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那家的大儿脸色一变,见此便要冲过来,趴在地上的老头不着痕迹对他摇了摇头。
    一只脚猛地踩在了他的胸口,老头顿时疼的面色发白,冷汗直流。他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单衣,不像是被扒了,而是本就穿得单薄。大当家却没看脚下的老头,而是冲着脸色煞白的一家子咧嘴狞笑,当着他们的面,手头的刀直直插了下去。
    “噗嗤。”老头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一双浑浊的老眼目光涣散,转瞬便没了声息。
    这毫无预兆的一幕,让一家子目眦欲裂,老头的儿子双目刺红,大叫一声扑过来,惊惧和愤怒充斥了他的内心,他又哭又怕又怒,跌跌撞撞抱起已经没了气、嘴角还在流血的老爹,哭嚎道:“你为什么要杀我爹,你为什么要杀他,粮食不是给你们了吗,家里的钱也给你们了,都给你们了为什么还要杀我爹!!啊!!我要杀了你给我爹报仇!!”
    他鼻涕眼泪横流,起身朝着匪首扑去,还没靠近人,他便感觉肚皮一痛,往前一步,痛感便愈发强烈。他愣住了,张嘴想说话,说出来的却不是语句,而是一口口鲜血。
    他低头,看见一把长刀贯穿了他的肚子。
    他张了张嘴,在倒下之前,口含热血,语不成句问道:“为,为什,么,要,杀,我爹,爹……”明明都照着族老们说的做了,为什么?
    但没人回答他。
    染着他们父子二人鲜血的长刀从他肚子里抽出来,匪首一脚把他踢开,狞笑着看向已经吓得瑟瑟发抖的这一家子,迈步朝她们走去,刚迈开一步,脚便被抱住,他甚至懒得低头,脚下一使劲儿便把他踢开了:“老子最烦别人把我当傻子戏弄,当我是茶客呢,搁我面前摆上台子唱起戏来了!说,你们家的粮食藏在哪儿!”
    “就,就那些,全都给你们了……”这家的老婆子死死抱住孙子,男人儿子接连死在她眼前,她吓得心神俱灭,却不敢像儿子那样扑过去,望着还在滴血的大刀,她死死抱紧了孙子,却还是没能护住,娃子被匪首一把拎了起来。
    “你这老婆子真是见了棺材都不掉泪啊,我说了,我,不,爱,看,戏!”话音落,那刀便已横在已经吓到不会哭的娃子脖子上。
    “在山里!在山里!我带你们去,求你别杀我儿子!”比婆子反应更快的是男娃的娘,她膝行向前连连磕头,砰砰砰磕得又响又重,磕破的额头流着鲜血,顺流而下滑到眼睛里,她两眼血泪,扑过来一把抱住匪首的腿:“我带你们去,我家的粮食和牲口都藏在山里,他们都把粮食藏在山里,我不知道具体位置,但我晓得都在山里!求你了,求你了,放过我儿子,他还那么小,求你了……”她哭求连连,松开他的腿,弯着腰又给他磕头。
    匪首手一松,已经被吓傻的娃子落在了地上。
    妇人还没来得及高兴,身上便被踢了一脚,她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紧紧握了握儿子的小手,随即闭了眼,猛地把娃子推给婆母,弯着腰带他们去山里。
    他们离开不到半刻,安静的村子瞬间惨叫声连连,娃子的惊恐哭叫,大人的哭求嚎叫,每走一步,妇人的心便沉一下,她脸上淌满了泪,她晓得自己活不了了。
    便是土匪不杀她,村里也容不下她了。
    可她不能不说,公爹死了,她男人也死了,他们家只剩下她儿子了。
    那是她的儿子,她愿意拿命去换。
    妇人捂着嘴,不敢哭出声,更不敢回头,这么多年的邻居,她甚至能从惨叫声中分辨出是谁声音,王婆子,周谷子,李家媳妇,周二毛……
    往日里大家伙吵吵闹闹,她和李家媳妇打过架,周二毛还打过她儿子,王婆子私下骂过她,周谷子和她男人因水渠的事儿动了锄头,两家为此老死不相往来。
    没了,都没了。
    “呜。”她死死咬住双唇,眼泪迷了眼,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
    她带着一群土匪朝着山上走,把被死亡笼罩的村子丢在了身后。
    她是周家村的罪人。
    第123章 123
    ◎背道而驰◎
    村里的惨叫声, 连跑到半山腰的满仓和林大爷都听见了。
    二人脸色煞白,紧咬牙关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来, 尤其是林大爷,中午带着满仓换了好几条山路,肆意疯涨的枝丫打在林大爷脸上,满仓身量比他小,躲在他身后反倒没受什么伤。
    这条路, 满仓越走越惊讶,当初他在山里摔了, 整个人滚到一个山沟里爬不起来,林大爷当时砍柴经过,正好救了他。
    他正要问,却听见前方不远处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林大爷立马停下脚步,一脸谨慎地把满仓藏在身后, 杂草拨开后, 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朝他们走来。
    他心头顿时松了口气,是满仓的姐夫。
    “姐夫!”满仓从他身后冒出个头来,见到卫大虎,他心里猛地松了口气,当时姐夫叫他跑,他慌不择路拽着林爷爷便跑,心里一团麻乱, 啥都没想, 路没选好还险些撞到土匪手里去, 好在是林爷爷拉着他进了山, 否则后果真不好说。
    只顾着逃命,他都没注意到姐夫从那条道进的山,眼下终于见着人,他才长舒一口气。
    卫大虎点了点头,凝神望着山下,一双粗眉拧得死紧。
    林大爷带着满仓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山下,视野被茂密的树林遮蔽,从树叶缝隙中,隐约瞧见一座被血雾笼罩的村庄。
    沉默半晌,林大爷沉声道:“我早说这样不成,土匪岂是好欺骗招惹的,他们非不听,愣是一意孤行。偏又贪心,家家户户都是如此,做戏这做得不像样,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儿。”
    卫大虎扭头看他:“啥意思?”
    林大爷长叹一口气,大致说了一下周家族老们商量出的对策:“他们倒是未雨绸缪,把事情往最坏的那方面考虑了,但过犹不及的道理却没一个人明白。咱们村子虽然周家是大姓,但不是没外姓人,何况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一年到头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活,四季都是喝稀粥,本就没啥吃食,何况是家中那两只下蛋母鸡,那可是一家老少捧在手心里的金贵物,小娃子调皮揪了根鸡毛都会被追着打,他们咋可能事事都听族老的安排?咱们村最富裕的人家全都姓周,他,们舍不得鸡鸭肥猪粮食被抢,又想做戏,便叫我们把戏台子搭起来,被闹得太不像样,他们的私心,谁人瞧不出来?咋可能会听他们的。”
    卫大虎拧眉不说话,好似有些明白为何有李子坝那个前车之鉴在,周家村非但没能避祸,反而死伤愈发惨烈。
    林大爷长叹一声,扭头不再看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周家村,带着他们继续山里走,七拐八绕,这处地势已经有些深了,是满仓拾柴火不敢来的地方。
    “本来说好的是每家在山里藏一半粮,留一半在家中敷衍土匪,鸡鸭肥猪也是如此,肥猪还罢,快过年了,杀猪有个正当理由,回头把肉藏一半留一半,总归没全家性命重要不是?”林大爷拨开挡路的树枝,满仓和卫大虎走过,他才把枝丫丢开,弹开响起的破空声刺耳又厉,“结果周家人,尤其是村长他们几个老头,说一套做一套,说好留一半藏一半,他们却把家中肥猪杀了,裹起来整个扛到了山里,还有粮食,村里没啥秘密,家家户户今年下了多少粮,大家伙心里都有数,他们趁着天黑把大半的粮食都担去了山里,被人瞅见了,那人回头寻我们这些外姓人一说,也没声张出去,大家伙本就舍不得,那留在家中的一半粮食是做啥用,彼此心里都有数,是‘孝敬’土匪使的,以我家粮食凑你家数目,这谁愿意?”
    于是便发生了今天这一幕,周家人不讲信用,说好只藏一半,结果他们背着人藏了个□□成,只留一成敷衍土匪。
    这偷摸勾当被人不小心瞧见,偏生这人也不声张,私下联合周家村那些为数不多的外姓人家一合计,大家伙觉得不能吃亏,于是也偷摸往山里继续藏粮。
    家家户户的猪都杀了,狠心些的连鸡鸭都杀了,也有那混不吝的吧鸡鸭套了脚圈在山里,各家都有小心思。
    所以表面上,周家村十分团结,每日叫年轻汉子们巡逻放哨,实际上满村筛子,周家人和外姓人彼此防备,贪心的代价便是如今这般那人命去填匪徒的怒火。
    这事儿从哪处看都很蠢,可他们偏偏就这干了。
    为啥呢?因为没人愿意真把自家一半的粮食白白给土匪,人人都心存侥幸,出这主意的人从一开始就错了。
    三人一路疾行,不多时,连村落影子都瞧不见了。
    卫大虎也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乡下泥腿子连煮个粥都要掺糠加麸顿顿野菜,白给土匪一般的粮食,他在想啥?谁能心甘情愿?
    “你们村这么多年轻汉子,家中又不是没有锄头菜刀斧头,那群人饿疯了不要命,你们被抢了粮食饿肚子就有命了?”卫大虎忍不住道:“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拼一拼,狠狠啃下他一块肉,晓得他们血性不好招惹,下回他们就再不敢来了。”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道理不明白?
    李子坝是因为夜间被突袭,全村人没个防备,惊惧之下只能被他们得逞,毫无还手余地。
    可周家村呢?这么些时日商量出个啥对策?用一半的粮食换土匪的心善?他们就没想过土匪都抢到家里来了,可是那等心善之辈,真心善之人便便不会沦为土匪了!
    更不说就这稀烂的主意都实行得稀巴烂,家家户户八百个心眼,怕死又贪心,贪心到最后还不是个死。
    那伙人这回甚至都没选择夜间突袭,而是大白日便来了,可见他们毫无顾忌便来了,可想而知外头已经乱成什么样。
    不能待了,外头不能再待了。
    想到周家村的人,卫大虎眉头拧得死紧,此消彼长,一次两次没把那伙人的气焰压下去,任由他们肆意掠夺,而他们抢来的粮食可以招纳更多为了活命而豁出去的亡命之徒。他们人越多,势越大,周围十里八村,甚至定河镇,乃至长平县,便是还没开始打仗,从内里就开始大乱了。
    照他的说法,周家村这步棋下得和茅坑里的石头一样臭,他们若是一开始就没想着以粮换命,直接和他们硬刚起来,气势拉满,附近村落之间拧成一股绳,这口硬骨头,就这百十个土匪还真不好啃。
    败就败在,周家村的都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如今可好?粮保不住不说,命还丧在他们刀口下,一连两个村子被洗劫掠夺,软脚虾般不堪一击,势已颓便再难起了。
    他狠狠吸了一口气,想到大河村那群连夜间放哨都不乐意出人,他们仗着村子地势偏僻,觉得那伙土匪咋都不可能抢到他们村来,不知周家村遭难的消息传过去后,他们又是什么反应?可还稳得住?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略有些平坦的地势,林大爷脚步一顿,边回他边拨开一处茂密的草丛,露出下头的石板:“安逸消磨了他们的血性,年轻时能为了谁家先灌水抄起锄头干架,如今上了年纪,就想安稳过活。”偏又贪心,最后一句话他咽了下去,因为他也是其中之一。
    卫大虎和满仓便看见他把石头搬开,露出一个地窖口。
    卫大虎都震惊了,扭头看向这条进山路,这条路可比他们在半山腰挖的那个地窖难走多了,何况他还是一个人,空手进山都不容易,何况他要挑一担粮食?
    还有这个地窖,他蹲下去捻了捻入口的泥土,这可是新挖的地窖。
    行啊这老头。
    卫大虎和满仓蹲在人口,就见他先举上来半个箩筐,里头装了满满的猪肉,都是切成条抹了粗盐的,卫大虎接过后,紧接着又递上来半箩筐,好家伙啊,又是满满一箩筐猪肉,猪头猪腿猪肋,装得满满当当。
    满仓帮着姐夫一道抬,看见这两筐猪肉就晓得林大爷把猪圈里那头喂了一整年的猪给杀了,连猪都被杀了,他不由想到自己的母鸡,去姐夫家前请林爷爷帮着照看,今儿忙着逃命,啥都没来得及带。
    他都想抽空安慰一下林爷爷别伤心难过,命保住就成,他还有不少粮食,他养他老人家。
    结果还没来得及开口,地窖里又递出第三个背篓,里头是七八只鸡和四只鸭,褪了毛的鸡满仓已经不认识哪个是他家的了。
    两箩筐肉,一背篓鸡鸭,还有两袋粮食,并一背篓封着口的瓶瓶罐罐,从林大爷小心翼翼的态度里,卫大虎寻思应该是盐糖油之类的东西。
    最后他甚至拿出了一筐用破布裹起来的崭新被褥。
    卫大虎人都看傻了,肉和粮食,还有油盐糖他可以理解,这些都是金贵物,按他们村商量出的对策,回头土匪来,再敷衍走,便能把藏在山里的东西拿回家,所以油盐粮食舍不得给土匪,他可以理解。
    但是这被褥又是咋回事儿?
    似乎在知晓他在想啥,林大爷从地窖里出来后,拍了拍手,看了眼满仓,道:“再过两年也该相看人家了,娃子一眨眼就要成家,我也没啥好东西送,就给你准备了一床新被褥。”
    满仓闻言就要落泪,林大爷笑笑,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说这事儿,扭头看向卫大虎:“地窖里还有不少粮食,眼下就我们仨人,拿不了太多,肉容易坏,我也不敢在山里熏,担心烟飘出去暴露了位置。满仓说带我去山里住,我不晓得是咋回事儿,但他叫了我这么多年爷爷,我也把他当孙子,老头我也不是啥白吃白喝的懒货,这你放心就是。”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正儿八经说话交流,前两头都是匆匆打个照面,眼下相处小半日,卫大虎觉得他还怪有意思。
    “就没担心过,能让满仓惦记的人就不可能坏,我相信他。”瞅了眼地上的这些东西,卫大虎拾起粮袋便往肩头摔。
    林大爷把石头堵好,拿出两根扁担系好绳子,挑起猪肉,背上背篓。
    满仓见此,也担着被褥和那些易碎的瓶瓶罐罐,跟在他们身后换了个方向下山。
    此时,天已微微暗沉下来。
    一座山,这头的村落火光冲天,那头有三个人沉默前行。
    【作者有话说】
    刚刚灵光一闪,满仓和三花,这门亲事不知道各位ee同不同意?
    第124章 124
    ◎进山◎
    他们没敢走小路, 愣是翻了几座山,绕了好些道才走到大河村。
    到卫家时,天已彻底黑沉下来, 堂屋里点着油灯,煮好的饭在灶头温着,没人喊饿,都坐在屋檐下瞅着后山方向。
    小虎最先听见动静,它原本趴在桃花脚边儿, 听见后山传来脚步声,两只狗耳朵猛地竖起, 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迈开四肢便跑了出去:“汪!”
    桃花跟着站起身,狗子却已经先她一步跑出院,刚走到门口便看见被小虎迎回来的姐夫和哥哥,还有挑着担走在最后的林爷爷。
    他高兴地原地蹦跶了两下,扭头叫道:“姐夫他们回来了, 娘, 卫老叔,你们快出来呀。”
    赵素芬和卫老头一个从灶房一个从屋里出来,见着儿子女婿都好好的,还安全把人接了回来,赵素芬长舒一口气,笑着迎上去:“饭都煮好了,就等你们了。”又着重关心了一下走在最后的林大爷, “林大哥快进来。”
    三人把箩筐背篓放在院子里, 林大爷杵着扁担喘气, 闻言笑道:“满仓叫我爷爷, 你叫我大哥,这辈分有够乱。”
    说完,又看向站在屋檐下的卫老头,搓着手怪不好意思,也不晓得该咋称呼,就道:“老兄弟,今儿打扰了哈。”
    “快别这么说,请进请进。”卫老头笑着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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