘生前给苏忱霁做的,只是后来被她藏了起来。
    方才见他脚趿着破烂的鞋子,她才想起来这件事。
    沈映鱼只顾着讲话,从始至终都并未回头,所以没有看见身后的小少年,正高高举起的尖锐木棍,扬着眉眼,眸中含着灿烂的欢喜。
    狂热的欢喜因这句话,定格在雪白的小脸上,又渐渐变成漂亮雪鬼露出狰狞的模样。
    “忱哥儿快来。”她还一无所知地唤着。
    苏忱霁盯看着,脸上诡谲的表情消失,垂下手,缓步行至她的身旁。
    看见沈映鱼埋头弄着的东西,表情古怪的一怔。
    沈映鱼将崭新的鞋完全弄出来后,捧着转身,扬着灿烂的笑容。
    她见他手背在身后,似乎动了动,表情有些怪异。
    “过来看看还合适吗?”沈映鱼并未太在意,伸手将人拉到一旁,欢喜的让他坐下。
    苏忱霁任由被她拉着坐着,琉璃般黑亮的眼眸微掠过她的面容,依旧沉默寡言。
    沈映鱼蹲在他的脚边,本来是要帮他穿的,但视线却被一旁不知何时,滚落在春凳下面的尖锐木棍吸引。
    瞥了一眼就松了手,沈映鱼抬头,含笑地看着坐在春凳上乖巧的小少年,道:“自己穿上试试合不合脚,不合脚,我晚些时候给你改改。”
    她站起身,垂在一旁的手隐约有些发抖。
    “嗯。”苏忱霁垂着眼眸,神情乖巧地点了点头,弯下腰。
    视线掠过春凳下的木棍,他的嘴角轻翘,心情越发愉悦的将鞋子穿上。
    他穿上崭新的鞋,双脚踏在地上走几步,然后转身看着沈映鱼,眉眼具弯地道:“阿娘,将将合适。”
    其实是有些大,但他就是含笑着说合适。
    沈映鱼扬着嘴角扯出一个笑,有些心绪不宁。
    春凳是她进来时才搬来的,底下怎么会有一根这般尖锐的木棍?
    “阿娘,我现在可以出一趟门吗?”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雀跃,像极了穿新衣急着要出去炫耀的稚童。
    “去吧,早些回来就可以了。”沈映鱼勉强带着笑,挥手让他去。
    “嗯,谢谢阿娘。”他扬眼,琉璃乌瞳中盛着她此刻的表情。
    心,不出意外的在狂跳,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兴奋,似乎还在发出一声比一声,还要尖锐的狂叫声。
    苏忱霁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嘴角的笑已经归于平静了。
    突然,他扭头瞥着屋内,无辜地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张牙舞爪的戾气。
    屋内的沈映鱼过许久才站起身,弯腰将春凳搬起来,拾起底下的木棍,一脸沉思地看着。
    她想起来了,前世苏忱霁相隔十年后回来,第一件事似乎本是要杀她的。
    那柄冒着寒气的长剑,毫不留情地浅划过她的脖颈,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面冒,随后那剑刃却一转,混合着血挑开了她的衣襟。
    当时她害怕得要死,一手捂住脖颈,一边疯狂谩骂他,也不知是哪句话戳到了他心。
    清隽漂亮的青年倏地嗤笑出声,收起手中的长剑,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冷白的手微抬,带着清冷的疏离。
    身后便有人将她拖走。
    从此以后,陈家村少了一位众人皆厌的寡娘,而盛都苏府的苏大人多了一位小阿娘。
    回忆截然而至,沈映鱼放下无意识按在脖颈的手,抿唇将木棍拿到外面,四处寻了个地方将东西藏起来。
    再次回到屋内沈映鱼坐在床上,伸手摸索着,什么也没有发现,松了一口气。
    好在此刻的苏忱霁对她恨意并不浓,不然方才分明有机会刺她的,却选择了丢掉。
    到底是自己造的孽,沈映鱼如今也怨不得他,日后好生待他,希望此间的隔阂能早些消散。
    手无意识地搭在枕上,下一息她弹起来,站立在床上捂着手,手指上正争先恐后的冒着血珠子。
    沈映鱼无言地瞥向枕头,幸好方才她没有躺下去。
    自己造的孽。
    沈映鱼在心中再次劝着自己,随意将手中的血搽干净。
    上前将枕头上的插着的针都取下来,找了个木箱子,将屋内尖锐的针和剪刀都收进去,最后寻个高处藏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她犹觉得不够,转身在仅有的两间屋里,转了几圈后才停下来。
    沈映鱼确保那些危险的东西,以苏忱霁目前的身高都无法触碰后,眼中闪过满意,然后继续去做旁的事。
    暮色黄昏,天边橙黄一片,浓艳的晚霞余光熏染了天,宁静的村庄渐升起袅袅炊烟,形成一线薄雾缓慢消失在天际。
    苏忱霁推开大门踏进院子,忽地顿住了脚。
    他立在明暗交织的门口,挑起漂亮的眼,看着前方昏黄的烛火,以及身着木簪布裙的女人忙碌地转在厨房。
    那一刻他有种莫名的感觉。
    他就像是普通的稚童,外出游玩后归家,看见有人烹煮佳肴的美好错觉。
    沈映鱼今日大致收拾了屋内,趁着天色尚早去找陈大娘借了鱼栏,在小池塘中拦住一条不大不小的鲫鱼。
    刚好炖上,加些香果,鱼香味四溢。
    她弯腰拿起勺子舀在碗中,尝了尝,味道鲜嫩,刚欲要放下碗,耳畔就响起了带着一丝恹恹的声音。
    “阿娘,我回来了。”少年小小的身子立在门口,猫瞳般的眼眸半垂着,又可怜又惹人喜爱。
    看样子这趟出去并不是多愉快。
    孩童难免喜欢皮,沈映鱼并未询问他今日出去作何了,脸上挂着暖意的笑,对着他招手。
    “忱哥儿,快来尝尝味道如何。”
    苏忱霁头微歪,目光掠过她的脸,缓步挪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碗。
    忽的余光瞄到她似乎拿着木勺举起了手,心中下意识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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