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林书院是世族学府,反对空谈理学,主张经世致用,不管是何身份,进去后都不论尊卑。
    江蛮音化名江蛮,在里面安安稳稳读书,她是低年级的学子,和苏临砚很少相见。
    可每次苏临砚得空来看她,都能一眼瞧见。
    于人群中,自有内敛光华,乌眉俊眼,好似颜色都比旁人沉下一色,可堪入画。
    实在特别。
    像披了一层虚无的春晖,连江南连绵的烟雨都不能遮掩其身上的夺目光彩。
    身量高瘦,带着少年的清濯气,会蹲下给她一块糖,又细问学业如何,功课能否妥善解决。
    声音低柔温润,没有半点不耐。
    可再俊秀的哥哥,也是不能问这些东西的。她头都不敢抬,脸红得要滴血。
    江蛮音当时除了骑射拔尖,其他功课都特别差!倒数!是会被夫子节节点名的下第生。
    她每次还没说完两句话,就把糖紧紧攥进手心,一副想跑的架势。
    苏临砚却知她幼时惧男,迟疑是自己的问题。
    于是他并不刻意接近,相见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直到一天,江蛮音和同龄学子有了冲突。
    苏临砚在路上听夫子复述现场,江蛮音发髻全乱,压在一个比她还高的男孩身上,两人绞扯在一起,打得有来有回。
    苏临砚赶到时,两个学子早已被处罚靠墙,各站一边。他老远就听闻一阵哭声,因此走得格外急。
    却看到那个模样俊俏,十一二岁的男童,好像是季家将军的儿子,正以手拭泪,啜泣不止,满脸羞辱。
    江蛮音这边也不见好,她低着头,一头鸦青乌发垂着,挡住了半张皎净的脸。
    再往下看,红绸发带紧攥在右手里,那只袖子也被撕碎,隐约露出细白肌肤。
    苏临砚快步走过去,第一句话,不是安慰,也不是问此事的是非对错,而是在她面前半弯腰,半贴着脸问:“他知道了吗?”
    江蛮音有些无措的道:“不清楚……”
    她又有点委屈,跟苏临砚说了前因后果:“他要和我比试,输了又不服气,我不想再比一局,他便扑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说‘都是哥们’这些话,不知道摸到哪……”
    苏临砚皱眉问:“摸到哪?”
    江蛮音连忙摇头:“不是那些地方,就……肩膀。他说‘好你个江蛮,怎么跟个女的’,还没说完我就把他摁住了。”
    苏临砚在思忖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想什么:“然后呢……”
    江蛮音盯着自己的脚尖:“就、打起来了。本还不算激烈,后来他骂我……‘名字倒粗野,人怎么像个娘们’这类,我生气了……就彻底、扭到一起了,不知道他发现没有。”
    她说到最后,还看了看苏临砚的脸色,小声道:“能不能不要告诉姨母。”
    苏临砚用手中折扇在她头上敲了一记,未回话,走向那季将军儿子面前。
    江蛮音捂着脑袋,支起耳朵也未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没过一会儿,苏临砚就回来了,跟她道:“他并不知情,只为了跟你打好关系,反而被挨了一套,心中委屈。”
    江蛮音大惊失色,最后憋出一句:“我真的不是很懂这些同窗郎君……”
    苏临砚听后,露了见面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们两个最后都被带走,各自加量了功课。
    江蛮音主修的策论几乎全是赤字,被苏临砚看到,凝视良久。
    她头低得抬不起来,在心里微怨那个姓李的同窗,要不还能瞒上十天八月。
    那天苏临砚把一年的气都叹完了。
    他含笑,颇有一丝无可奈何:“这个是不是也不能告诉母亲?”
    江蛮音羞愧难当,一时不知点头还是摇头,只道:“我会努力赶上功课的。”
    苏临砚似乎有些不能忍受,下了命令:“以后每日这个时候,都要来我的书房再温读一边。”
    那天苏临砚帮她校阅文章,直到很晚。
    那天夜间还下起春雨,洋洋洒洒,又细又密,即便门窗紧锁,屋内也飘进了春潮的湿闷气。
    还夹杂一股苏临砚身上的沉檀香。
    她那时没心思赏雨赏人,只记得自己心中已经纷乱成结。
    为此还问了一句:“苏哥哥,若是你有一个妹妹,会给她取‘蛮’这类,注解粗野,可能受人取笑的名字吗……”
    当时苏临砚正提笔修文,闻言顿住,墨水漉漉沾湿笔端,顺笔杆淌入手心,湿凉微黏。
    “被白日之事扰乱了心绪?”
    江蛮音闷闷嗯了一声。
    苏临砚取一张新纸,以手沾墨,写下了她的名字。
    “蛮蛮。”
    “她应该是祝愿你,无论在何种境遇下,都野蛮生长,茂盛充沛。”
    灯火摇曳,窗外雨声沙沙。
    江蛮音一直记得那天。
    苏临砚肩背落满灯光,长指沾墨,淅淅沥沥地往纸上淌。模糊氤氲中,少年眉眼浓烈,又温润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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