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她用脚尖点住小男孩的肩胛骨,感受到他久伏冰面后的瑟缩,“冷吗?”
    男孩扭过脸,高挺的鼻梁擦过积雪,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长得像你那禽兽爹就罢了,性情也这样像。”女子顾盼间略有失望,自言自语地嘟囔些令人费解的话,边说边舀起满满一瓢开水,像贴着树根给幼苗浇水似的,任滚烫的水溅落到小男孩的手背上,嘴里还在碎碎念。
    男孩蜷起指尖,紧紧地抠住地面,整节指甲都嵌进雪地里,小臂随着大股大股的水流阵阵战栗。
    腕关节早已红肿一片,弹起的水珠在白皙的小臂上留下疹子一般密密麻麻的水泡。
    他一声不吭的咬紧牙,听着水花飞落到皮肤上的声音。
    女子还觉不够,用勺柄抵住桶底,直接将整桶的水抽了下去。
    “孽种!”她疯了似地将桶一砸。
    肿起来的手背就像被撑大的肠衣,轻轻一碰就裂开口子,更别说是这般大力的扔下一个重物。
    鲜血与融化的血水混为一处,很快又因天气寒冷结成冰渣,就像钻进了珊瑚虫的琥珀结晶。
    她神经质地发出夸张的笑声,脚步悬浮,晃晃悠悠地就要摔倒在地,几乎站不稳。
    “以为让我生下孩子就能困住我?”
    她蹲在男孩面前,狠狠捏住男孩的双颊,把一颗黑丸塞进他嘴里,“任他聪明绝顶,也想不到还有个小儿子在世吧哈哈哈哈哈。”
    女子眼白里布满暗红色的血丝,眼眶里却兜着泪。
    在她说话的时候,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到雪地里。
    她眨巴眨巴眼,似乎对自己落泪的行为十分厌恶,快速揩掉泪珠,恶狠狠的指着男孩,“扔地牢去,别给他饭吃。”
    男孩被按的时间久了,腿脚像是饿极之后那种无力的酸胀感,软软搭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一句话,就被像谷草堆一样钳制着拖走了。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男子从回忆里猛然回神,心惊地按住老九的肩,喉咙里却跟卡了根鱼刺似的,半天说不出来话。
    他当时就站在那偏僻小院门口,与小男孩死水般的视线相对。
    那种仿佛与深渊凝视的深不可测,让他第一次对自己没见过几面的孪生弟弟产生了一种排斥感。
    就如走在荒无人烟的乡村小道上,密密麻麻的蚊虫不停盘旋在头顶。
    这种不知是敌对还是恐惧的感觉,一直蔓延至今。
    ——
    马蹄“踢踏”响起,落在久未经修的砂石路上,留下串串清晰的印迹。
    清妩把裴慕辞拉到身后,由着马纵情地跑,很快就出了城。
    她每隔几息的时间,就将首饰上的珠串扔一颗在沙地上,到最后没有可以留记号的东西了,她又开始扯外衫上的纽扣。
    裴慕辞的呼吸灼在她的后颈上,烫的吓人。
    “我们下马。”清妩不确定后面的黑衣人有没有追上来,正好马儿跑进了一片可以藏人的林道中。
    她迅速解下没用完的箭羽扔到背上,拿弓倒抽在马尾,马儿吃痛长嘶一声,飞快的冲出视线。
    蹄印也一直向前延续,汇合在看不见的天际。
    荫道两旁种着笔直的松树,蓬乱的松针像是团团人影立在身后,似乎有许多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静静的盯着两人。
    清妩视若未察,让裴慕辞站到旁边的灌木里,她回到刚刚两人落马的地方,左右晃动脚底,把一深一浅的脚印抹平。
    她好似并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失去分寸。
    裴慕辞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些不太能理解的疑惑。
    堂堂公主,本应是琴棋书画样样在手的闺秀表率,可她不仅精通马术,还能搭弓射箭,准头也相当不错。
    裴慕辞方才亲眼看见,她用着校场士兵都要经过训练才拉得开的硬弓双箭齐发,一箭射进了黑衣人的脖颈,另一箭正中眼球。
    “啊呀!”
    清妩光顾着留意周围有没有细碎的声音,一个不留神踩进了松散的土堆里,身子一歪就要朝下跌。
    裴慕辞本就撑着一口气,突然被狠拽了一把,刹那间就失去平衡,被清妩带的一起往下滚。
    谁成想灌木丛后,竟是颇为目眩的秃壁。
    那坡度不算陡峭,偏途中满是支起的烂树丫和凹凸不平的硬石,极易刮伤衣物割裂皮肤。
    裴慕辞的力气早消耗殆尽,他竭力抓住灌木生出的藤蔓,可几秒后藤条也滑到了末梢。
    他想起她被摁一下都泛红一片的皓腕。
    没有丝毫犹豫,他把清妩抱进怀里,小臂垫在她背上,企图以此减轻翻滚对她的冲击。
    肩胛骨碰上冷硬无比的岩壁,两人没滚出去多远,清妩便听见裴慕辞胸腔里的闷哼。
    她没有抬头,双手从他的桎梏中钻出来,把他的脸朝她的颈窝里按。
    “可别把脸刮坏了。”
    裴慕辞:……
    山林中的夜总是格外得黑,两人在不断翻滚中仿佛跌进了一团墨色里。
    清妩听见清脆的“咔嚓”声,下滚的速度陡然减缓,而后慢慢停了下来。
    她像是把裴慕辞当成了地垫,四仰八叉的趴在裴慕辞身上。
    浓稠的黑幕宛若身处不见五指的海底,银盘似的月光渡下一层幽幽的细光,周围树木静止,一丝风也没有。
    “殿下这般在意这皮相?”裴慕辞的右肩撞在了最开始的那棵松树上,他倦懒的低头看了一眼,没太在意。
    应该就只是脱臼错位了,再严重些的话,大概骨折了。
    “本宫难得瞧上一个人,可不能就这么没了。”清妩紧锁着眉心,从他身上爬起来,拍拍衣裙上沾的尘土。
    裴慕辞把她保护的很好,她身上衣料都是完完整整的,一处磕碰都没有。
    反观裴慕辞,却有些许的狼狈。
    外袍早在打斗中被染上不知是谁的血,原本半束的长发披散下来,还沾上了些乱七八糟的杂物。
    他坐起身,随意拨弄几下黑发,流云泄地,动作说不出的优雅安然,毫不在意的问道:“倘若皮相下的灵魂,脏得透底呢?”
    “那正好,和我是一类人。”清妩无所谓的回答,伸手拂掉他发尾的碎渣,像是在打理听话的布偶娃娃。
    裴慕辞眸光微转,眼睛里闪烁着若子夜寒星般的光芒。
    他没有力气再去细想清妩话里的不寻常,掌心按在右肩上,忍着疼四处按了几下。
    “这受伤了?”清妩刚要靠近细看。
    又是“咔”的一声。
    动作果断,自然而潇洒。
    他仿佛听见了什么极致美妙的声音,唇角勾起散漫的微笑,“治好了。”
    清妩压着音量怪叫一声,如振翅的蝴蝶般拍开他的手。
    “干嘛干嘛?”
    这人怎么这样啊?
    看着斯斯文文面如冠玉的,对自己下手可真狠。
    “疼不疼?”
    “不疼。”不但不疼,甚至有丝丝痛快的游丝在血液里奔窜。
    “怎么可能不疼?”清妩急地掐自己的虎口,连忙凑近去他露出来的地方还有没有外伤。
    刀伤、箭伤,错落分布,有一些在刚刚下落的拉扯中,又重新被撕裂开。
    她想碰一碰,又缩回手,在一两厘的距离外,隔空描绘着伤疤的形状。
    “殿下不必——”他话音未尽,却陡然卡住,面容上终于出现了堪称为失态的表情。
    清妩半跪在他面前,轻轻朝他的伤口呼着气,“受了伤,吹吹就不疼了。”
    微热触感拂过伤口,比那真的愈伤膏还管用。
    裴慕辞眼底满是触动,入目皆是她脂玉般洁白无瑕的侧脸。
    她的呼吸像是几根坚硬的马尾毛,毫无规律的扫在他的皮肤上。
    他闭上眼,睫毛无法克制的随清妩的节奏颤抖,腰腹上的肌肉也在用力收缩。
    全身上下好似被那一呼一吸下了蛊,不听他使唤了。
    他从没有这般失控的时候。
    “你好烫。”清妩搭在他肩上的手,像是捏在点燃的木炭上一样。
    裴慕辞当然也察觉到了异常,并非是清妩在他身上点的火,而是两股极寒极暖的支流,正在他体内对撞。
    他清楚,那毒提早发作了。
    可为何偏偏在今日?
    他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挫败的无力感,还有对那人漫天的恨意。
    “殿下,先走吧。”
    裴慕辞用干净的指节揩掉清妩脸蛋沾上的一点点灰尘,推了推她。
    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话音刚落,他呼吸猛然紊乱起来,面上血色瞬间全无。
    清妩心也跟着揪紧,却不知道哪里能帮上忙。
    她只知道裴慕辞突然间就很不对劲。
    白日里他都敢拿起刀往自己身上扎,但此时此刻,他的身子却在细微的晃。
    裴慕辞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破绽,也只能勉强撑住身子维持着坐姿,再想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已然是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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