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促之间来不及查验身份,军仆关闭内城门,留出瓮城给这些人躲避狂风。
    “进城,快进城!”
    “不许拥挤!”
    “再挤鞭刑!”
    官长按剑登上城头,身后追随数名甲长。
    一行人探出女墙俯瞰,望见城门处的拥挤,都是皱紧眉头暗道不好。
    “带人驱散!”
    涌入瓮城的人太多,仓惶间堵住城门,极容易造成踩踏。
    官长当机立断,就要命甲士持戈矛分流。此举固然冒险,总好过酿成祸患追悔莫及。
    “吾去!”一名甲长主动请缨。他身高八尺,体型壮硕魁伟。在灭郑之战中斩首数级,由步甲拔擢为甲长,很得上官赏识。
    “可。”官长递给他一枚铜牌,许他调拨人手。
    “定不辱使命。”甲长抱拳,攥紧铜牌离开城头。
    他脚步飞快,接连越过几处藏兵洞,召出躲避风雨的甲士和军仆。众人用最快的速度抵达城下,助守城门的卒伍梳理人流。
    有人故意生事,城门处混乱加剧,人群渐有失控的征兆。
    “不许挤!”
    卒伍连声高喊,横起长矛也无济于事,情况变得岌岌可危。
    千钧一发之际,甲长带人赶到。二十多人一字排开,挺起盾牌撞飞数人,又锁定生事的宵小,一矛刺穿对方肩膀,将其拖出人群。
    鲜血飞溅的一刹那,惨叫声传入众人耳中。好似沸腾的滚水骤然冷却,空气陡然变得安静。
    “分开,不许拥挤!”甲长拔高嗓门,提起染血的长矛,喝令众人不许再生事。
    心怀叵测之人被击杀,肇事源头得以刨除。祸患被掐灭在萌芽中,混乱迅速平息。队伍开始移动,变得秩序井然。
    进入瓮城后,狂风隔绝在外。
    绝大多数人被雨水打湿,忙着寻找避雨之处。偶尔回望一眼身后,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队伍中走出数人,因拥挤冠帽歪斜,身上的长袍稍显凌乱,一人的鞋还被踩掉,单脚套着布袜踩在地上,样子很是狼狈。
    “我乃许国使臣,奉君命入贡晋君。”
    “我为后国上大夫,携国书求见晋君。”
    “吾乃朱国使臣,入贡晋君。”
    几人找到甲长,纷纷亮明身份。其手握金印和国书,身份做不得假。
    甲长不敢专断,立即派人禀报上官。
    不多时,一骑飞驰入内城,向宫内禀报此事。
    大雨滂沱,好似银河倒泻。
    甲士飞驰上路,脸被雨水打得生疼。视线被雨水遮挡,唯恐撞上行人,只能沿途示警,一路上拔高嗓门。
    “避!”
    快马驰过长街,抵达宫门前,骑士翻身下马。
    守门的甲士看过来,另有侍人迎上前,询问发生何事。
    “速禀君上,许、后、朱等国遣使入贡,携国书求见君上。”骑士喘息未定,单手牵着缰绳,面向侍人一口气说完。
    想到至今未走的宋国使臣,以及昨日随君上入城的曹国一行人,侍人不敢耽搁,当即转身飞跑向正殿。
    彼时礼乐刚停,朝会开启。群臣分坐两班,大殿内一片肃静。
    林珩昨日奔赴新军大营,当众宣布军功授爵。当夜同国太夫人商议,取得对方认可,今日就宣于朝中。
    “战以首级论功,斩敌首者分田,赏奴仆,赐金绢,授爵。”
    “爵分二十级,计首级以升,无分家族出身。军功爵不世袭,后代无功收回。氏族前有封,袭三代,后嗣无功夺爵,无才德罢官。”
    林珩拟定旨意,命马桂当殿宣读。
    氏族们猝不及防,听闻旨意如遭受晴天霹雳,半晌不知该如何应对。
    世爵世禄,自开国延续至今,是各家氏族立身的根本。
    这道旨意可谓石破天惊,打破氏族、国人和庶人的身份藩篱,不再使彼此之间犹如天堑,推崇选贤任能,开诸侯国之先河。
    许久的沉默之后,殿内骤起议论声。
    无论勋旧还是新氏族,回过神来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众人交换眼神,纷纷看向距国君宝座最近的几道身影。
    同殿内诸人相比,几人表现得过于镇定,尤其是智渊和陶裕,在群臣陷入议论时,两人都是一言不发,态度别无二致。
    见勋旧如此,本想出言的鹿敏稳定心神,眯起双眼,强压下躁动的情绪。
    “父亲?”目睹他的前后变化,鹿雷心生疑惑,不由得开口询问。
    “少安毋躁。”鹿敏凝视智渊,心思飞转,一个又一个念头冒出,人变得愈发冷静,“勋旧未动,我等不宜出头。”
    相比新氏族,勋旧在晋国树大根深,家族底蕴不可逾越。智氏、陶氏等追随开国之君,家族劳苦功高,官爵代代相承,荣耀沿袭四百年。
    君上要改旧制,勋旧首当其冲,理应更急。眼下却稳如泰山,实在不合常理。
    电光火石间,鹿敏似有所悟,当即向身后摆手,示意众人不要心急,谨慎行事。
    林珩高居上首,俯瞰殿内众人,将群臣的表现尽收眼底。
    他的目光掠过新氏族,在勋旧的班列中逡巡,先后扫过智渊、陶裕、费毅及雍楹等人,最终又回到陶裕身上。
    新军中不乏氏族子弟,黑骑更是由氏族郎君组建,其中半数出身勋旧。
    陶氏私底下的动作,他知之甚详。之所以没有动手,专为等待时机。
    新氏族经过梳理,各家变得老实,不敢再肆意妄为。勋旧在平叛中有功,绝大多数得以保全,有损失也不过皮毛。
    林珩决意变法,有意以鲜血祭旗。若陶氏执迷不悟,正适合送上法场以儆效尤。
    宝座之上,年轻的国君正身危坐,双手置于膝头,袍袖自然覆于两侧。
    冕冠垂挂旒珠,价值连城的珠链遮挡漆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下,淡色唇角微翘,弧度恰到好处,仿佛用尺量过。
    无人能够想到,国君正思量该从何处下刀,以血染红法场,为变法扫清阻碍。
    就在这时,传讯的侍人来至殿外,找到殿前的马塘,道出使臣入城一事。
    他一路冒雨赶来,身上的袍子被雨浸透,站到廊下犹在滴水。冷得嘴唇发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说话极有条理。
    “许、后、朱等国入贡君上,人已至城内。”
    “去换身衣服,免得着凉。”马塘对侍人点点头,让他去换一身干爽的衣物。自己转身进入殿内,贴墙绕过氏族的队伍,朝宝座前的马桂使了个眼色。
    后者向林珩躬身,迈下台阶行至马塘身前。
    “何事?”
    “许、后、朱等国来使。”
    马塘言简意赅,一句话说明情况。
    马桂重返宝座前,附在林珩身侧道清事由。
    “着人带去驿坊安置。”林珩做出安排。
    “诺。”
    马桂领命,将旨意传给马塘。后者躬身行礼,快步退出殿外,亲自出宫去瓮城接人。
    目睹这一场景,群臣心生猜疑,林珩却无意多言,而是重提前番话题:“军功爵一事,诸卿以为如何?”
    “君上,臣有奏。”陶裕先于众人出列,手持笏板站至宝座前。
    见他出面,智渊眸光微暗,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莫非好言相劝终是无用?
    勋旧目光齐聚,新氏族也陆续看过来。众人神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认定陶裕要出言反对。
    以陶氏历来的作风,此种猜测无可厚非。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预料。
    陶裕立在大殿中,双手交握笏板,仰视宝座上的林珩,朗声道:“晋有武风,以战立国,迄今四百年,从不曾改。君上承先祖烈风,心雄万夫,初登位即有灭国之功,实乃盖世雄主。”
    众人以为他会直言反对军功授爵,不承想画风突然,陶裕半句不提旨意,开始对国君大加赞扬,口出颂美之词。
    始料未及之下,勋旧和新氏族齐齐愣在当场。
    智渊看向陶裕,眼底闪过惊愕,随即化作了然。如此看来,应非无可救药。
    无视笼罩在周身的目光,陶裕继续道:“战功得赏,晋人敢战,以功得爵,则悍不畏死。君上高瞻远瞩,逸群绝伦,当率虎狼之师横扫天下,创不世伟业!”
    咣当!
    群臣下巴落地,看着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陶裕,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晋国上卿,竟能如此厚脸皮?
    饶是以揣摩君心上位的新氏族,此时此刻也是自叹弗如。
    林珩心中也难免诧异。想到朝堂会前听到的消息,目光转向智渊,心中浮现猜测。
    各种各样的目光刺在身上,陶裕面不改色,表现得一派坦然。
    厚脸皮如何?
    家族将要不保,脸皮算什么东西。
    “君上,臣以为军功授爵实为良法。”智渊起身出列,站定在陶裕身侧,迎上林珩的目光,支持他的决策。
    费毅心思急转,紧跟着站起身:“臣附议。”
    雍楹反应极其迅速,转瞬间理清思绪,顾不得擦去冷汗,匆忙站起身,顺便拽起田婴,朗声道:“臣附议!”
    有几人带头,勋旧陆续出声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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