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小报十张里面有八张是说要打仗,剩下两张多半是为洋人歌功颂德。
    颂禾想着报纸,想着黄老七,想着这群来历不明的人,想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巷子深处,里面是一栋小白楼,里面有死之前他最想要的东西,女人和钱。
    最后他想到了和雀枝的初见。
    *
    在他眼里,小白楼不是字面意思一座白色的小楼,而是一间装满了女人的笼子,有钱就能领出来。
    灰瓦青砖,上下两层,在白天反而格外的阴森,但是大家都叫小白楼,颂禾也跟着这么叫。
    黄老七从来不去小白楼,他嫌晦气,但是又每隔五天左右就去让颂禾去小白楼给他领女人回来,要胸大屁股大的,用他的话说,那叫韵味。
    颂禾不会挑,他每次只负责给钱,用他“赚”来的钱给黄老七买女人花。
    有一天他在大门口等着带人走,门口有女人在拉扯,一个半老徐娘的矮脖子女人,推搡着穿灰袄子的小女人,嘴里还念念有词。
    “雀啊,不是姨母心狠,你爹娘死的早,姨母把你拉扯到大已经是仁道了,这兵荒马乱的,咱们自己家都没有粮吃,你到这里好歹还有一口饱饭,姨母还有三个儿子要养,雀枝啊,你谁也别怪,要怪就怪怎么托生到了这个糟心的世道吧。”
    “哟,您这是卖女养儿呢,说得天花乱坠的,不怪你怪谁。”颂禾等得不耐烦,看着这人假仁假义,张嘴就带着刺。
    那时候,雀枝就睁着波斯猫儿一样的眼睛盯着颂禾,声音细细的,说了句:“怪谁不得,难得有命活,有饭吃,跟谁都好,雀枝别无他求。”
    进了小白楼的女人,可没有能自己出来的,只能病死老死和在男人床上快活死。
    谁也不知,就在那一刻,颂禾就已经正眼瞧上了雀枝。
    颂禾自己也不知道,他当时只觉得这小女仔有点意思,有机会他也是愿意给她花钱的。
    *
    颂禾心想,这时间一转眼竟然都有三四年了,什么时候念起旧来了。
    黄老七人没了,他要去给自己花钱,之前和雀枝偷偷摸摸的日子过惯了,他终于能在小白楼为为自己光明正大地花一次钱。
    他的雀儿,今儿开了闸,还没被喂呢。
    苏颂禾觉得好日子近在眼前,门锁拦不住他,休息够便逃出去。
    等他到外面之后,发现云城变了大模样。
    不知哪里来的流弹,已经将小白楼附近炸了个稀烂。
    以往只是空弹,如今缺大不一样了!
    颂禾向四周望去,那里没有支着的酒桌和烟枪,没有门前的红纸灯笼,也没有倚在墙边含蓄又放荡的女人。
    夜里边境小城的一切总是格外的混乱,原本活着的她们总是在哭泣、呻吟和流血,至于现在有多少没了气的,他不敢想。
    这是什么狗屁世道。
    颂禾心想,他这一趟来,就是要将人带走。
    太他奶奶的静了。
    颂禾走在其中,他的心脏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以往打仗都是几声炮响就结束了,云城中人甚至都习以为常,如今他有些踌躇。
    他心想:雀枝这个傻女人到底有没有走,她是不是被埋了进去,这娘们脑袋瓜子这么聪明一定会走的。
    “神仙保佑,她一定要走。  ”颂禾此时有些灰头土脸的,嘴里小声念叨着。
    他在废墟中不断翻找着,紧绷着精神一块砖一片瓦得找过去。他不信邪,他带命来的,就要带东西走,这是规矩。
    雀枝是他十六年来身边第一个能被称为“活物”的女人,会说会笑,能弹能唱,给他做衣服做饭,他想养着她。
    所以她不能死。
    绝对不能!
    她这么精明漂亮的女人怎么能满脸脏灰地死在这烂人堆里!?
    *
    半响过后,颂禾两耳一动,只听见有个断断续续的声音在靠近,只可惜他此时精神大恫,影响了他的判断,他只好凝神静气,矮下身子藏住身形。
    “你个属龟的王八,两条腿都不够你倒腾是吧。我在西口宅子等了你两个时辰!你是不是想反…….”
    此时,一道熟悉的女声由远及近,传到颂禾耳边。他猛地起身抬头,只见一身黑灰的雀枝从拐角处往回走,一边还骂骂咧咧的。
    还在废墟中躲藏的颂禾,突然惊起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谁?你,你,好好紧,喘不过来气了,我说我喘不过来气了!苏颂禾!”雀枝被他抱的好紧。
    他不管,雀枝就是他在小白楼捡来的,翻来覆去,只能是她,也只有他。
    从此以后,她就是他的,不止是她的命,人也是,苏颂禾如是想。
    所幸颂禾手里有不少钱,活人的、死人的、从半死不活手里顺来的,足够给两个人没有家的人置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
    就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过了半月有余,两人终于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起初,雀枝问颂禾,为何不去上工,洋大人们开了许多工厂,招很多的人,说是在那里有饭吃有钱发,报名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不比她一个女人有活路。
    她想去,可她没户籍,当不了女工。
    颂禾闻言瞪大了眼睛,脖子扭了一个极为不寻常的角度,玩味地看着雀枝,眼皮几道褶压下来的眼睛是亮亮的,目光腻味地描绘着雀枝的脸,延伸着被鸦青色盘扣紧紧包住的颈子,像热牛乳上浮着的一层奶皮,往上滑着,从鼻到眼,然后是略厚泛红的下唇再到翘翘的唇珠,上面是带着些细微的干皮,仿佛要将她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刻进心底的模子里。
    他冷哼一声,说道:“洋大人?”
    “说着好听,都是唬人的,不都是拿着枪踩着门,带着狗闯进来的贼,既然都是贼,谁也别落了下贱,去给他们拿钱拧螺丝打我?”
    “我呸,作践谁呢!”    颂禾眉头紧紧地皱着说道。
    他凌厉的眼神带着暗钩子,是愤怒,更深处像是不平,又像是大雁溺毙的悲丧。
    随后两人相视无话,颂禾弹了弹身上褂子的灰,凝视雀枝怯怯的神态,缓和了脸色,哑着嗓子说道:
    “我们凑在一起,是尘,是灰,加上两滴辛酸泪,就成了烂泥,谁都能说一句,别人碰巧踩上一脚,这心里肯定还不舒坦。”
    雀枝将这一幕记到心里,连洋大人这三个字都不叫了,只称洋鬼子,并且对这事闭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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