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见过他这般严肃,难道那朱屠夫真有个了不得的后台?那两个表兄胳膊上的伤岂不是就白受了?
    普通百姓谁不畏惧当官的?便说官爷们每年下来收粮,个个腰挎大刀,威严得叫人半点不敢反抗。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在村里备受尊敬,可遇到官爷们,都得好吃好喝招待着,腰都快弯到了地里,很不得把他们当祖宗般供起来,求的就是叫他们高抬贵脚,踢斛时且留情些。
    村村户户皆是如此,人人提及官爷,人人面露惧色。
    要不怎么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呢。吃着官家那碗饭,便是个底层喽啰,都是老百姓们畏惧的存在,人家能在方方面面扼住你生存的命脉。
    便是桃花这般没啥太大见识的农家女都晓得,若是朱屠夫背后真有个有权势的官爷撑腰,大舅家两个表兄的伤,那真的只有白挨了。
    他们老百姓不敢和当官的斗。
    锅中的水咕噜噜冒着泡,白雾氤氲,灶膛里的火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火烧得更旺盛了。
    卫大虎低声说:“有件事得叫你心里有个数,桃花,咱们得存粮了。”
    桃花搅动面条的手猛地一顿,抬头看向他。
    卫大虎没有再说别的,桃花心里惴惴不安,面条煮好后,陪着他吃了饭,说了两句这几日村里李家的热闹,那李大郎被毒蛇咬了,他媳妇害怕毒血,怕把自个给沾染上,被婆婆拽着甩了几个大嘴巴子都不乐意给自个男人把毒血吸出来。
    李大郎虽去了医馆,但耽搁了时辰,人虽然没死,但身体虚弱了,这会儿还在家中养着。
    现在李家整日打闹不休,周苗花要死的谣言不攻自破,天天在家里头和婆婆干仗,精神头足得很。她怪李大郎被毒蛇咬是他自己在外头沾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不然那毒蛇咋哪里都不睡,偏睡他怀里?还非等他醒了再咬,说它不是来寻仇的都说不过去,定是他不知何时在外头不小心得罪了这精怪,人家才半夜跑来寻仇。
    李大郎摊在床上气得浑身发抖,却没有半点力气,奈何不了这臭婆娘分毫。倒是李大郎他娘听不得这些话,觉得她在咒自己儿子,天天在家里摆婆婆谱,想磋磨,好使她晓得啥叫男人就是天,没有男人你屁都不是。
    就是这么巧了,成婚两年都没消息的周苗花这几日月信没来,她仗着肚子里怀了儿子,硬是和她婆婆斗得不相上下,气焰一时嚣张无二,叫村里人看了好大的热闹。
    如今大河村,一半说陈家,一半讲李家,乐子一茬接一茬,就没消停过。
    这些话是陈大石带着婆娘来姑父家送菜时说的,方秋燕当时笑的牙花子都露了出来,真是上天有眼,这哪儿是毒蛇啊,那是蛇仙!
    卫大虎听得咂舌连连,却敢没告诉媳妇,毒蛇是他放的,怕吓着她。
    他当时啥也没想,就想先出口恶气顺顺心,至于被咬的人会不会被毒死,那就全看李大郎夫妻自个的命了。
    乡下蛇虫鼠蚁多,家中钻进来一条毒蛇的事儿多了去了,被咬的也不少,只要在被咬的第一时间把毒血挤出来,再找根布条把被咬的胳膊腿绑紧,不叫毒血蔓延,再及时寻大夫,那就死不了人。
    如果李大郎真倒霉被毒死,他心里也没啥太大感觉,他命该如此罢了。
    卫大虎天天在山里头钻,死在他手头的野物都快数不清了,在他眼中,人和野物没啥区别,都是一条命罢了,谁强谁活。
    他身上流着的血,并不咋热乎。
    填饱了肚子,卫大虎把碗筷拿去灶房,见小虎趴在灶房柴火堆里睡得正香,便没有听桃花的叮嘱把它抱去堂屋,把灶房门关好便回了屋子。
    屋里一片漆黑,桃花已经把油灯熄了,是晓得他在黑暗中也能视物。他脱掉衣裳,踢了鞋子上床,长臂一捞就把媳妇楼进了怀里。
    桃花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柔软的手臂搭在他胸膛,闻着他身上叫人安心的气息,双目微阖,渐渐有了睡意。
    她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卫大虎低头在在她脑门上胡乱地亲了几嘴,一双大掌覆在她后腰,小动作多得很。桃花嫌他闹人,嘴里小声发出哼哼声,搭在他胸膛上的手轻轻捻了一下他的腰肉,紧致结实,邦邦硬。
    “别闹。”她嘟囔。
    “我想你。”他说。
    “我也想你。”桃花说。
    后腰的大掌顿时愈发放肆,桃花伸手去抓,却撼动不了半点,只感觉腰带半松,竟是滑了进去。
    后山林子里的树被大风呼呼吹得东倒西歪,漆黑的夜色里,疾风骤雨半点没有停歇下来的意思,和这间屋子里一般,闹得阵仗极大。
    雨珠砸在水洼里,啪嗒啪嗒作响,掩藏了屋里如火般滚烫的撞击声。
    第二日,雾霾散去,雨势变小。
    卫老头一早便醒了,堂屋和灶房的门都紧闭着,家里安安静静,儿子儿媳的屋子里半点动静都没有。他去灶房里转了一圈,小虎听见声响,摇摇晃晃从柴火堆里站起来,摇摇晃晃跑到屋檐下,四肢大敞,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他打水洗了个脸,去堂屋拿了蓑衣披上,卷起裤脚,穿着草鞋便去看自己的菜地。
    卫大虎从屋里出来也是这般,先去灶房转了一圈,把昨夜他吃完饭没收拾的锅碗瓢盆洗了,这才慢悠悠引火烧热水。
    往灶膛里塞了干木柴,叫它自个燃着,他打水洗了个冷水脸,顶着小雨去外头折了根杨柳枝擦牙。见爹蹲在菜地里,他走过去瞅了眼,见菜苗都长出来了,经了一场大雨,瞧着歪七扭八的,还不知能不能长出菜来。
    “咋这么早就起了,怎不多睡会儿?”他站在旁边擦牙说道。
    卫老头头都没回:“觉少,睡不着就起了。”
    “咋会觉少,不都说老年人觉多。”卫大虎含糊不清道。
    卫老头随手搓了个泥球,回头就朝着他脑门砸去,个不会说话的混账东西,不如闭嘴:“你爹还没到那时候!”
    嘿,老头还不服老。
    “说实话还不乐意听了,每日多睡会儿,身体好才能多活两年。”卫大虎侧身躲开。
    卫老头都不稀得搭理他,卫大虎讨了个没趣,回屋闹腾媳妇去了。
    昨夜闹了一宿,桃花在床上赖了好一阵儿才慢吞吞起身,卫大虎进来时,她刚穿好衣裳,弯腰穿鞋时,只觉得浑身酸痛,哪儿哪儿都不自在。卫大虎瞧见了,走过来蹲在她跟前,大掌抓着她白皙的小脚丫,亲自动手帮她把鞋子穿好。
    穿好鞋,他也没起身,就这般看着她。
    桃花头一遭用这个视角瞧他,平日里都得仰着脑袋,这会儿竟能平视了。他大掌还抓着她穿好鞋的右脚不放,她挣了挣,没挣脱,气恼地轻蹬他手掌心,语气有些娇嗔:“还不放开。”
    卫大虎只敢浅浅逗一下,怕把她惹恼了没有朝食吃,闻言立马放开,听话得很:“媳妇,朝食吃啥?”
    桃花见他挡路,伸手推开他,从小柜上头的篓子里拿了木梳,梳顺发丝后,双手灵活地把一头长发挽了起来。
    不理身后的男人,她放下木梳便去了灶房。
    卫大虎亦步亦趋跟在她后头,讨好道:“媳妇,我给你烧了热水洗脸,这两日天冷,你不要用凉水洗漱,对身子不好。”
    哼,烧了热水也不好使,光是想想他夜里干的事儿,就叫她面红耳赤羞愤难当。
    他哪来那么些花样?出门一趟都与谁学的?
    可别是在外头学坏了吧?!
    第43章 43
    ◎简直不要脸◎
    卫大虎若是知晓她心头在想什么, 定会大呼三声冤枉。
    桃花也没有纠缠这事儿,昨夜闹得有些晚,她嘴里虽抱怨他在榻上做那夫妻之事时莽撞没个轻重, 可心头担心他多日,亦想他得慌,昨儿个夜里对他多有迎合,便是他想这样那般,她也没有太过反抗。
    对那档子事儿, 她也羞得很,心里嘀咕他外出一趟好似“长了见识”, 花样都变多了,又不由想到未出嫁时在杏花村听那几个年轻妇人说起和自家男人屋里那档子事,这个夜半灯未熄,那个只知闷头打桩,还有个花样繁多……
    眼下回想起来,桃花羞红了一张脸, 咋感觉她家男人全都占了。她赶紧摇了摇脑子, 不能再想下去,再想下去脸都要烧坏了!
    她从灶头打了一盆热水,兑了些凉水把脸洗了,又擦了牙,见卫大虎自觉坐在灶膛烧火,她现在瞧见他就耳尖烫得慌,挥手把他赶出灶房:“你出去, 我一个人忙活得开。”
    “我烧火。”卫大虎坐着不动。
    “你去堂屋看看小鸡仔的窝, 味儿大就把干草换了。”待会儿要在堂屋吃朝食, 她不乐意闻着鸡屎味儿吃饭, 影响食欲。
    他们家眼下还没有鸡舍,这两日又下雨,小鸡仔晚间待在鸡笼里,白日放出来在堂屋里走动嘬食,昨夜铺了干稻草,一夜过去得换新的了。桃花是个爱干净的性子,以前在钱家时,家中的鸡舍都是她在打扫,便是院子里也比别家干净,一脚下去不会踩着鸡屎。
    卫大虎去堂屋给鸡笼换干草,桃花一边烧火一边揉面,忙碌间又游刃有余,做饭都叫她做出一股子行云流水的感觉出来,瞧着赏心悦目得很。
    卫大虎在外头这几日,她心里担心,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琢磨吃食,每日不是喝粥便是啃野菜饼子,倒把爹给委屈着了。
    今晨的朝食,桃花是费了心思的,同样是面条,但比昨夜赶时间做的要精细些,她还挖了好大一坨野猪肉熬制的猪油,给爹和大虎都煎了两个鸡蛋卧在面里头,撒上切好的葱花,焦黄的鸡蛋和翠绿的野葱花搭配在一起,看着清淡又充满食欲,叫人食指大动。
    她把面端去堂屋,卫大虎蹲在地上和小虎玩闹,小狗崽四肢朝天,露出小肚皮给他揉,伸着舌头哼唧哼唧,小模样享受得很。
    “爹,吃朝食了!”桃花把面放桌上,站在屋檐下冲外头叫道。
    “就来。”卫老头抠了坨泥巴糊在一根被雨水折断的菜苗四周,他也没啥侍弄菜地的经验,但也不舍得挖出来扔了,能不能长成全看运气了。
    他撑着膝盖慢吞吞起身,在院子里放着接雨水的木桶里把手洗干净,站在屋檐下脱下蓑衣,把卷在膝盖的裤腿放下来,期间还被儿子刺了几句一把年纪下雨天还卷裤腿出门老寒腿看来是不痛了啊,气得他胡子都翘了起来,只得回屋用帕子擦了脚,换了双棉鞋。
    他这腿一到秋冬便开始疼,上了年纪后愈发不敢轻视,他还想活着抱孙子孙女呢,可不敢再如往年那般不当回事儿。
    三碗面都端上了桌,桃花还往狗盆了倒了小半碗,家中大小虎咋能厚此薄彼呢,大虎有得吃,小虎自然也不能少了。
    “吃饭吧。”卫老头说罢先捧着碗喝了一口面汤,面汤里加了少许猪油和粗盐,简简单单却极为美味,胃得到满足,他吃得五官都舒展开来,眼角都褶子都好似抚平了几分。
    还得儿子在家啊,吃食都好了不少。
    农户人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他挑了一夹面入口,看向儿子,问道:“在县里是遇到啥事耽搁了?后头咋还去了府城?你这一去好几日,可把你媳妇担心坏了,下次可不能这般不声不响的,真遇到啥事耽搁就花些银钱差人回家报个信儿,免叫家人担心。”
    儿子没成亲前,他便是一个月不下山,他都没有说过这些话,半点不担心的。如今成了亲,便不再是一个人了,做事得多一些考虑,不能由着心随着性,叫屋里人徒生担忧。
    卫大虎点头:“这次是我考虑不周,下次,罢了,没下次了,这几年若无大事都不要出远门了。”
    他这般说,不但卫老头,连桃花都抬头望了过来。她突然想到昨夜他说的那句话,以后家中得存粮了。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果不其然,卫老头面色凝重起来,问道:“外头出啥事儿了?”
    “暂时还没出啥大事,但我瞧着有些不对。”卫大虎一夹筷子顶他人五夹,那嘴巴跟个无底洞似的,几筷子盆里的面就消了大半,“县里头乱糟糟的,从上到下都乱,连府城也不例外。”
    “咋个乱法?”卫老头皱眉问。
    卫大虎便从排队进城门开始说起,着重说了那几个官爷是咋欺压百姓的,还有面摊老板娘和马六说的那番话,县里如今光是对商铺小贩的苛捐杂税便是好几种,按县老爷脑门一热上嘴皮磕下嘴张嘴就来的行事作风来看,后头不定还有啥乱七八糟的税目出来。当官的又贪又糊涂,行事张狂目无法度,还纵容手底下的人剥削百姓,瞧着竟是一点顾忌都没有,好似全然不担心被人告到上峰那里去,就像一个有着雄厚背影的纨绔子弟把官当着耍耍,反正无论如何行事,总有人在后头给他擦屁股。
    可问题也在这儿,卫大虎从马六那里打听来的消息,他们长平县的大老爷就是个普通官员,他爹那辈还在地里种田呢,确实有靠山,他老家就背靠着大山呢。
    大老爷在长平县一待就是十几年,他有那个本事挪窝,还能在这旮旯角待这般久?
    这种晋升无望,后头又没后台的县令,若真是毫无脑子只一心剥削百姓搜刮民脂民膏,他又能在这个位置一待十几年?真当上头都是瞎的?
    既然上头不瞎,下头还敢猖狂,那就是有所倚仗。
    所以长平县如今的风气才那般怪异,县令大人就差告诉所有人,我在往自个兜里搂银子,还没人来管我。
    那他这作恶的底气到底从何而来?
    “我就去了一趟府城,想看看到底是咱们长平县如此,还是府城也是这般。”卫大虎当日从马六那儿知晓马脸衙役和朱屠夫之前的关系,他没有急着行事,反而隔天就去了府城,在府城了待了几日,四处转悠打听消息,这才耽误了回家。
    “府城的情况如何?”卫老头皱着眉问。
    “乱。”卫大虎只用了一个字形容,“我在府城里和几个隔壁县的人搭话,从他们口中得知,他们那里也是差不多从年初开始,县里大大小小的店铺里物价突然变高,有的县里好些,没那些乱七八糟的税目名头,有些比长平县更甚,连县老爷强纳民女的事儿都时有发生,上行下效,他们县里一片怨声载道,百姓苦不堪言。”
    桃花听得一个激灵,朝食都吃不下去了,放下了筷子。
    卫老头自个没有经历过乱世,他是在山里出生山里长大,爹娘去世后,他有次在山里头救了陈家的小女儿,也就是卫大虎的娘,这才下了山,在山下安了家。
    他没经历过,可不代表他啥都不知道,他小时候可是经常听他爹回忆起当年的往事,山上那一箱子铁器,便是他爹在那个乱糟糟的年头从战场上搜刮来的。他老人家从万人尸坑里爬出来,一个不愿再去填命的战场逃兵,只能带着路上救下的女子往山里钻,远离世事,这才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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