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祝隐洲从未想过自己为何会如此,但眼下,看着那些刺眼的,由别人留下的痕迹,他似乎隐约触摸到了什么事情的边界。
    父皇曾用派他去洛阳一事试探他,当时祝隐洲并未正面回答,但只有他自己明白,即便没有公务在身,他也会去洛阳。
    自从成婚第一年父皇提醒过他一回之后,祝隐洲便打算每年都会与沈晗霜一起去祭拜岳父岳母。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但看到沈晗霜留下的那张已经完整的和离书时,祝隐洲就知道,即便没有任何其他的事情,他也要去这一趟。
    成婚当晚他便同沈晗霜说过,他不会勉强她做自己的妻子,若沈晗霜想离开,他不会强留。
    但起码,他想听听她的理由。
    沈相想公开他已同沈晗霜和离一事,祝隐洲不会阻拦,也没有立场拦。
    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已经和离了。
    沈晗霜不想再同他做夫妻。
    思及此,祝隐洲眼底有黯然情绪一瞬即逝。
    片刻之后,祝隐洲走出书房,回到自己已多日不曾踏足的明溪院卧房。
    屋内的一应布置都还是沈晗霜离京前的模样。
    那枚破了的香囊和她留下的和离书也还放在桌上。
    并非他有意忽视,某些事情便能回到发生之前。
    结为夫妻需要两人都点头才行,但分开一事,只需要有一人下定决心便已足够。
    他和她都不是会勉强对方的人。
    他虽会去洛阳见她,却只是想知道她要和离的缘由。他不会纠缠她,更不会扰了她的平静生活。
    祝隐洲将那张自己三年前便写下的和离书又看过一遍,随即亲自带着和离书去了户部,将沈晗霜的户籍转回了沈家,又进宫更改了玉牒。
    至此,无论人前还是人后,他和沈晗霜便都不再是夫妻了。
    如她所愿。
    *
    很快,长安城中的人便都知道,沈家与皇室之间的这桩婚事已经彻底结束了。
    旁观者的态度不一,但有不少与沈晗霜相识的京都贵女都替她觉得惋惜和遗憾——
    “眼看着陛下的登基大典在即,太子和太子妃的册立礼也在筹备中,她却原来早已同新太子和离了。”一位京官的女儿不无可惜道。
    她身旁的刑部尚书之女余南栀蹙了蹙眉,提醒道:“皇家的事,你我慎言。”
    “我们私下里随口说几句罢了,也并未说什么不妥的话,不会有事的。”有人道。
    “你不是一向同沈晗霜关系亲近吗?可知道些什么?”
    余南栀摇了摇头,没有多说。
    她也没想到,沈晗霜会这么突然地同新太子和离,还是在她离京之后才传出消息来。
    那人便也不再问她,转而道:“我猜,他们应在叛军逼宫那日之前便已经和离了。”
    哪怕两人间有天大的问题,任谁都不觉得沈晗霜会放弃已近在眼前的太子妃之位。
    “也不知是他们中的谁先提出来的?”有人好奇道。
    “太子看着清清冷冷的,实在不像是会为哪个女子动心的模样。”
    旁人又道:“但沈晗霜这三年来倒是一直用心打理着王府后宅,是个称职的儿媳和妻子。如此看来,或许是她用情更深?”
    “那便应不是她提出的和离了。”
    有人猜测道:“难不成是太子不想要沈晗霜了,所以两人才会和离?那沈晗霜去洛阳,恐怕是自觉面上无光……”
    “再说就过了。”余南栀再次正色提醒道。
    众人见她神情严肃,便也没再继续往下说。
    但她们其实大都同意那人的猜测,觉得应是太子提出的和离,沈晗霜自觉在长安待不下去了,才会去洛阳避一避。
    毕竟同是和离一事,对男子和女子的影响却天差地别。
    太子和离后,多的是娉婷少女想嫁给他,在座的贵女里,便不乏有动了心思的人。
    但曾嫁做人妇的女子,总会承受更多外人的异样眼光。莫说再找一桩好的婚事,在娘家待不待得下去都是未知。
    就看陈相的女儿陈兰霜,夫君谋逆丧命,娘家不仅不说接她回府,还将有伤在身的陈兰霜送去了洛阳亲戚家,竟像是看都懒得多看一眼似的。
    沈晗霜自幼被家中疼爱看重,即便同样去了洛阳,那边的明家人应也不会让她的日子难过,她的处境应会比陈兰霜好些。
    但这也终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不然她何须避去洛阳?
    原本不少人还等着看,想知道沈晗霜会不会后悔与新太子和离,错失太子妃之位。
    如今沈晗霜去了洛阳,她们便也只能暗自猜测一二了。
    洛阳城中。
    沈晗霜还不知道长安疯传的各种或真或假的猜测。自抵达洛阳那日起,她便过得十分顺心,除了想起沈府的家人之外,她很少会想起长安城里的人和事。
    外祖母年纪大了,却还是很喜欢热闹,总是带着沈晗霜和明姝雪一起,今日去看望这家老姐姐,明日去那处新开的茶楼里尝一尝新茶点。
    不像隔辈祖孙,倒像忘年交的三姐妹似的。
    沈晗霜在洛阳城里也有几位自儿时起便相识的闺中密友,不和外祖母一起时,沈晗霜便会被她们邀去各处游玩,日子过得很是愉悦轻松。
    长安城中的往事正离她越来越远,沈晗霜也顺其自然。
    而她不知道的是,祝隐洲很快便要来洛阳了。
    祝隐洲出发去洛阳的前一日,循礼进宫向父皇和母后辞行。
    皇帝叮嘱他公事要尽心,私事也不要忘了。
    玉牒已改,沈晗霜和祝隐洲和离的事情已成定局,皇帝不好出面干涉,便只能由祝隐洲自己处理。
    皇后当时不曾多言,只在皇帝有事先行离开后,将祝隐洲留下,又屏退身旁宫女,单独同他说话。
    “我不过问你的公务,只问私事。”
    和对待祝寻时一样,皇后并未对祝隐洲改口自称“本宫”。她还注意到,皇帝在两个儿子面前也未自称“朕”。
    似乎他们虽改换了身份,却仍只是这两个儿子的父母。
    “此行去洛阳,可有晗霜要同你和离的缘故?”皇后声音温和,开门见山地问道。
    祝隐洲如实应道:“有。”
    闻言,皇后轻声说:“你打小便是个有主见的孩子,从不用我和你父皇担心。”
    “这次你能将晗霜接回家来自然好,但有些事,我放心不下。”皇后欲言又止。
    祝隐洲此行并非为了将沈晗霜接回,勉强维持这桩她不想继续的婚姻,他只是想知道她要和离的原因。
    但他没有解释,只神色如常道:“母后但说无妨。”
    皇后面色担忧,问他:“你可知为何你们成婚以来,我从不曾过问子嗣一事?”
    祝隐洲心神微顿,紧接着便听皇后继续道:“因为晗霜不想要孩子,她一直都在服用避子汤药。”
    第16章 避子汤药
    还在平南王府时,皇后身边的嬷嬷很早就察觉,沈晗霜的陪嫁侍女有时会亲自去药铺抓药。
    皇后暗中让人捡了明溪院倒掉的药渣,去问过与王府相熟的名医。得知那虽是避子汤的药方,却不仅对女子身体无害,还有调养之效。
    名医说那药方极为难得,几近失传,他手里也只有一份残缺的,没想到还有人有完整的方子。
    皇后那时便猜出,那药方应是洛阳明家,沈晗霜的外祖母给她的。
    知道那药不伤身,皇后便也没有旁加干涉。
    “我原本想着,你们夫妻感情稳定,总会有考虑要孩子的那一日,不必急于一时。”
    “却不曾想,还没等到那一日,你们便和离了。”
    皇后有些遗憾。
    她曾想过,若能看着沈晗霜和祝隐洲生儿育女,相伴一生,也算聊以慰藉她多年前的失女之痛。
    但沈晗霜有她自己的想法,皇后不会仅因自己的遗憾与期待便给她施压。
    见祝隐洲沉默不语,皇后在心底无声叹了一口气,温声问他:“你认真同我说,究竟是你不想要孩子,还是晗霜不想要?”
    祝隐洲敛回心神,却回答不了这话,只能说:“她不曾和我提起过此事。”
    闻言,皇后也猜到了几分,提醒道:“你们已经和离过一次,若你此行去洛阳有心挽回,有些事情,该弄清楚的,还是得弄清楚。”
    “究竟是一时置气想要暂时分开,还是你们这三年来一直不曾真的交心,你们都要想明白。”
    “一桩婚事,若成了,对于男子来说或许只是后宅之中多了一位妻子;若不成,或许也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而已。”
    “但对于女子来说却远不止如此。”
    祝隐洲应下:“儿臣明白。”
    皇后语重心长道:“若你给不了晗霜想要的,便不能再让她继续在你身边等着,熬着,日渐失望。”
    祝隐洲不自觉轻压了压眉梢。
    等着。
    熬着。
    日渐失望。
    成婚三载以来,沈晗霜是如此感觉的吗?
    离宫后回王府的路上,祝隐洲一直在沉思。
    他从不知沈晗霜在服用避子汤药。因她从不曾说过。
    但常日在院子里静养的母后能够发现的事,他作为她的夫君,竟毫无所觉。
    就像沈晗霜同样不知道,即便没有外祖母给的那张药方,她也不会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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